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來,拂落一樹雪花。天地靜謐,唯有風雪聲在耳邊。
十七娘抬頭看了看天色,耳旁卻聽那湖綠衣裳的女子言道。
“這小郎君生得還成,只是身上沒有貴氣,一看即知不是鑲金戴玉的。說來世家的交游可大可小,大郎君就是好交朋友。”湖綠衫子的女子笑道。
十七娘輕描淡寫地瞥了章越一眼,與對方道:“我還道你只敬人不敬羅衣呢。是了,不知這小郎君十弓長張,還是立早章,如此與你倒是一家。”
那女子笑:“我章家子弟在本城沒有八千,也有一萬,如何識得。但能來到此處,也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但眼下也不可小瞧了人家,如今是窮書生,說不成將來考中進士,就魚躍龍門了。但話說回來,眼下不比咱大宋剛開國的時候,如今哪個寒家子能如張詠,劉沆一般。”
“你若不想榜下捉婿吧,也當好好選個門當戶對的。你大伯父如今為當朝執政,又與韓呂等家聯姻,你當要小心被人借來攀高枝。”
攀高枝三字被對方加重了語氣。
說到這里,這女子向窗外望去道:“比如此刻,尋常人家又豈會在酒酣耳熱之時,一個人到此來借書,借著這名義在府里亂逛。”
“不是鬼鬼祟祟也說不過去吧,不知是瞧上哪個大家閨秀吧!讀書人這樣的心思我見多。”
說著對方朝十七娘上下打量。
十七娘笑道:“人心豈有處處如你說得這般險惡!我方才看這小郎君雙目炯炯有神,絕非奸邪之輩。不妨打個賭。就賭你那盒宮粉如何?”
“早知你看上許久,送你又何妨?”湖綠衫子女子輕笑道。
十七娘當即放聲道:“管書,下面是何人?”
“十七娘,是個來書樓借書的,聽你的吩咐,我沒有放他進去。”
“原來是姑娘,還請恕在下方才唐突了,請勿見怪。”
十七娘道:“不知不怪,但如今你既已知唐突何不離去呢?
那人道:“在下不敢打擾,但還請念在冒雪前來借書,小娘子行個方便。”
湖綠衫子的女子笑著看了十一娘一眼言下之意,我說得不錯吧。
“那你可知我吳家的書向來不輕易外借?”
“在下當然知道吳家書不外借,若是他人來借書,要么手持家中書目來換,要么也得提兩壺酒來。在下家中并無藏書,又不敢空手相借,故提了兩鴟酒行了十幾里路,方得了大郎君通融。”
十七娘看了湖綠衫子女子一眼。
對方訝道:“還真是專程來借書的,不對,這廝心思又深了一層。”
十七娘搖了搖頭道:“管書,既是有大郎君的條子為證,讓他進來吧!”
湖綠衫子的女子拉住十七娘的手道:“你真讓他進來?”
十七娘看了對方一眼笑道:“不然呢?如何讓你輸得心服口服?”
“好,就由你性子來。”
二人都站在窗邊,看向了書樓的樓梯處。
“這小郎君,怎地不上樓來借書?”
話音落下,樓梯聲響。
“終于來了,待他看見妹妹你,又有什么話說?”
哪知上樓的卻是管書的。
“怎地是你?”
“十七娘,小郎君言衣裳鞋襪盡被雪打濕,不敢貿然上樓,以免唐突。這是他親手寫的書單,勞十七娘取了給他。他即刻離去,不敢多打擾。”
兩位女子對視一眼。
十七娘接過對方的字條過目,臉上露出微微笑意。
湖綠衣衫的女子側過頭來一看不由道:“真是一手好字,這沒有十年功夫決計不能如此!難怪妹妹你看得如此賞心悅目!”
“他的筆法里有篆書隸書的古意,不知如何練就的。”
十七娘微微一笑,抬頭對管書道:“讓小郎君稍候片刻,你先拿個手爐給那小郎君,再給他沏杯姜茶。”
“怎地?”
“那小郎君此處的回折,筆尖似抖了一下。”
一旁湖綠衫子女子接過條子仔細看后,點頭道:“他冒雪而來,手必是凍著了,故顫著手與你寫字,妹妹,你的心真細。”
說話間,十七娘憑著條子,已動手找書。
十七娘自小在書樓長大,當然明白對方所借三本書在何處,不用多久已是取之在手。
十七娘對管書道:“這兩本給他,還有一本緩些再給,讓他多坐一坐,去了寒氣再走。”
“是,十七娘。”
管事取書下樓,十七娘也走到了樓梯口朝下看去。
“還有一本還在找。這兩本你先拿去。”
“有勞老丈,也有勞娘子,真不知如何道謝才是。”
“你謝我作甚,你要謝當謝娘子才是。”
對方不好意思地一笑道:“那就多謝娘子!”
見對方抬起頭朝樓上望來,十七娘即移步走開,只聞環佩玎璫,余音回蕩在書樓里。
湖綠衫子女子走到樓梯邊,見那少年正一面對著火盆烤著衣袍,一面心無旁騖地讀書。
他不由自言自語道:“我那幾個哥哥若如他這般勤勉,這也不至于累試不第了。”
想到這里,湖綠衫子的女子亦看向正臨軒看書的十七娘。
此刻書樓外風聲小,雪落無聲。
湖綠衫子的女子看看樓上,樓上捧書各讀的二人,覺得自己是不是也該找本書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管事持書走到少年面前道:“小郎君,此書也尋得了,你一并帶走吧!”
“多謝老丈,也謝你容我在此歇息,衣裳如今都烤干了。”
管事臉上浮出一絲笑意,撫須點了點頭。
少年得書以后并沒有著急取走,而是從懷中取出了綢布,再三鄭重地將書于綢布里包好,最后納入懷中。
“多謝娘子,老丈借書,在下告辭了。”
“慢著,小郎君,這把傘路上帶好。”
少年一愣接過傘來,管書道:“別多想,這是老夫的傘,還書時一并帶來就好。”
少年失笑作揖道:“多謝老丈借傘。”
然后少年又對著無人的樓梯口處一揖,即轉身離去。
兩位女子于書樓看著少年撐傘踏雪而去的背影。
雪雖大,但少年的背卻挺得筆直。
再抬眼眺望但見天地蒼茫,山棱白雪皚皚,沒有人聲,雪落如禪。漸漸少年的身影沒入這潑墨般的山水雪景畫中。
湖綠衫子的女子嘆道:“古往今來,愛書之人皆癡也。”
“姐姐,你又不愛讀書,怎知讀書人皆癡也?”
“天地默默,人間又有幾個知音,唯有在書里求之,你說癡不癡?”
十七娘聽此,果覺得淡淡寂寥涌上心頭。
她言道:“姐姐,你莫要岔開話,咱們的賭約還是要算的。”
“你還真一點不饒人。”
章越此刻撐傘走向湖邊,心底不由好奇,方才樓上的女子是何人?
能在吳家的書樓出沒,應該是吳家的小娘子才是。這么說來就是吳安詩的妹妹了。
吳家可是顯宦啊!
自慶史五年時,吳育即升任參知政事,迄今為執政十余載。
在吳育為執政這些年,吳家已成可與章家匹敵浦城望族。
至于吳安詩的父親吳充,亦受他提攜。吳充子女多嫁娶當世名臣,比如吳充次子吳安持即娶了王安石的女兒蓬萊縣君。
宋朝世家大族相互聯姻是常事。
也就是娶必為世家大族之女,嫁必嫁進士出身,相互提攜,相互扶持。如此高層文官內部自然而然形成一個小圈子。
不過身為吳充長子的吳安詩,科舉倒是屢試不第,故而早早也作了蔭官的打算。而吳大郎君性子好,喜折節下交,故而縣學里的人與他都是相善。
章越無暇多想,已走回了席間。
縣學同窗多在此對著湖邊雪景暢飲。
這里多是進士科的學生,至于吳安詩能邀請自己,還是因為二哥的緣故。
章越將書貼身放好,走回角落處舉杯飲了一口,但見飛雪落在湖面上,如此美景自己怎么能錯過。
章越仰躺在塌上,尋了個毯子蓋在身上,看著這雪景,真是好生愜意。
不過方才離席的不止自己一人。
幾人回到席間。
一人道:“你們方才出恭怎地去了那么久。”
對方道:“噤聲,噤聲。”
章越聞言立即裝酒醉繼續睡。
“到底作什么了?”
“好容易吳大郎君大方,請我等到他府上來,得好好見識一二。”
“胡說,你們幾個怎有這心思游山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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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道:“實話與你道吧,我們是去轉轉,看看能不能碰見吳府上的佳人。”
“我就知爾等沒安好心。”
“何叫沒安好心,見見又如何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聞之在座之人,不由皆吟起這首《蒹葭》。
眾人看著那湖,仿佛那水中央真有位伊人。
章越也不由輕合著拍子。
“那見到伊人了么?”
眾人都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轉悠了好幾趟了,愣是沒找到。”
“哈哈!”
席間傳來一陣大笑聲。
“真是可惜了,沒讓佳人一見我浦城一時年輕俊杰的風采。”
“不錯,似歐陽兄,陳兄這等風范這等家世,定然是足以令佳人傾心。”
“不敢當,不敢當。沒見到佳人樣貌如何,才是可惜的。”
“來,來,繼續喝酒。”
“酒已溫好,誰來作詩?”
章越聞聲已是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