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諾這一晚上,就坐在家里的客廳。
沒有在沙發上,而是就坐在了地板上,雙手抱著膝蓋,抬頭看著墻壁上的那張老太太的遺像。
仿佛這個陌生的家里,只有這張遺像,才是自己僅剩的,唯一的熟悉的存在。
終于,迷迷糊糊仿佛到了天亮的時候,少年的眼睛里忽然閃過一絲決斷。
他踉踉蹌蹌爬了起來,走回房間里,開始翻家里的抽屜。
先是找錢。
臥室的床頭柜里,找到了一些現金,萬把塊總是有的。
陳諾看著那一疊鈔票,猶豫了一下,從中間數出了八百塊錢來。
“這是我的……其他的,不是我的。”
陳諾嘆了口氣,然后找到了自己的身份證和學生證。
他在衣柜里找到了一個保險箱,不過密碼他自己并不知道——也沒有興趣知道。
看了一眼保險箱后,就挪開了目光,從衣柜里挑出了兩件自己認識的衣服換上。
最后又從里面翻出了一個單肩的背包來,把東西丟盡了背包里。
站在大衣柜的鏡子前,打量了一下自己。
陳諾回到了客廳,又爬上椅子,將遺像摘下來,拿了條毛巾,小心翼翼的包了起來,鄭重放進了書包里。
早晨七點多的時候,陳諾出門了。
關上房門——但是沒有鑰匙沒辦法反鎖。
好吧,家里的這個門都是新的。
陳諾下樓,走出了小區。
在路邊買了個蒸飯包油條當早餐,看了一眼清晨早高峰正在忙碌奔走的行人,陳諾一邊啃著手里的早飯,一邊沿著馬路往前走。
在公交車站等了十幾分鐘,隨著擁擠的人群,少年艱難的擠上了公交車。
顛簸之中,他始終小心翼翼的將單肩包抱在身前,生怕別人擠懷了包里的遺像相框。
早高峰的公交車里,擠的就如同沙丁魚罐頭,少年沉默的承受著,忍耐著。
半個小時后,陳諾下了公交車,又步行走了十幾分鐘,終于來到了一個所在。
金陵火車站。
時間還太早,售票窗口還沒有開,不過窗口外已經有不少人在排隊了。還有人直接坐在行李箱上。
這個年代,2001年,智能機都還沒有出來,互聯網也只是剛起步而已,網絡購票渠道自然不必說了。
陳諾安靜的站在了排隊隊伍的最末尾,然后沉默著,等待著。
上午十點的時候,陳諾從售票大廳出來,手里緊緊捏著一張火車票。
從金陵到滬市的,T138。
這已經是能買到的最早的班次了。
出門前換上的衣服,經過了公交車的擁擠和售票窗口排隊人群的擠壓,已經變得皺巴巴的了,腳下的鞋也在擠公交的時候被人踩了兩腳。
陳諾拿著票和證件,進入候車大廳,安檢后,坐在候車大廳里,默默的繼續發呆。
“他想干什么?”
“不知道,跟著看吧。”
鹿細細嘆了口氣。
四個女人,外加吳師兄,在候車大廳的腳落里默默的注視著少年。
下午兩點四十多分的時候,陳諾走出了滬市火車站。
身上滿是泡面熏出來的味道。
在火車上,坐在身邊的旅客泡面的時候,還不小心灑了一點湯汁出來,濺在了陳諾的T恤衫上。
人家很客氣的道歉了,陳諾也沉默的接受了,沒說一句話。
站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火車站,陌生的廣場。
陳諾其實心中有些膽怯和茫然,但一瞬間,用力抱了抱手里的單肩包,感覺到了包里那個硬硬的相框,少年忽然心中就多了那么一絲絲的勇氣。
沒有太多的社會經驗。
出門遠行的經驗也基本是零。
但是少年記得從前從別人聽來的話,走出火車站后,拒絕了身邊跑來的好幾個搭話的黑車司機,只是找了個路邊巡邏的警察,問了下路,就步行離開了火車站前的廣場。
嗯,又在廣場的南邊,一家招牌很大的快餐店里,買了幾個包子。
這家店的名字,記得之前在班上,聽來過滬市的同學說過,記得是價格不貴,而且味道也還可以。
新亞大包。
買了兩個肉包子,加一瓶礦泉水,陳諾步行在上海的街頭。
走了大約幾百米,估算著離火車站已經有些距離了,陳諾在路邊,忍著肉疼,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三點多的時候,陳諾站在了陸家嘴。
2001年的滬市陸家嘴,還遠遠沒有后世那一大片氣勢驚人的摩天大樓群。
金茂自然是不存在的,上海中心自然也不存在的。
正大廣場還是這里的地標,綜合性的大商場。江邊的香格里拉酒店還是高檔酒店的象征。
哦對了,湯臣一品也還沒有。
陳諾站在的地方,是明珠塔的柵欄墻外。
暑假還有最后幾天,學生黨和旅游的人群還有一些的。
陳諾買了門票跟著人群進入,看著周圍三三五五的旅客,有的是一家幾口,有的是呼朋喚友。
形單影只的陳諾,默默的走過人群,看著那些手里拿著數碼相機在拍照的旅客,其實心中是有些羨慕的。
不過用里捏了捏包里的相框,少年的臉色平靜了下來。
排了好久的隊,終于上了電梯,然后來到了明珠塔上。
通過樓梯來到了著名的玻璃層……
少年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這個年紀的大男孩特有的那種躍躍欲試的孩子氣的表情。
好奇的,又害怕的,一點點的走上了玻璃棧道,然后驚奇的看著腳下透明的玻璃下,如同萬丈懸崖一般的感覺。
看著如同螞蟻般的行人,看著如同火車盒般的汽車。
醒來后,第一次的,陳諾的嘴角不自覺的,露出了笑容來。
猶豫了一下,陳諾開始觀察附近的人群,然后找到了目標,走了過去。
一個專門做生意拍觀光照的漢子,被陳諾拉了一下。
主動搭話,讓少年有點緊張。
老油條的生意人,很快看穿了少年的底細,然后報了一個八十塊錢的高價。
少年想了想,雖然知道是宰人,但也同意了。
當攝像師拿起拍立得相機的時候,陳諾忽然叫道:“等一下!”
他飛快的走到了塔邊,找了一個自己覺得視野最好的地方,然后將包里的東西翻了出來。
打開層層疊疊的毛巾,小心翼翼的拿出了奶奶的遺像相框,雙手抱在懷里。
對著面色有點復雜的攝像師,露出了一個自己最燦爛的微笑。
“麻煩你,一定要拍清楚點啊!”
付錢的時候,黑心的攝像師看著面前這個稚嫩的少年,猶豫了一下。
“算了,五十吧。”
走到了塔內,陳諾手里拿著拍立得相機拍出來的照片,輕輕的扇著,扇幾下,就忍不住看看,扇幾下,就忍不住看看。
眼看照片上的成像,越來越清晰,少年的嘴角綻放出喜悅的笑容來。
“班上的同學說周末去滬市玩了,那個明珠塔,好高好高,特別好玩!”
“小諾啊……好好學習,好好考試,期末你考八十分,奶奶帶你去滬市吃包子,看明珠塔,好不好?”
“奶奶,你什么時候能出院啊?”
“你期末考試完了,奶奶就能出院啦。好好學習,知道么?”
扇著扇著,少年把照片抱在了懷里。
照片里,少年燦爛的笑容,懷里抱著一張黑白遺像的相框。
“奶奶,我來明珠塔了,我們一起來了呢……”
記憶中,奶奶的形象,仿佛就停留在了那個躺在醫院的病房里,穿著藍色的病號服,手背上永遠插著點滴針頭的樣子了。
枯瘦的手,還有暴起的青筋。
還有那空氣里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
醫院病房的墻,是那么白,白的瘆人。
自己在病床前坐著寫作業的時候,奶奶就總喜歡那么盯著自己看。
看著看著,老太太就會忍不住掉下幾滴眼淚,然后默默的扭過頭去,輕輕擦掉。
有幾次,其實陳諾看到了,但是又不敢說什么,因為怕說了什么,奶奶可能會更傷心吧……
直到兩年前的那個下午。
奶奶終于還是走了。
陳諾當時沒有哭,一滴眼淚都沒掉。
他整個人仿佛是游離狀態的,懵懂的,仿佛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直到幾天后,在殯儀館。
看著遺體告別的時候,靜靜的躺在那兒的奶奶,陳諾甚至總有一種荒唐的感覺。
仿佛奶奶隨時會睜開眼睛,對自己招招手,把自己喚到身邊,然后用手指梳著自己的頭發,再笑瞇瞇的往自己的嘴巴里,塞上一顆水果糖。
但是那天……
這一切。
沒了。
都沒了。
不會再有了。
那天上午,陳諾站在那兒,才終于仿佛很遲鈍的,很遲鈍的,反應過來一個事實:那個每天一大早跨著菜籃子出去買菜的老太太。
那個會用搪瓷杯端回來餛飩給自己當早飯的老人。
那個會一邊摘毛豆,一邊笑瞇瞇的看著自己寫作業的奶奶。
她再也不會,冬天的時候,拿著剝好的橘子,在火爐旁烤熱了遞給自己。
她再也不會,夏天的時候,對著調皮而磕破膝蓋的自己大聲呵斥。
她再也不會,邁著蹣跚的腳步去學校給自己開家長會,然后回來面對考試沒考好而愧疚的自己,用枯瘦的手,去梳自己的頭發。
她再也不會,在自己眼饞別的孩子有奶油雪糕吃,又不敢開口要的時候,笑瞇瞇的拿出用手帕包好的零錢,然后捏出一張毛票遞給自己,說……
“去,買一根來,奶奶也想吃呢,奶奶和你一起吃。”
可真的當自己笑哈哈的買來后,她卻會笑著,露出漏風的牙齒對自己說:
“小諾吃,奶奶年紀大了,牙齒不好,吃不了涼的。”
那天,陳諾明白了:這個人,她已經不在了。
她現在,只是靜靜的躺在自己手里的那個小木盒子中。
1997的那個夏天。
陳諾知道了一件事情。
這個世界上,最在乎自己,最疼愛自己的那個人。
同時,也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在乎自己,唯一疼愛自己的那個人。
她,走了。
從此,萬千世界,茫茫人海。
就只剩自己一人。
抱著和奶奶的“合影”,坐在明珠塔上的椅子里,少年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然后,眼淚一顆一顆的滾落下來。
“奶奶,我來明珠塔了,我們一起來了呢……”
對不起,今天就這么多,我寫不下去了。
這章寫到一半,我自己已經哭成傻逼了。
文中陳諾的奶奶,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我的外婆曾經對我做過的。
用這一章,懷念我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