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聞言此刻是一臉茫然,怎么歐陽修找到章府來了,自己可沒知會他在這里啊。
至于章俞則一臉顏面有光地道:“歐陽學士么?今日有些遲了,必是歐陽學士又新作幾首詩詞,正請我們幾位品鑒一二。”
章俞,如今是職方郎中,雖說是京朝官,卻非待制,乃京朝官遷轉四十二階之二十九階。
但歐陽修卻不可看官階論之,翰林學士乃館職,乃四入頭之一,下一步再升任即是宰執了。
而且聽聞當今官家打算讓歐陽修兼知開封府。
如此將來歐陽修任宰執可是板上釘釘的事。
想起至和年間時,因胡宿之事,歐陽修差點被貶同州,若非當時為群牧使的親家吳充上書愿與歐陽修同貶,最后換來官家一句‘別去同州了,留下來修《唐書》吧’,哪有歐陽修今日啊。
這么說吧,歐陽修能下貼請章俞絕對是件顏面有光的樣子,換做平日肯定是……但今日在章越面前,章俞卻得按耐住喜色,顯得二人經常往來的樣子。
而老都管聽自家郎主會錯了意,此刻已然一臉便秘的樣子。
章越看向自家這叔父,嗯,人不僅小氣,而且還耳背……
還是章越‘富有同情心’地道:“也好,我這就去吧!”
“你也想認識歐陽學士么?難怪歐陽學士的文章詩詞名滿天下,你也有仰慕之心。改日叔父可替你引薦則個。若得他賞識斷然是前程似錦!”章俞一臉溫和地言道,臉上透出長輩般的慈愛,不經意間還帶著些許得意。
章越輕咳一聲,看向老都管。對方垂著頭,一副懇請請郎君替我再解釋一遍的樣子。
章越哪會幫這個忙,則道:“叔父既是有歐陽學士相邀,那么小侄先告辭一步了。”
“不著急,先吃完飯今日在此過一夜,你再好好想一想,可以不那么急著答復叔父。叔父么,遠比你想的要寬厚待人,只是平日里話說得不太中聽,故難免被當作了惡人。”
“我見過考不上進士的讀書人,流落汴京,最后凍餓而死。也見過每日候在兩制官員門口,手捧卷子等人伸長了脖子等人看一眼的讀書人。或者你還想回到那走兩步就到頭的縣城。”
“汴京是繁華,但居不易,故而叔父將丑話說在前頭,你若明白了叔父方才話里的道理,那是只是有好處,沒有壞處的。”
“多謝叔父教誨。”
章俞語重心長地道:“你方才說種柑林,既為遮陰,也為結果,兩全其美不好么?這話很通透。你,你二哥,我都能從中受益,此何止兩全其美,可謂一舉多得啊!”
章越點點頭道:“多謝金玉之言,我同伴還在客店等著呢,先告辭。”
“也罷,你若執意如此,我也不好挽留。別忘了你我的君子之議。”
君子之議,那也要兩個人都是君子吧,但他們二人都不是君子。
章越滿口應承,告辭離去。
章俞看著章越的背影,在一旁老都管面前微微笑道:“我活了大半輩子,倒沒有見哪個人對功名利祿不動心的。”
老都管默然。
“怎么?歐陽學士的帖子在哪?”
“回稟老爺,歐陽學士是請章三郎去他府上的。”
章俞本自撫須得好好的,聞此問道:“是請……什么,你說歐陽學士是請三郎他?”
“是的,郎主。”
“是不是弄錯了?”
“不會,來人是歐陽學士府上的許都官和馬干辦,絕不會有錯。”老都管如此言道。
“這?”章俞看著桌上剩下的干癟的柑皮,頓時無言。
章越從章俞府走到門房處,見到兩個人已等在那。
但見前面一人道:“在下乃歐陽學士府上的許都管,我家郎主請三郎君后日酉時過府一趟。”
說完對方遞上帖子,章越接過帖子道:“多謝了,在下定然赴約。”
許都管笑道:“帖子送到了,也不枉我們走這一趟。”
章越道:“是了,不知兩位是如何找到這里來的?”
這二人笑了笑,一人道:“一會自有人告知,我們先走一步,學士還等著我們回話呢。”
說完二人離去。
章越一頭霧水地走出了章府,走了幾步,但見街角處有人朝自己招手。
“蔡師兄!”章越一臉驚喜地上前道。
對方果真是蔡確,身旁還跟著唐九。但見對方朝章越點了點頭道:“沒事吧!”
“無事,不知蔡師兄為何在此?”
蔡確道:“我之前從太學離開,在街上看見你被數人押上了馬車。我擔心你有什么不測,故而一路隨著馬車尋到這里來。然后我就回了客店找四郎,沒料到卻有兩位歐陽學士府的人來找你。故而我就將他們引到這來了。”
章越心底一暖道:“蔡師兄,真不知如何說謝才是。”
蔡確微微一笑道:“舉手之勞罷了,但三郎,連歐陽學士也請你過府一趟,實在令人刮目相看啊!”
章越連忙道:“我先生正好是歐陽學士故交,故而這才相邀的,不算什么,還請蔡師兄替我守秘。”
蔡確哈哈一笑道:“原來如此,三郎你若將此事說出去,不知太學里多少人與你相交呢,想從你這取一條終南捷徑。”
“哦?太學已取了我了?四郎也取了?”章越一臉驚喜。
蔡確笑道:“正是,我也是聽了消息,故而到客店里與你和四郎說這好事,哪知就看到你被人擄走了。”
“這……”
蔡確笑道:“至于其中原因不用與我分說。”
章越道:“還是蔡師兄仗義,你都不知我與歐陽學士如何,也肯冒險來救我。”
蔡確笑道:“那你肯不肯將我也引薦給歐陽學士?”
章越正色道:“那是當然,若有這個機緣,定然引薦。”
蔡確點點頭道:“好了,咱們一起回客店吧,四郎正等著你的消息呢。”
“也好。”
章越正欲走時,正好一輛馬車行來,上面馭夫主動招呼道:“兩位官人,賃車否?”
章越心知,這相當于滴滴打車了。
從漢朝時就有計里鼓車,車上有一小鼓,車輪轉多少圈鼓響一聲,按里數算錢。
唐朝還有等六到八匹馬拉拽的‘油壁車’,車內最多可坐十數人,那已是‘公交車’,而不是‘出租車’了。
章越心道蔡確幫了自己這個忙,當然要打車回去以表周到,當即問馭夫道:“去太學南門多少錢來?”
馭夫見了來了生意,滿臉笑容地問道:“一去耶?卻來耶?”
“一去!”
馭夫道:“二十五個錢。”
章越正要答允上車,一旁蔡確拉住章越板著臉道:“二十五錢?哪使得這許多,租個一日也不過兩百錢來,從這去太學南門又是幾步路,哪值這許多?莫是欺生不成?”
聽到這里,章越不由樂了,這是蔡砍砍不成。
“這位官人哦,可不敢如此說……罷了,罷了,你們閩地來得讀書人真厲害,生意都不要作了,官人如此,十八錢一去!去耶?”
章越見蔡確還要再講,連忙道:“好了,蔡師兄,就十八錢。”
三人坐上馬車,不久即抵至客店。
到了客店但見黃好義與一名女子正坐在桌上等候,一見章越大喜道:“三郎,持正兄,你們平安回來就好!我可擔心了一夜。”
章越大笑,然后沉下臉道:“四郎,今日是否你回家將我來汴京的消息,告訴你嫂嫂的?”
“三郎你如何曉得?”
章越看著黃好義,你這人嘴倒挺長的,若非顧及他身旁這女子,自己肯定是劈頭蓋臉地說一通了。
章越神色不善,黃好義也沒問,轉而道:“三郎,持正兄,這位是玉蓮。”
那女子盈盈向章越,蔡確行禮。
章越看了對方一眼,果真有幾分姿色,眼波流轉時也有幾分動人,難怪黃好義神魂顛倒。
章越客氣地道:“見過姑娘。”
蔡確看了對方一眼則沒說話,似嫌棄對方出身,當即道:“三郎,既是無事,那么我先告辭一步。”
章越忙留道:“持正兄還吃用飯吧,吃過再走也不遲。”
黃好義笑道:“等了一夜,也沒吃飯,持正兄一并留下吧,正好同賀入太學之事。”
蔡確笑道:“太學不許晚歸,我先走一步,改日與兩位再敘。”
說罷蔡確即是離去,不容二人挽留。
唐九要了一壺酒后自顧回房了。
章越,黃好義與這名為玉蓮的女子一并在客店大堂吃飯。
此時客店里只有他們一桌,章越當下叫了些雞鴨魚肉,以及一壺酒。畢竟身上有了些錢,章越也就出手闊綽一二,算慶賀二人得入太學。
席面那玉蓮也是體貼,給二人倒酒服侍。
章越喝了些酒,有了醉意,卻見那玉蓮的女子,卻頻頻以目視己。
章越故作不知與黃好義一面聊天一面吃菜,這時候突感桌下有足碰到了自己的腿。
章越不由訝然。
四方桌上,自己與黃好義面對面坐著,而玉蓮側坐。這足分明從側面伸來的,而且似女子的弓鞋。
想到這里,章越臉騰地一下就紅了,不過這時三人都喝了酒,臉上也沒人看得出來。
這時玉蓮已是端起酒杯道:“三郎年紀輕輕即入太學,實在了得,奴家好生敬仰,就敬三郎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