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學正突然提及他二兄。
章越一愣不由問道:“學正在縣學多年,不知在學正眼底,我二兄是如何人呢?”
學正微微一笑,想起之前章二郎不寄家信給家人的傳聞。此事令他在知縣面前有些難看。
但章越驟然問之,學正倒沒多想,而是道:“二郎入縣學時,老夫還為縣學助教,不過二郎他才極高,乃老夫生平僅見。至于他者老夫也不好多說。但二郎他能有如今的才學也是自己一步一步證來的。”
隨即學正話鋒一轉:“人之一生德業為首,才干為輔。老夫生平見過不少,逞智走捷徑反路走得更遠了之人。就算才再高,還是當以手足兄弟之情為重。”
章越不知學正這話的意思,有些云里霧里的感覺,既似有感而發,也似批評了章二郎。
自己至今不知為何二哥會辭去進士的,若他真是為改入官籍考中進士,那么絕不會棄官不作。
倒是聽說因驟然改籍赴考的事,令不少舉子不滿,但本以為這些議論過陣子就會平息,不至于因此而棄官不做吧。
可聽聞兄長省試時是第二十二名,在殿試卻落為第四甲。
進士名次一共分五甲,第五甲為同進士出身,不能直授官,必須經守選。蘇轍這一榜即是第五甲。
而他的兄長蘇軾名列第四甲,而蘇軾本來與弟弟一樣也是第五甲,但因他在省試時試《春秋》經得了第一,故在殿試時拔了一等。
但省試第二十二,殿試卻落為第四甲,這或許也代表了官家的看法。
可能上下落差太多,這才至二哥不愿授官吧。
章越一邊走一邊細想,穿越前自己與二哥任何交集。
他突然記得二哥逃婚前一年,有一次斥責自己不思進取,整日只知與狐朋狗友耍。
章越此刻靈光閃現,二哥至今遲遲不給家信,莫非就是用這個辦法來讓自己明白不要整日想著抱大腿,一切都要靠自己的道理么?二哥果真心底還是有我的,這一番真是用心良苦啊!
章越笑了笑,其實自己腦海中未嘗沒有幫二哥美化,大哥不也是為二哥至今未給家信頻繁地找借口么?
畢竟是歷史上有名的鐵血宰相,若真覺得自己仍是重生前那般廢材,不承認這手足之情的事,也是干得出來的。
如今自己唯有努力,得到二哥的認可才行,不然將來怎么享福?榮華富貴就與我無緣了。
錯了,錯了,如此說來似自己有些愛慕榮華,應該是以兄友弟恭的名義努力。
想到這里,章越也算是完成了‘正心’的一步了。
章越走回齋舍坐下正欲讀書,但見郭林已是回舍了,此刻他是一臉喜色。
章越上下打量郭林問道:“有何喜事?莫非三娘肯與你私奔了?”
“師弟莫來取笑我。”
郭林見吳讓,錢奇名皆不在舍中,于是道:“師弟,你與你說一好事,你切莫太高興。”
“好事?”章越滿是懷疑。
郭林一臉喜色道:“我方才問齋長,縣學可有傭書之事?齋長說謄錄所歸他勾當,只要同他用說一聲就可,故而我將你和我名字都報給了齋長。”
“如此容易?”章越心道傭書若是一個很搶手的活,也不至于輪到他們兩個新來的。
郭林道:“不過一頁書只有一錢,而且平日活計不多。”
章越恍然難怪招不到人。
縣志記載縣學學田有八十畝又一百七畝八分零,此外官府還撥給了縣學幾十間廊舍,平日出租給百姓收些房租錢。這房廊莊課即是縣學的大頭收入。
但縣學日常開支也不小,除了學官,學吏的官俸支出,還是三分之一學生的衣食供給,此稱為為國家養士,以及零星支出。
故而縣學能出入相抵已是很好,甚至入不敷出,故而縣里有時還會拿出醋息錢,公使錢貼補一二。
這傭書作為勤工儉學的途徑,這一頁一錢的傭書錢,說實在章越如今已是看不上了。
但對郭林而言仍十分高興有這樣一份工作,直問自己愿不愿與他同去,甚至還與齋長說好了。
章越不忍拂郭林好意,但想想勤工儉學這優良傳統不能丟,于是就答允了。
“那咱們午后就去見齋長。”
“咱們空著手去?”章越問道。
“難不成呢?”郭林一臉茫然。
章越搖了搖頭道:“我先出門一趟。”
午后,章越和郭林提著一竹籃芝麻胡餅悄悄來到齋長的齋舍。
“早該來拜見齋長了,些許點心不成敬意。”章越言道。
齋長見此笑了笑,安排人傭書對他不過是舉手之勞,一籃子芝麻胡餅也不值幾個錢。但他喜歡別人這態度。
“吃點心了沒?”齋長問道。
“吃了。”郭林趕忙答道。
章越則道:“還沒。”
“那客氣什么,一起坐下吃些。”當即齋長將章越帶來的胡餅給同寢幾人。自己與章越二人人手一張,郭林欲推辭,齋長則將胡餅強塞他的手里。
齋長一腳翹在塌上,一腳則踢踏著鞋子,邊啃著餅子邊道:“你就是章家三郎君?”
章越點了點頭。
齋長道:“我識得你家二郎君,他才學了得。你才學雖不如他,但人倒是不錯!”
章越心底一凜道:“齋長抬舉了,以后還請齋長照看則個。”
齋長三口兩口將燒餅吃完,雙手一拍不少芝麻落在地上。他也不在意淡淡地道:“好說,也不與你客氣,但我們幾個喜歡吃花糕,下次記得。”
章越,郭林正要走出門。
“慢著!”
齋長喊出二人道:“我與你一起去看看。”
謄錄所就藏書樓旁。
齋長,章越,郭林開門進入后,但見屋內早坐著兩人。
一人正拿著刀子對著幾個木塊雕字,一人正擺弄模具。他們抬頭看見章越,郭林二人身上穿著襴衫,又看見齋長在身后。他們忙是起身先問詢道:“見過齋長。”
齋長道:“還不通稟?”
二人道:“見過兩位官人,小人陳忠(陳和)是官學刻書匠。”
說話間,章越已走近這名叫陳忠的匠人問道:“你是刻書匠?你竟會活字印刷?”
真是新鮮,傳說中宋朝的活字印刷,卻第一次給自己見著了。
陳忠不知章越為何對手中此物如此新鮮,不由道:“這位官人,你說什么活字印刷?”
章越道:“那這是?”
陳忠笑道:“咱們建陽稱此為活版,與官人平日見慣的版印有所不同。小人無事做,閑來也是試一試。”
“那試得如何?”
見對方一臉興趣,陳忠搖了搖頭面露苦澀道:“難啊,小人也是聽聞杭州書坊已用膠泥作活版字,說得如何玄乎如何玄乎,但這膠泥如何燒制的卻是不知,故而小人想到用木頭來刻字可是……”
說到這里陳忠又搖了搖頭。
章越見此微微一笑:“是用這木字刻印刻的不好吧。”
“官人說得是,莫非官人曉得這活版字?”
齋長也是詫異道:“是啊,莫非二郎也懂得版印?”
章越笑了笑道:“略知一二。”
章越看向二人道:“你們是兄弟?”
“正是。”
章越道:“我們二人是來傭書的,以后要多打攪了。”
“官人客氣了,此話不敢當。”二人同時行禮。
齋長不知章越作何名堂。
但見章越道:“你們以木刻字為活版,但木的文理有疏密,沾水則高低不平,兼與墨藥相粘如何能齊。我聽聞以膠泥為活版的匠人名為畢升,先以木作字不成,后才改為膠泥的。”
聽了章越的話,兩名匠人都是佩服不已,陳忠然后道:“原來如此,果真是秀才公,早知聽你一番話,我們也不用白費這么多功夫使這活版木字了。”
那倒未必。
章越面上笑了笑道:“不值一提。杭州的膠泥活版如何我是不知,但是以泥制字易碎易化,若沒有特別之法,恐怕不易存放。”
“高見,高見。”這兩兄弟對章越已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齋長也對章越露出刮目相看的神色。
“齋長,他們方才說無事作,難道縣學里沒有書印么?”
齋長嘆道:“實不相瞞,咱們縣學制版的人只有他們二人,雕一卷書費時良久,故而縣里版印都寧可跑到建陽。”
章越道:“我聽說建陽永忠里,崇化里的刻坊,官私皆有,大至數百人,小至數人的刻坊有上百家是么?”
兩位匠人笑了笑道:“是啊,咱們建陽的監本可與蜀本,浙本齊名,咱們兄弟二人都是建陽人士,且世代雕書的,是齋長聘咱們二人至浦城來的。”
章越向齋長道:“這么說官學書坊是齋長的?”
齋長點點頭道:“縣學刻坊入不敷出,故我問官府撲買來的,但至今入不敷出,就當買這身襴衫了。”
章越恍然,原來齋長是靠這樣手段進縣學的。
宋朝非常流行撲買。
也就是官府的產業自己經營不下去,就給民間承包。民間以承諾多少多少年多少多少收益如此交給官府,然后自己經營。
章越道:“若我有書請你們印,要作何辦法?”
齋長沒有說話,陳忠則道:“咱們兄弟整日閑著,當然也想找些事作。若是官人有意,一版一百錢就好了,但版刻和油墨不知是你自己出還是我們出?”
章越沒有立即答允。
齋長又道:“若是你嫌貴,八十錢也好啊。他們兄弟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幾個月沒開張了。”
章越點點頭,當即道:“齋長,兩位,若要作木活字,不可用酸棗木,梨木這些平日作雕版之木,得該用棗木或胡楊木方可,砍下后還要烘干。”
章越倒是不介意,這些知識讓人學去,因為這都是很簡單的工藝,別人要仿制抄襲是很容易的。
清朝乾隆用棗木制木活字刻印御書,當然也不是說棗木沒有膨脹易變形的缺點,但較一般的木頭更適合作木活字。
這都是實踐幾百年的經驗,民間雕匠研究哪種哪種木頭更適合木活字所總結出的。但對章越而言很簡單,說白了就是一句話的事情。
陳家兄弟對視一眼,都在揣摩章越的話。
齋長問道:“此法可行?”
陳家兄弟道:“試過才知。”
齋長看向章越笑道:“我沒看錯你,果真是個利索人。若此法可行,你刻書的油墨刻版錢我都替你出了,以后卷印錢也可不用給。”
縣學每月私試,每歲公試,考試所用的卷子都是縣學書坊刊印,每次考試都要交一筆卷印錢。雖然不多,但一年也能省下近一貫的錢。
“齋長此言當真,我欲印的書可是不薄哦。”
齋長想了想笑道:“既是應承了你,就沒有食言的道理。”
章越大笑道:“齋長方是爽利人,與你相交真是快意。”
二人都是大笑。
數日后,陳家兄弟已將木活字試制成功,果真比原先的木活字耐用許多。
而章越也是將赴刊印之書寫好。
這份是近年來的‘程文’。
宋朝的程文指得是程式文章,也就是考官出一個題目,下面自寫了篇文章,讓學生仿著這文章去寫。這篇考官所作的文章,就是程文。
但明清時的程文,卻指得是科舉及第者在考場所作的文章。
北宋時進士科還沒有這個概念,科舉也是一個探索的階段,從一開始的人自為學,各尚文辭,到后來的文章尚華藻而無經術。沒錯,這句話批評的就是章越浦城老鄉楊億所創的‘西昆體’。
到了如今進士科考試,文風以‘太學體’為主。太學體可謂是專供科舉,而創造了一等文風。
太學體所創之人為石介,因為景佑年間有讀書人以此為高第,于是在太學生中,最后蔚然成風。
但在嘉祐二年這一榜,太學體被知貢舉的歐陽修所怒斥。
比如今科有一太學生劉幾,以太學體寫了一篇文章開頭就是‘天地軋,萬物茁,圣人發’。
歐陽修見了直接罷落,還在旁諷刺‘秀才刺,考官刷’。
對于天下讀書人而言,這下可糟糕了。
以往讀書人學了十幾年的太學體,一下子被打到谷底,故而嘉祐二年后科舉進士科文風如何走,誰也不知道。
于是章越自己親自出馬收錄,又托胡學正抄來省試殿試上名次極高的文章,其中包括蘇軾那篇著名的《刑賞忠厚之至論》,立即刊印了一本名為《皇宋嘉祐二年高第文章》的書。
這本程文即代表了科考最新走向,堪稱每個進士科讀書人的必讀書。
書成之后,章越親自給學正過目了一遍,
章越本有些忐忑,卻見學正越看越是歡喜道:“歐陽公曾言‘無情如造化,至公如權衡’,此言不虛啊!當今文章忘于教化之道,以妖艷為勝,而歐陽公欲一掃文壇之沉疴,效韓柳二人推行古道,志行古道,以古道為衡文,可稱至公,至公至極!”
“學正所言極是,學生雖是經生,但也感覺文以尚質為先,尚文為后。”
學正笑道:“你是經生能有這番見地很難得啊,這又令我想起了令兄,他也曾說過這樣的話。”
“是了,這書你打算如何賣?”
章越道:“學生這版印油墨雕工排版之費著實不小,若要不賠本最少要一百貫才成,學生打算定為六百文一本,不打算賺錢,只打算為普及文風,惠及本縣學生作一些事。”
學正道:“這是好事,你盡管去辦,若是本縣進士科學生能人手一本就好了。這里篇篇文章都可代歐陽公言,何為復古尊古。”
章越道:“多謝學正指教,學生盡力去辦。”
當即章越又取了十本書放在學正的桌上并道:“這是學生新印出來的,墨色最新,后面木字就有些裂了,故取了最好的進呈給學正,由學生送親朋好友。”
學正將章越的書隨手一翻,果真墨色印刷都是極好。
這學生還真曉得辦事。
學正笑道:“也好,老夫正好有些用途,那就卻之不恭了。”
章越明白印書其實不花什么錢,最重要是刻版貴,以及能不能賣出去。
書定作六百文一本,對一萬多字的書而言不貴。章越算下成本,油墨雕版不要錢,扣去人工排版之費,自己只要賣一百三十本就能收回本錢。
于是章越決定先刊印了兩百份在本縣先試水試水,結果消息一出,士子們是爭相購買,不過幾日即賣了一大半。
這實是令章越感嘆,什么叫知識就是金錢,一轉眼就是三十多貫錢已進了口袋了。
這時候齋長看不下去了,他找到了章越,坐不住與章越商談了利潤分成后,又加印了五百份托人送去建陽去賣。
建陽有幾百書坊,有書坊必有書商。這里可謂云集了天南地北各處的書商,每日有數百書商在此,他們都是從建陽這買書然后運回各路各州去賣。
齋長派到人沒過數日即回來了,告訴他們這本《皇宋嘉祐二年高第文章》已經被售空了,請他們立即加印。
而過了數日建陽的書商們也坐不出,親自來浦城求印,已是供不應求了。
最后《皇宋嘉祐二年高第文章》一度再刊,直至整個建陽,建州,《皇宋嘉祐二年高第文章》的db書在市面橫行后,這才停了這股求購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