從蔡府出門,章越可謂一身輕松啊。
困擾在心的大石頭終于放下,最后發現是自己杞人憂天,這樣的滋味也挺不錯。
章越在蔡府門前的巷角處看見停了一輛馬車,章越認得這輛馬車是歐陽修府上,他與歐陽發曾坐過幾趟。
章越當即與呂惠卿告辭。
呂惠卿見此笑了笑,章越見對方沒有主動邀請,于是向前邁了一步道:“不知呂員外在京下榻何處?在下愿過幾日再上門請教。”
呂惠卿道:“我看得出三郎是心懷國事的,同心則同德,同德則同志,既是與呂某也是志同道合之輩,何談請教二字。”
章越聽了很感動向呂惠卿一拜即是離去。
章越坐上馬車見是歐陽發的親隨,這人章越也是熟悉,原來歐陽發派此人來接應自己。
對方見章越無事,說了幾句后,即駕著馬車送章越回太學了。
坐在馬車里,章越想到了自己見到了蔡襄,不過更意外的卻是見到了呂惠卿。
章越一路在想呂惠卿的事,方才相聊從始至終很非常愉快融洽,對方說話仿佛句句都說到自己心坎,戳中了癢處,與他有等一見如故之感。
是這樣嗎?自己一個官場新丁,論到官場上的經驗及治理地方的心得,怎么可能與對方聊得很投機。
故而唯一的答案就是人家呂惠卿是個段位很高的人啊,從始至終都是在帶著自己聊。
章越突然間在車上想通了這點,只能暗中直呼大佬厲害啊。
要不是知道對方在歷史上的評價,自己一下子就將對方在自己心目中的印象分一下子拉滿了。
不過話說回來,呂惠卿為何要刻意放下身段,用心機來結交自己呢?
章越想了想,猜測這多半與歐陽修脫不了關系。但這樣對章越而言也是好事,呂惠卿這人雖有奸臣之名,但其實還是能辦事的,而且論到政治生涯不僅比王安石,甚至章惇,曾布還長。章,曾兩個新黨大佬先后倒臺了,他還沒倒。
要不是被張懷素謀反一案牽連,呂惠卿還能繼續在政壇上蹦跶下去。
這樣的人早打交道,要比晚打交道要好。
章越回太學后數日,之后這場科場弊案也就雷聲大雨點小的落下帷幕。
李大臨因誤取考生,被責罰貶官至滁州監稅,但還沒有一個月,李大臨方才走到半路上即官復原職,又回京任官了。
至于七名明顯文章不通的考生,則被取消了省試的資格,同時下一科解試資格也被取消,何七也是其中之一,但僥幸的是沒有開除太學的學籍。
章越聽聞何七知此事后,在齋舍里獨坐了兩日,滴水不進。第三日復出,與同窗們談笑風生,仿佛沒有事人一般。
至于在開封府前鬧事的考生不僅沒有補錄,帶頭數人不許參加下一次解試。
最后蔡襄以此定案。
章越知道此案若往下深查,肯定不僅只有這些人被抓,但最后卻不能再查下去,否則牽連者甚眾。
科舉之事考官,考生,書鋪,考場上的官吏,以及權貴后面都有一個廣大利益鏈,往下深查肯定是一扯一大片,如此得罪的人太多。
從官家的態度也知道他并沒有嚴究,朝廷也只是象征性地處罰了數人。宋朝朝廷法紀之寬松可見一斑。
畢竟考官有私人要照顧,糊名制尚推行不久。故而如何在為國取士及考官私欲間尋得一個平衡。
這不僅是科舉取士的細微處,也是一個執政者處理事情的難處。
有些地方明明不好,但你不能馬上改,必須要慢慢改,這是章越通過這次科舉弊案所了解的,同時對官家的治國手段也有了一個認識。
雖說章越當時自始至終覺得很慌,且白白當驚受怕了一陣日子。
放下心事,解試弊案煙消云散后,章越自是準備省試之事,如今就是九月了,而省試則在明年的一月,就只間隔了三個月。
這邊解試及第的狂喜還未過去,那邊就要苦學以備省試了。
宋朝沒有舉人的功名,解試中式若在會試落榜,那么必須重新來。
至于明清只要成為舉人,就可以無限次地參加禮部試,直到考中進士的一日。
所以省試落榜如同為零,如今取得的成績都不作數。
齋舍中章越,范祖禹,黃履皆是備考。
孫過去了洛陽,如今洛陽留守正是辭去相位的文彥博,孫過在洛陽說不準倒另有一番機緣。
但章越沒有讓文及甫照看孫過的意思。什么人可以幫,什么人不可以幫,章越心底有數,哪怕這人是玩得不錯的朋友。
至于黃好義則自暴自棄,劃悲痛為欲望,走馬章臺成了常事,如此錢也流水般花去了。黃好義甚至于負債在身,幾乎每個月都與章越借錢去嫖。
黃好義雖說花錢不小,但也有一個優點那就是有借必還,最遲不超過兩個月。
可是黃好義如此頻繁之行為,使得太學里都流傳開他的段子。甚至章越也極不厚道的給黃好義編了一段。
段子是這樣的,黃四郎一日往青樓,老鴇給他燙了一壺酒以款待,這時黃四郎遠見一妓釁之。
黃四郎不忿,提槍而起。老鴇攔曰,酒已燙,飲了再去。
黃好義曰,不必,某去便來。
忽聞喊聲大舉,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老鴇正欲探聽,黃好義已推門而出。
眾皆視之……其酒尚溫。
這個段子很快在養正齋,太學里流傳開,以后黃好義每逢從青樓歸來。
眾人都是相視一笑,然后問一句:“四郎,酒尚溫否?”
黃好義不明所以,只是憨憨地順著話答道:“尚溫尚溫。”
從此黃好義有了一個雅號尚溫。
還有一件事就是國子元王魁與昭文相富弼的侄孫女約定進士及第后成婚。
需知國子元,解元中進士概率極大,自開科舉以后還未聽過幾個人能落榜的。不過進士及第就是頭甲進士,對于王魁而言就未必能如意了。
但此事傳出去,眾太學生們還是對王魁表示羨慕的,畢竟是與宰相家攀親啊。
但王魁是國子元,在他身上自是是非眾多,不止一個太學生言,王魁在老家已有婚約或是王魁在京與一妓女相好,那妓女花錢供他讀書科舉,只求對方中進士后給她一個名份,但他卻拋棄了這妓女。
流言很多,也不知哪條是真的。
文人相輕,自古有之,王魁寒門出身能得國子元,遭多少人之嫉。明里暗里多少人盼著他倒霉的。
章越自也不去關注此事,自己還忙著讀書呢,就算王魁不是國子元,自己也不能取代他的位置。
反而章越還說了幾句王魁的好話,可是太學里議論此事的人實在太多。
這日養正齋里議論此事,一名同窗問黃履道:“若你是王俊民,自家有一個有婚約的妻子,那邊得宰相賞識要將女兒嫁予你,如何抉之?”
章越搖了搖頭,君不見陳世美被罵了幾千年了,雖說私心作祟,但老百姓們主流價值觀早給了定性了。
但有的人就是干了還要給自己洗白,這就是欺心欺世了。
黃履聽了也不悅,自己家中正有一位有婚約的女子等著自己呢。
黃履道:“若你欲日后娶宰相女,就不要與良家女定親,但你只要定了親,哪怕官家下旨要你去當駙馬,你也不去。”
章越拍手,這話說得好,三觀正,正合我意。
那人不依不饒地問道:“若是這婚約是父母之命,你推也推不得呢?”
黃履道:“既是父母之命,更推不得了,如此豈非負不孝不義之名。”
章越再度稱許,說得好。
那人在黃履這得了答案覺得與心中不符合,于是向章越問道:“齋長如何說呢?”
章越想了想道:“那我也要計較,一個女子能識我于寒微之時,將來我發跡不用說了,若我落魄了,她還是能對我不離不棄,故而我以為糟糠妻不可棄。”
“若是宰相女就不能了,她識我于榮華之時,以后落魄了,她當如何?即便她不說,岳家還能不說么?人哪有一輩子富貴的道理啊。”
那人笑道:“齋長此話實假了,娶了宰相女兒還能落魄么?”
章越笑了笑,意思到了就行,下面的就不辯了。
這人聊得沒意思也就走了。
黃履忍不住與章越吐糟道:“有的人心底就是這么想,但又怕唯獨自己一人,故而四面找同道中人。只要聽了不合自意的,就覺得他人虛偽。”
章越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聽人說他老家本也定下親事,女子與他可謂青梅竹馬,只等他中了進士即回鄉完婚,但那女子足足等了他七年,他也未考中進士。
“最后也是機緣巧合,女子父親一位好友的兒子,也是一位官員,前不久發妻身故,又未有子嗣,于是就娶了這位女子為續弦。這女子也抗爭一二,曾絕食明志,但經不住其父再三勸說,且官員又剛升了大州的通判……最后……女子給他寫了一封長信……如今他就成了這般啦。”
黃履愣了一會,當即起身。
章越問道:“你這是作何?”
“我去與他道歉。”
章越笑道:“誒,坐下,這有什么好說的。說了他又更難過了。”
黃履重新坐下,神色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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