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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9章 宣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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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戰場附近決河了?”

  第五倫帶著河內、魏郡兵方追至元城以東,便驚聞此訊。

  他畢竟在新秦中、魏郡與黃河親密接觸過幾年,不會問出“春天枯水期怎會決河”這種話。

  黃河是條怪脾氣的河流,不可以常理揣度,第五倫讓管理河渠事務的技術型官員杜詩統計過它鬧騰的次數,發現兩百年內,一共有九次大的泛濫。

  除了一次是楚漢之際季節難以確定外,其余八次,呈現春、夏、秋、冬各兩次的平均分布,由此可見黃河有多么“作”。

  秋水時至,下雨大澇時它泛濫決口,深冬之際,在下游比上游偏北的河段,凌汛期偏北先凍上,偏南后冰封,上游的水過來時,下游已經形成冰壩了,于是往往河水漫灘,河邊幾里的人都得跑。

  第五倫回想起當初在新秦中初見凌汛時的壯觀景象,黃河冰線如土黃色幕布上劃開的蜿蜒刀痕,清晰明快。從堤岸向河中望去,朵朵盛開的巨大蓮花冰團已不見蹤影,豎立插塞、犬牙交錯的零碎冰塊霸占了整個河道,冰蓋被水流頂托抬高。有些冰塊尖利如劍、有些冰塊大如房頂、有些不堪擁擠的薄冰已經爬堤上岸。

  “開春時就更了不得了。”

  經歷過類似場面的人,想起那情形都哆嗦,這時代水流量較后世稍大,冰封的黃河水位起碼抬高了一丈之巨!融化時,上游已經滔滔不絕,分解的冰塊隨河水向下流動,但下游還凍著,冰塊受阻上爬下插,大量堆積形成冰壩。但這大壩卻不可靠,在炎炎烈日照射下,在溫暖春風撫慰下,仍在不斷崩塌。

  “若是融化較慢,那就是‘文開河’,頂多淹沒沿岸幾里。無知無覺,往往第二天覺得冷,推開門發現,一里外的數百畝農田已蓋在冰水下,麥苗全毀了。”

  “而若是春日天氣好,溫升得高……”

  就比如今年,才一月中下旬就頗為暖和,也沒有倒春寒的情況。

  “那就是武開河!水鼓冰開,冰水齊下,冰摧浪涌,沖堤潰壩,勢不可擋!”

  今日發生在東武陽縣境內的,便是“武開河”,那一帶河流南北走向,又有一個向東的大轉彎,最容易形成冰壩。

  而等傍晚時分,第五倫率軍靠近戰場時,場面已經慘不忍睹。

  一路上最先遇到的是“潰兵”,他們都是耿純麾下的冀州兵,剛平定了幽州的叛亂,又匆匆南下參戰,與赤眉遭遇,本以為撿到了大軍功,不曾想卻遇到了這種事。

  聽說早上決河時,河邊冰壩積冰如山,直插河底,水無去路,暴漲如沸,漫溢而成災,短時間內就席卷岸邊十余里土地。

  這誰頂得住?他們的建制全散了,師找不到旅,旅找不到營,三五成群聚攏,尋覓了柴火,團團坐在一起取暖。必須盡快將衣裳烤干,否則到了晚上更加難熬,有的人還受了傷,因為逃得慢了點,被水追上,雖然沒被卷走,但冰塊撞到腿上像刀割一樣,留下了深深的傷口,正在哭爹喊娘地嚎。

  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劫后余生的僥幸,同時再不肯靠近大河半步。

  再往前,當第五倫登上稍高的小丘,目光所及,只有一片冰冷死寂的世界……

  冰凌所到之處樹木被沖倒,房屋墻垣被推平,有的地方重又凍上了,一具具僵硬的尸體,一張張凝固的面容泡在冰水中,其中有冀州兵,也有赤眉軍,交戰雙方都在自然的襲擊下,遭受重創。

  正在忙碌安排搜救和收攏軍隊的耿純也頗為狼狽地過來請罪,還沒開戰,他們就損兵折將。

  第五倫只對他道:“在新秦中時有一句話,伏汛好搶,凌汛難防。凌汛決口,河官無罪,汝只是湊巧趕上了,何罪之有?”

  新秦中,也就是后世的寧夏一帶地廣人稀,沒有堤壩,如今黃河改道,遠離了戰國諸侯和漢朝修的堤壩,下游千里河道,也再無限制,母親河發起飆來越發肆無忌憚,防不勝防啊。

  “此乃天災,不是人禍。”

  “對我軍,對赤眉而言皆如此。”

  第五倫瞪了那幾個還想將這件事說成是“此乃天滅赤眉”的家伙,這輿論可得把握住了,別搞到最后,各種野史里給他扣一個“以水代兵”的黑鍋。

  “赤眉也損失慘重。”

  耿純稟報道:“彼輩遭逢大水,也散作一團。”

  大水來的時候,赤眉、魏軍都跑一塊了,為了爭奪稍高的屋頂、小丘打作一團,最后又倉促停手,恍若蛇鼠擠到了一個洞里,等危險過去后才反應過來,再度交戰,但都是散亂的狗斗,魏軍靠著甲兵優勢,基本都能占上風,被俘者、投降者不計其數。

  勉強算是慘勝,可若是真正面交戰,耿純有把握將損失壓到最低,可這大水一沖,冀州兵起碼減員一到兩成,心疼啊。

  “陛下,這些俘虜,如何處置?”

  自去年冬天的敖倉大戰后,赤眉俘虜已經成了讓魏軍將率頗為頭疼的對象,一旦被俘動輒數萬,又特立獨行慣了,不像一般流賊容易整編,養著又浪費糧食,可要全殺了吧,也不太好……

  于是就只能派兵看著,聽說洛陽的戰俘營已經遍地開花,今日起碼又逮了上萬,未來可能還會抓住十萬幾十萬,這又該如何處置?

  第五倫的想法,今日也有了點小小的變化,沉吟許久后,說道:“天災無情,但吾等畢竟是人。”

  “且先收攏著,予自有計較。”

  等耿純他們退下后,第五倫一個人站在小丘上,感受撲面而來的寒意,以及那些混在冰水里,已經分不清究竟是魏兵,還是赤眉的尸骸,越看,眼睛就越是模糊。

  好歹是慘勝,但為什么他如此憤怒?為什么他如此難受?

  因為習慣了有一個強大國家將一切天災都擋住的現代人,將很多事情當成了理所當然,幾乎忘了,霜雪、凌汛、洪澇、瘟疫,是五千年文明史里,無時無刻不在上演的天災,絕大多數時候,絕大多數邦國,能做的事有限,不過是躺平等死而已。

  帝王將相,自以為組建了強大的軍隊,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天不怕地不怕的草莽豪杰,張口閉口“席卷天下”。可在河流顰眉發怒時,卻一起丟盔棄甲,原形畢露,渺小的人類啊,在自然的洪流下,不堪一擊!

  風嗚嗚地吹,仿若大河在放聲嘲笑。反賊、豪強、皇帝?在這滔滔大河面前,不過是一群孱弱的可笑小蟲!

  第五倫就這樣在上面站了許久,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耿純倒是匆匆過來向他報喜。

  “陛下,城頭子路,抓到了!”

  城頭子路是在一片殘存的里閭屋頂上被發現的,遭到逮捕時,他只愣愣地捧著手中的儺面,沒有做出任何反抗。

  仿若一場凌汛,就把這個堅持與第五倫斗爭數年,百折不撓的漢子,脊梁骨都沖斷了。

  他戴著沉重的鐐銬,舉著木制的桎梏進入第五倫的行在大帳,魏軍的校尉對這個反賊唾罵不已,他們多是冀州豪強出身,可沒少吃城頭子路的虧,對他喊打喊殺的人更不計其數。

  城頭子路恍若未聞,因為他的心已經死了,步入帳內后,卻見里頭燈火通明,身材不算高的第五倫正穿著一身便服,負手看著墻上的地圖,身邊只有幾名郎官和親衛陪著。

  “城頭子路,又名爰曾。”

  “大河赤眉統帥。”

  第五倫回頭打量著城頭子路,本以為他會抬頭怒目而視,罵聲不絕,可城頭子路卻面色晦暗,一副等死的架勢。

  第五倫遂搖頭:“本以為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卻如此無精打采,遭此大敗,汝莫非是服輸了?”

  “敗?”城頭子路終于有了點反應,冷笑道:“我深入魏郡,燒了沙麓,滿獲糧食而歸,若非運氣不好,遇到開河,遭大水所沖,冀州兵又算得了什么?”

  第五倫道:“既然如此,予今遣汝歸營勒兵,鳴鼓相攻,決其勝負,負者皆殺,汝可愿與?”

  這下城頭子路不再嘴硬了,他本就是知道正面打不過才跑路的,赤眉也聽說魏皇沒有大肆屠俘的習慣,過去被抓的人,干幾年苦力就能重新當編戶齊民,他城頭子路倒是沒有生念了,又何苦拖著兄弟姊妹們一起死呢?

  于是只閉上眼道:“既然為汝所擒,要殺要戮隨意,休得多言!”

  第五倫笑道:“你城頭子路亦是善將兵之人,能與文淵將軍糾纏許久,足見不凡,就此喪命多可惜,予還想用汝及大河赤眉,替予對付大敵呢。”

  “哈哈哈哈。”他說得如此直白,讓城頭子路大笑起來:“第五倫,汝雖逼死了遲嫗,但也將魏地治得不錯,以至于吾等深入后,連窮苦之人亦不愿加入,本以為乃是帝王里的佼佼,不曾想,卻如此可笑。”

  他咬牙切齒道:“汝欲以我為刀,替汝去打樊巨人?還是吳王劉秀?休要假裝慈憫,汝等這些滿心只有帝王霸道的所謂英雄,不過是想將赤眉當成刀,去一點點消磨殆盡罷了!”

  第五倫卻道:“你卻是料錯了,予最大的敵人,并非樊崇、劉秀、公孫述。”

  當然,王莽就更不配不上了,第五倫甚至連派人“造謠”田翁真實身份的欲望都沒有。

  “今日觀此凌洪,予算是明白了。”

  “予之大敵,天下之大害,便是黃河!”

  這話是吼出來的,帶著今日目睹種種的憤慨與不甘。

  城頭子路頗為驚詫,卻聽第五倫道:“予審訊過幾個被俘赤眉三老,聽彼輩說了遲昭平與你的夙愿,汝等皆是沿河災民,為河患所迫,最初多半指望新室朝廷治河賑濟,但等來的卻是愈發繁重的雜稅,不得已而反。”

  嘴上天天喊著要改天換地的王巨君,這個理論上的巨人,行動上的侏儒,在黃河決口面前原形畢露,直接順勢躺平,這是第五倫最鄙夷他的地方。

  彼時彼刻,恰逢此時此刻。

  第五倫道:“汝等遂深恨新室,以為毀了沙麓,就能讓大河平息怒意,如今沙麓已毀,王莽宗族墳廟盡隳,然大河又如何?安分了么?”

  絲毫沒有,黃河用一場突如其來的凌洪,徹頭徹尾地嘲笑了赤眉的愚昧和天真。

  原來,他們只是為了一個虛假的謊言而努力,如今一切落空,城頭子路也垮了,甚至連提刀再戰的念頭都沒有,只想一死了之。

  “先前說你大敗,并非指為予所敗。”

  “而是說,汝等為河所敗后,就要甘心做安安溺鬼了么!?”

  第五倫的話,一句句撞在城頭子路胸膛上,讓他死寂的心重新跳了起來。

  “皇帝,指望不上。”

  “神仙,亦對汝等死活無動于衷。”

  “怎么辦?”

  “怎么辦?”城頭子路若是知道,他也不必如此絕望啊!他們已經想盡了一切辦法,包括殘忍地將童男童女投入河中祭奠河伯,俯首祭拜,求她別生氣了,但黃河從未聽過,依然我行我素,自從決口改道后,沒了限制,幾乎年年都在鬧。

  “還有一個辦法!”

  第五倫道:“既然古有大禹治水,近有漢武瓠子堵口,河水未必不可治。”

  “爰曾,城頭子路。”

  “汝等禍亂魏郡及河北,罪孽沉重,百死不枉,但如今有一個讓所有赤眉將功贖罪,活下去,甚至能回歸家園的機會。”

  第五倫向他伸出了手:“予與王莽那直接歸降綏靖于河的庸君不同。”

  “大河泛濫十數年,毀良田無數頃,害災民數百萬,因此而死者不可計數,予深惡之!”

  “予不相信什么圣人降世,拯救萬生,只有靠吾等自己的雙手,才能讓她重新安分。”

  “予欲以汝與大河赤眉為長纓,一起縛住這條‘黃龍’!”

  這就是第五倫在小丘上,對黃河說的話。

  沒錯,我們是蟲子,個體永遠渺小,永遠無法征服自然。

  但我們也有生存的權力,寧做奮臂螳螂,也要在洶涌大潮中揮舞雙臂掙扎!

  人類的制度、文明,也在這一次次掙扎中螺旋向上!一點點升階超越。

  “古有后羿射九日,舜帝除四兇,周公驅猛獸。”

  “今人,豈能不如前人?”

  第五倫的話,擲地有聲,讓城頭子路有那么一刻,也只有一刻,恍惚覺得,眼前這位,可不就是那降世的圣人,是赤眉一直盼著的救世主么?

  “予在此,代受苦受災的天下萬民,對黃河,傳檄宣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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