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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九章 不在曲中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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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天陳襄觸動心思,喝了不少的酒與章越說了一些肺腑之言。

  “漢時有古文經學,今文經學之爭,其中真味何哉?今文經學是董江都(董仲舒)所倡,尊孔子為素王,六經皆為孔子所作,其意就是托古改制。之后董江都以儒法合一,漢武帝依此改制,今文經學也就成了官學,在漢武帝時,不學今文經學就無法做官。”

  “至于古文經學在于謹守法度,他們依據孔子所言的‘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們重于訓詁而不章句,為何古文經學在西漢時沒落,到了東漢時漸而崛起,根本在于王莽改制之敗。但王莽改制說是復古,然根本在托古改制,至于東漢的古文經學興盛,其意在守先朝制度不妄加更改。”

  陳襄的話,乍聽起來沒有來由,但章越卻從中聽出許多。

  章越道:“學生明白了,先生所言,令學生想到本朝科舉文章先有西昆體,后有太學體,如今歐陽學士又崇復古,我等讀書人若不從于一流派,依從考官喜好,哪怕你才華再好,文章寫得再花團錦簇,也是不用。”

  陳襄聞言露出贊賞笑道:“說得好。那你覺得復古如何?”

  章越想了想道:“學生以為本朝三冗至今,乃執政太過于操切,不守祖宗制度,以至于如此。故而歐陽學士提出復古之說,不僅提倡文章復古,在執政上也是復古。這也是當初范相公的主張,裁兵裁官裁費,以恢復本朝太祖太宗時政治之清明。”

  陳襄一盞青紅酒下肚道:“正是如此。”

  陳襄心道痛快,眾多學生之中,真無一人章越有這樣的見識。

  漢朝時你不學今文經學,你當不了官,在嘉祐科舉,你不贊成歐陽修的復古觀念,也是不行。

  “那你以為此法可行不可行?”

  章越道:“不守祖宗制度,以至于三冗至此,固然其因,但當初范相公新政,不僅去三冗,精簡朝廷的法令架構,然已不可行之事。”

  “為何不可行?”

  “由奢入儉難。”

  陳襄點了點頭道:“那要如何?”

  “富國之道,既在節流,也要開源。在我看來,為宰相者二者,要么為曹參,要么為商鞅,為曹參者,不變其道,為商鞅者,大刀闊斧。”

  “怕就怕在為了貪圖事功虛名,或就為了收恩取譽,如此往往就成了閣上添閣,屋上添屋。”

  陳襄問道:“什么叫不變其道?什么叫大刀闊斧?”

  章越道:“不變其道就是在于為而不為,譬如日月之運轉,運而不停就是為而不為……”

  陳襄打斷章越的話問道:“聽聞你寫三字詩?被太學李直講奏給官家了,但卻中書壓下來了可有?”

  章越道:“回稟先生,確有其事。”

  “如何要不要為師幫你這忙?”

  章越一愣想了想道:“不敢勞煩先生……”

  “與為師見外?”陳襄問道。

  章越想了一番陳襄平日的為人,于是道:“學生豈敢和先生見外,但學生早想過了,為此小事不值得如此。學生寧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

  “好!”陳襄大笑道。

  陳襄這頓酒喝得很盡興,至于章越也陪了不少酒。

  章越喝了一半發現有些不對,原來這青紅酒是陳釀。

  莫非是傳說中82年陳釀?

  反正喝了一半,陳襄已是醉了,章越也有些不勝酒力,向師娘告辭后出門回府。

  章越喝了些酒,被汴京的夜風吹得微微有些上頭。章越索性坐了馬車回到太學。這時候酒醒得差不多。

  章越去太學旁書肆逛了逛,看了好幾本都是古文集。

  自歐陽修提倡古文后,進士科里策論二場的分量愈重,科場上也興起了‘復古’之風。

  章越買了本唐人寫的古文,又然后再買了本《淮南雜說》,這是王安石的成名作。

  這是王安石中了進士后,出任揚州簽判時所作。

  當時王安石不過二十一歲,到了揚州這等花花世界任官,哪里都不去,就是一個人貓在家里讀書寫書。

  王安石當時每日讀書到天亮,這才伏案小睡片刻,等到日曬三竿了,王安石這才急忙赴府,往往多來不及梳洗。

  當時韓琦任揚州知州,看王安石這個樣子,懷疑他每天晚上都從事‘多人運動’,于是委婉地勸了幾句。

  王安石出來對左右道:“韓公不知我也。”

  后來王安石將在淮南時讀書時心得編撰成文名為《淮南雜說》,此書一面世即被天下的讀書人們推崇,甚至認為可與孟子并論。

  韓琦也知道自己冤枉了王安石,曾打算將他收入門下,又推薦王安石試館職。這等于是一等示好,卻都被王安石拒絕了。

  王安石在日記里這樣評價韓琦,說他別無長處,除了面目較好耳。

  章越看買這兩本書要掏了五貫錢,相當于普通百姓兩個月所得了,于是改買為租,如此可省去不少錢。

  付了押金時,章越在書肆門前等候之際,卻見得太學門前等了一色騾車驢馬,車飾華貴,左右都是跟著豪奴健仆。

  左右皆有火燎簇擁,幾名新入太學的華貴子弟,其中一人左右跟著兩名鷹奴,對方正好逗鷹玩弄,其余人則正高聲笑談,其中甚至吹噓起自己駕車之術來。

  章越看著這一幕微微一曬,駕車的本事再好又如何,比得上本朝的‘高梁河車神’太宗皇帝嗎?

  笑聲頓了頓,章越又看到幾名太學里的教授直講恭敬地將幾名高官大僚模樣的人送出了大門,他們應該都是這些華貴子弟的長輩,多是來給自己子侄打個招呼如此。

  章越尋思著即回到了齋舍里,黃好義依舊是還未歸寢。

  不久管舍的學吏即是來了,后面跟著一群人。

  其中正有方才章越在太學門前見到一名年輕男子以及他的長輩。

  學吏對他的長輩一副阿諛之態,對方則道:“這齋舍未免也太清苦了些吧,連飲器都用陶罐。”

  年輕男子道:“伯父,小侄也是隨遇而安。”

  “你有這向學之心甚至,切記,以友善同窗,敬慕師長為要,”此人長輩看了章越一眼笑道,“以后吾侄就勞煩你多多照看了。”

  章越道:“不敢當。”

  對方看了章越幾眼,對于侄兒這舍友甚是滿意,于是笑道:“有閑暇不妨與吾侄一并到府上敘話。”

  說著此人身旁的家仆即給章越遞了一封帖子即是離去,仆從也是給對方放下不少行李。

  章越一看此人來頭,對方竟是……竟是集賢院修撰范鎮,他與歐陽修同是吳奎的女婿,同時也是吳安詩的岳父,難怪學吏方才畢恭畢敬。

  至于此人則名為范祖禹,是范鎮的侄兒。

  不過范祖禹并沒有半點官家人家的習氣,從包袱里拿住家中的土特產以及吃食分給了章越,還請過幾日去樊嘍吃飯。

  不久黃好義回來了,聽聞對方是以文章名滿天下的范鎮之侄也是與有榮焉,心想能和對方同寢也算是沾上光了。

  范祖禹帶了不少器具來,也是絲毫不介意章越與黃好義同用。三人一番閑聊后,很快即是熟絡了起來。

  黃好義與范祖禹閑聊說著話,章越則拿起新租的書來讀。

  范祖禹看見章越如此,即舍了黃好義向章越討教說了幾句即道。

  “聽聞太學中功課甚難,一不留意即吃訓斥。”

  黃好義笑道:“你伯父乃狀元,有他給你撐腰,直講教授們都會給你留面,不用擔心。”

  范祖禹聽了有些不悅,但沒有動色。

  章越則道:“正所謂嚴師出高徒,我看這倒是好事!淳甫,正好日后大家一起切磋學問,互補長短。”

  “多謝舍長。”

  章越聊了幾句也大體知道范祖禹性子如何,于是道:“淳甫,我與四郎說話比較直白,你有什么話也不必拘著,舍內小吵小鬧的總比時時揣摩著別人想什么好。”

  這到這里對方臉上露出了笑容道:“是,舍長。”

  次日另外兩名同寢也來了。

  身為舍長章越當即給三人泡起了茶。

  身為閩人章越平日自是喜好喝茶,不過團茶片茶那等太費功夫了,章越一般則是喝草茶。

  草茶就如后世那般那熱水一沖一泡即是。

  章越與他們交代了太學的學規后,帶著他們領盆子與陶碗再三叮囑道:“盆子洗臉洗澡之用,陶碗用作去饌堂打飯,到時候可別用錯了。”

  眾人都是會意地笑了。

  當即章越帶著眾人在太學里閑逛,走著走著,章越卻迎面碰見一個熟人。

  不是別人,正是當初同一個縣學里,且在吳家書樓一起抄書的何七。

  當初他沒有考入太學,而是成為了州學生。

  對方竟也到了太學來了,成為一名太學生,如今是一副神采飛揚的樣子。

  對于何七能來到太學,章越是一點也不意外,意外的是本以為要數年功夫,居然他只用了一年。

  二人見面,章越倒是很客氣地寒暄了幾句。

  這樣的小人是絕對不能得罪的,章越也擔心自己對對方哪里不周到了,如此就后患無窮了。

  “三郎,當初一別真可謂……”

  章越笑著道:“何兄,我亦時常惦念著你,以后既是同在太學,時常來往。”

  二人說了幾句即是分別。

  然而過一段日子,章越就聽見熟悉的人隔三差五地來詢問自己是否有‘曹孟德之好’?

  Ps:明日更個大章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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