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呱呱”的叫聲,修洛特抬起頭,便看到天空中盤旋的黑色剪影。
少年注視了一會,腳下不停。
湖邊便是許多的奇南帕浮田,整年種植著主食果蔬。這些烏鴉被食物吸引而來,聰明絕頂。它們會偷啄冒尖的玉米苗,吃掉下面的種子,也會在玉米成熟時,撕開保護的外皮,在玉米棒上大快朵頤。而插在田間的草人神像,能夠嚇走其他鳥類,卻嚇不走烏鴉,農民們也對它無計可施。
“還是要普及弓箭,讓民兵們習練射藝...神啟所正在孕育的科技發展,決不能被帝國的烏鴉們打斷...”
想到這里,修洛特自嘲一笑。這兩個月來,他滿心都是宗教改革、權力斗爭、科技種田...已經好久沒有去純粹的欣賞些什么,也很難再像以前一樣內心清澈。
“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何時我才能達到圣人的境界呢?眼觀世界,內心通透,精神圓滿,便如玻璃的晶瑩...”
行走間,修洛特便來到制磚的工坊前,這里已經興建了一片小型的磚窯,有的正在燒磚,有的剛剛熄火,有的已經冷卻。
他靠近觀看,這些磚窯大約在三米多高,像是一個圓桶,底部直徑兩米左右。磚窯頂部是略小的圓弧,四壁都是厚土,圍成空心的圓臺。磚窯的土壁上有兩個相對的小門,用來裝坯和出磚,而底下則是填柴燒火的火道。
少年心中默算,高和底徑...嗯,圓柱體積在十立方稍多,磚石密度2.53.0噸/立方,這一窯便是大約三噸磚。磚確實是最低價高產的建筑材料!
實際上早在公元前一千年的奧爾梅克文明先民們就已經大量燒磚建造房屋。而到了特奧蒂瓦坎文明時代,燒磚規模和技藝都發展到了頂峰。
在修洛特來到這個世界的地方宏偉壯麗的古代圣城太陽金字塔奇觀高達63米,頂部是數十米的平臺底部是兩百多米長寬的地基,體積估算在100多萬立方米。估算起來便是整整300萬噸的建筑材料少部分是石頭大部分便都是燒制的磚塊!磚塊間,填充著碎石和粘合劑,嚴絲合縫。
少年曾無數次攀登過金字塔的248級石階。這座建于公元2世紀的奇觀沒有使用任何的金屬、動物或者有輪子的工具,所有的磚塊都是就近燒制而成。而仔細觀看磚塊的顏色他便驚訝的發現許多都是堅硬長久的青磚。太陽金字塔歷經一千三百多年,依然穩固如龐然的神山,而月亮金字塔亦然。
日與月,兩座青磚的金字塔奇觀一直屹立到后世,震撼著每一個到訪的游客。它們也在無聲中寄托著想象中的民族共同體,讓中美洲古文明依然存活在人們心中而非如北美印第安人般,被完全從歷史上抹去。
“凝聚人心這便是奇觀的意義吧!”
修洛特懷念起兩年未回的圣城家鄉,也追憶起夢中的遙遠未來。在這個時代明長城已經大體修建完成重要的關卡外圍都是青磚加固。中興蒙古的達延汗剛剛即位隨后受阻于長城之外,望墻興嘆,只得把攻略重心放在漠西蒙古。
如同發達的陶藝一般,墨西加人的燒磚技術已然極為成熟。聯盟的燒磚由陶工負責,此處的管理人便是塔納莉,一位女性陶工首領。
看到殿下,塔納莉便大步趕來。她大約四十歲,身材健壯,面容中帶著滄桑,眉眼間依稀有逝去的美麗。在陶工首領的身上,披著一間特殊的鮮艷布袍。
修洛特仔細觀瞧,那布袍上面竟然畫著整整八個抽象的嬰兒,嬰兒下有五個拿著戰棍的武士。少年瞬間倒吸了一口涼氣,向塔納莉低頭致意。周圍的武士們也紛紛躬身行禮,表達對英雄母親的敬意。有了這樣的功勛,陶工首領的聲望甚至超過當地的社區祭司,確實足以擔任陶工們的管理者。
塔納莉有力的向殿下行禮,隨即聲音粗豪的朗聲道。
“尊敬的殿下,戰神庇佑著我們!這處作坊新建,規模雖然比不上都城的大窯,但是有我來管理,做出來的紅磚一點都不差!”
修洛特連忙上前兩步,把陶工首領托起。接著,少年一邊參觀工坊,一邊聽塔納莉介紹制磚的過程。
“殿下,這燒磚的土要從地表下一人深挖出來,才柔和粘連,細密好用!然后這黏土最好能堆上幾個月,風吹雨打,慢慢就松了碎了,變得越細越好。”
塔納莉大步在前,從黏土堆上抓了把細土,放在殿下手上。修洛特捏了捏土壤的細碎程度,點了點頭。
“接著,這土要加水,要反復和揉,至少要和五遍。這一步至關重要!燒出來的磚到底結不結實,就看這一步做的如何!”
說到這里,塔納莉已經走到和泥的上百民夫間,用力揮手。
“都干活干活!殿下也是你們能看的嗎,今天的土給我揉七遍!”
民夫們諾諾無言,順從的低下頭繼續忙碌。修洛特也微微頷首,在塔納莉的管理下,民夫們如臂使指,井然有序。
“接下來,在地上撒一層細沙,然后把土翻填進木坯模中,壓實做出磚坯。取出的磚坯要在背陽處陰干,這樣就不會裂。”
說著,塔納莉用力的拍了拍旁邊的木棚,木棚上的茅草便震的落下,散在地上堆放的磚坯間。
“過了一個多月,磚坯干好了,就要入窯燒。先大燒五六天,再小火慢燒。一共要燒整整十幾天,等土坯統統紅透了,才能慢慢熄火,出來后就是好看堅實的紅磚了!”
這時陶工首領走到一處已經冷卻的磚窯,向前一指。少年仔細看去,忙碌的民夫正在從中取磚,都是鮮艷的紅磚。
修洛特稍稍疑惑,他看向身旁的塔納莉。
“塔納莉,你做的不錯。不過我在圣城見過金字塔的青磚,似乎更為堅固耐用。”
塔納莉微微沉吟,片刻才回答。
“殿下,古老的神廟都是青磚建造,但具體的工藝已經失傳。我也試制過幾次,在熄火的時候隔窯封住,出來的是青紅色的磚,既不好看,也沒比紅磚好多少。”
修洛特想了想,磚中的紅色是高價鐵氧化物,青色則是低價鐵氧化物,青磚本身便是燒好的紅磚無氧還原而成。要還原,就得隔絕氧氣。封上磚窯隔絕了一部分氧氣,所以是青紅色,要完全密封的話...似乎是在外面澆水...澆水,蒸青?對了!水遇熱變成蒸汽,制造出內部高壓,自然把氧氣壓在外面。
塔納莉注視著殿下,嗯,真是清秀的少年,思索的樣子就像好看的蜂鳥。
好一會,修洛特眼中一亮,露出一個自信的笑容。
“塔納莉,燒完磚冷卻的時候,你先用泥土封住窯頂透氣孔,然后在頂上用土做水池,往里面加水,讓水汽慢慢滲到窯內。這樣蒸上幾天,在取出來看看!”
聽到這里,塔納莉有些疑惑的看向殿下。
“殿下,燒磚時加水是為何?”
修洛特一時語塞。他想了一會,才答道。
“燒磚是借用火神的力量,讓土變成石頭。加水是借用雨神的力量,讓磚塊風雨不壞。”
塔納莉聞言動容,這一定是祭司的傳承!她恭敬的深深行禮,便準備著手嘗試。
修洛特又繼續想了會。磚窯的大型化是一個改進方向,但是需要木炭產量上來,底部燃燒產熱能夠跟上才行。記憶里,后世鄉村中似乎燒的是內燃磚,在磚坯中加入煤泥,然后從內部把磚燒透。歷史既然留下了這個技術方案,必然經過了各種實踐考驗。少年便繼續開口。
“塔納莉,你再去木炭燒制處取些木炭制粉,試著均勻加入到磚坯中,再燒制下看看效果。”
塔納莉想了想,便認真的看過來。
“殿下,加入木炭,這莫非是借用草木之神的力量?”
看著陶工首領和周圍武士嚴肅的面容,修洛特張口無言,只得莊重地點了點頭。
隨后,少年又看了看刻有各種花紋圖案的木模。這些木模用來在磚柸上壓制花紋,最常見的便是羽蛇和太陽。而專門為貴族準備的磚富麗堂皇,刻繪著各種家族的圖案,寓意著神靈的庇佑。
巡視完畢,修洛特和恭敬行禮的塔納莉告別。少年抬起頭,看到太陽微微西斜,還有不少時間。他便去往石匠首領洛薩諾的玻璃工坊,就在最近的貴族府邸。
說是玻璃工坊,此時不過是幾個大土窯,數套黑曜石的加工工具,一名石匠大師,外加十幾個石匠學徒。
洛薩諾愁眉苦臉的抱腿坐在地上,看著面前大堆的乳白色石英砂,一籌莫展。他身形高大,肌肉健碩,以這個姿勢抱坐,就像一只冬眠的巨熊。
石匠大師皺眉苦思。自從被什么鬼殿下強征到大祭司府,他就不得不放棄制作利潤豐厚的黑曜石器,改為研究什么,無色的“玻璃”?這種拗口的稱呼也不知是哪里傳出來的,反正見多識廣的洛薩諾大師沒有聽過。
按照殿下的吩咐,他從湖區附近找到這種乳白色的硬沙,旁邊還有大塊刮不花的堅硬石頭。這玩意在東邊的山里多的很,靠近火山的地方就更多了。他讓十幾個徒弟每人挖了一袋,帶回作坊里,接著按殿下的吩咐燒制,問題就來了。
“這玩意基本上燒不化啊!殿下他是在做夢吧?!”洛薩諾抱著頭大聲抱怨,徒弟們站在角落里瑟瑟發抖,不敢做聲。
洛薩諾身后,修洛特面無表情。他看著石匠大師,揮手制止了正要上前的伯塔德和埃塔利克。
過了半晌,石匠大師這才抬起頭,看向對面呆立的學徒們。
“都在這傻站著干啥?還不快去把土窯燒起來,把這玩意混著土再燒一下!”
學徒們只是蠢笨的站在前面,一個學徒悄悄伸出食指,指了指師傅后面。
“你還敢拿手指我?反了你...”
看著作坊里的這一幕,洛薩諾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他忽地竄起,猛地轉身,便看到殿下面無表情的臉,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不會是...
洛薩諾又是一個猛子撲倒在地上,動作如熊般敏捷。
“啊,尊敬的祭司殿下!...我,我洛薩諾正在努力思考如何制作玻璃,剛才我好像睡著說了夢話...”
修洛特搖了搖頭。他看著地上的石英砂,認真的詢問。
“洛薩諾,這些硬白沙你燒不化嗎?有試著加高溫度,添加些什么助燃物嗎?”
石匠大師臉色一白,殿下這一句也聽到了,那豈不是?...他張了張嘴,半晌才開口道。
“殿下,我洛薩諾已經改了兩次窯,加了更多柴,通入更多風,還澆了些油,但這砂還是很難化...好像植物灰有些效果,其他的還在試著。”
修洛特仔細想了想,他對玻璃燒制也所知甚少,只知道石英砂是純凈的二氧化硅,能夠生產出透明的玻璃。石英砂和石英石是火山活動的產物,在聯盟的領土上出產很多。
現在的難點在于,純凈二氧化硅的熔點太高,必須想辦法加高溫度,或者降低熔點。
少年反復回憶,想起三個關鍵詞:石英砂、助熔劑和穩定劑。助熔劑?硝石和鉛應該會有效果。穩定劑?這個就不知道是什么了。好一會,他才嚴肅的說道。
“我會給你一批優質木炭,從而提高燃燒溫度。還會給你少量的土硝粉末,你混在硬白沙里一起燒著試試。最后在給你一批鉛,也加入到白沙中...
洛薩諾,無色的玻璃對聯盟的未來很重要,你要安下心來,做好兩三年甚至上十年的準備,多嘗試不同的配方,盡量早些取得進步!從今以后,這便是你的主業了!”
修洛特走上前,認真的拍了拍石匠大師寬闊的臂膀。隨后,少年又看了看洛薩諾肅穆凝固的表情,滿意的點點頭。他再繼續看了看四周,確實沒有任何成果,便點點頭轉身而去。
在他身后,洛薩諾依然肅穆凝固如雕塑,只是漸漸長大了嘴巴。片刻后,雕塑轟然倒地,魁梧的身軀在地上砸出砰的一聲巨響。徒弟們趕緊一擁而上,揉搓師傅的心口和后背。
修洛特沒有聽到背后的聲音,他已經走的遠了。
特斯科科湖反射出夕陽的光芒,照亮少年硬朗的輪廓。他的臉上粘上了些塵土,卻依舊顯得沉穩而堅毅。
在時光與世事的煅燒下,少年已然被重新塑造。他的激情深藏,如木柴燒制成的黑炭,內斂而熾烈燃燒。他的意志堅硬,如黏土煅燒成的青磚,平靜而不懼滄桑。而什么時候,他的心靈才能圓滿通透,如玻璃般純凈光明呢?
“我已經播下了技術得種子,我還需要時間等待。”
修洛特暗暗想到,看向遠方。遠方,金色的湖面上泛起粼粼波光,訴說著千百年的流淌。
時間終究會塑造一切,包括文明,也包括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