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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9章 七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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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中郡成固縣居漢江上游,北靠秦嶺,南屏巴山,鑲嵌在橢圓形的漢中盆地中心。此處氣候溫和,土地肥腴,最宜農耕,地里稻、粟皆種,兼有葵菜、桑麻及豆類,治世中只要風調雨順,足以豐衣足食。

  水面開闊的漢江從爬滿青苔的縣城腳邊流過,也流過了關押馮衍的牢房。

  馮衍個子高,踮起腳能從這昏暗潮濕的監牢唯一窗口往外看,能瞧見漢水對岸,有一片宛如白玉雕鑿的斷崖兀立江邊,堤上的農舍炊煙恰像山嵐縷縷,浮云朵朵。

  聽一個張姓的看守吹噓,那里就是白崖村,張騫的故鄉。

  腳有些酸了,馮衍蹲下來,撩了一下十幾天沒洗的雜亂頭發,用手里的白色石頭,借著微弱的光線,在墻壁上劃下一道白痕,從第一天算起,一共三十九道。

  馮衍對自己低聲說道:”馮衍啊馮衍,昔日張騫西行,被匈奴羈留十三歲而不辱君命,持漢節不失,你這才被關了月余,難道就撐不住了?“

  肚子又咕咕叫起來,身上癢得難受,馮衍確實是撐不住了。

  去年冬天的時候,他完成在蜀中的使命,因久久等不到公孫述進攻武都,又急著回去復命,遂不等侯芭等人,欲借道儻駱回關中,卻因叛徒出賣被綠林渠帥抓獲。

  才第一次審問,綠林小卒刀往他脖子上一架,然后輕輕一劃拉,鮮血淋漓后,原本還篤定對方不敢為難他,語氣頗為強硬的馮衍就嚇得軟了腿,再被揍上幾拳,從小沒挨過打的他,將該說的全說了……

  比如第五倫的聯蜀戰略,蜀軍欲在奪取武都后進攻漢中,這已經不是什么秘密,讓綠林提前知曉,給公孫述制造點困難也不錯。

  但漢中的細作分布,馮衍卻滿臉懵懂,假裝不知:“吾乃堂堂大魏典客,九卿之列,豈會知曉這些小事?”

  若是不招,還可能有被解救的可能,再不濟也能給關中報信,讓魏王想想辦法,可倘若他的下級全被打掉,那馮衍就徹底沒指望了。

  綠林不肯善罷甘休,但或許是得了某人命令不準太難為馮衍,索性就一直關著,兩天才混得到一頓飯。

  但馮衍發現,最初給自己送來的是臭烘烘的泔水,可慢慢地,伙食居然變得好了起來,恢復到一日兩餐,有魚有肉。近日甚至讓他出去沐浴,穿戴好一身嶄新衣冠后,馮衍終于見到了一位說話管用的人。

  馮衍從對方的態度上,知道外邊形勢有變,或許有求于自己,又恢復了軍師的自負和睿智,一見面就道破了對方身份。

  “見過延將軍。”

  “馮典客怎知是我?”延岑三十余歲年紀,臉上有一塊紫色的胎記,從眉毛一直延伸到臉頰,這也是馮衍辨認他的標志。

  馮衍笑道:“早聞延將軍乃南陽筑陽人,新末時加入綠林,攻占冠軍縣,后隨綠林漢中王劉嘉入漢中,乃其左膀右臂,這樣的人物,衍久聞其名,豈敢不知?”

  多虧了第五倫提出各勢力并非鐵板一塊的思路,讓馮衍開始將綠林各路人馬分門別類,制作名冊。他讓底下人打探綠林諸王經歷喜好,尤其對漢中格外上心,在金餅攻勢下,幾乎是無往不利,連漢中王劉嘉麾下將軍延岑、賈復長相都了解到了。

  “只可惜……”馮衍夸完延岑后,卻笑著搖頭,這先揚后抑會讓人心生好奇,進行追問,而他則正好加以離間。

  “可惜延將軍不太受劉嘉信任,兵權及富庶之地,劉嘉都愛交給賈復來管,將軍只能守著成固等縣及儻駱、子午兩道。”

  延岑卻不吃這一套:“先生這離間太過拙劣,我如今也封侯為將,麾下數千人,漢中王待我不薄。”

  所以,得加錢?

  馮衍大笑:“是么?那為何我竟在成固被關了月余,而沒有被送去漢中郡城,交給漢中王?”

  “莫非……是外面形勢起了變化?”

  馮衍試探著猜測:“究竟是巴蜀公孫述打下了武都,還是吾主魏王奪取峣關、右扶風,亦或是綠林生了內亂?”

  前兩者被他猜中,魏王勢力急劇膨脹,而綠林卻沒什么反擊之策,眼看蜀軍控制武都,公孫述開始從巴郡、劍閣、武都三個方向威脅漢中,第五倫也一統關中,各個山口也時常有小部隊來伺探。

  延岑只覺得,綠林,恐怕是快保不住漢中了……

  他雖然沒有直接承認,但其神色卻暴露了,馮衍頓時得意起來。

  馮衍和王郎的空手套白狼不同,他更多是狐假虎威,身后有一個強大的政權,如此才方便行事,遂自顧自地倒酒吃肉,這些天的苦日子當真把他憋壞了。

  吞下一塊肉后,馮衍朝北方一拱手:“吾主魏王舉義兵,勵精圖治,于功臣不吝黃金。如今屯卒數十萬,將列千員,平吞關中,龍驤武關,虎視漢中,只需派人擊褒斜、子午,漢中斷為數截,與蜀軍南北夾擊,敢問綠林如何能持?”

  這確實是延岑所擔憂的,微微頷首,馮衍更是來勁了,立刻拉出一個“不似人君”的來對比。

  “吾又聽聞,更始劉玄庸碌之輩也,國中賞罰不明,號令不一,君臣淫亂,宗室擅命于畿內,貴戚縱橫于都內。又心胸狹隘,故意縱劉伯升喪命于關中,劉嘉與劉伯升素來相善,是故更始知漢中為魏、蜀包夾而不救。”

  一邊是君臣一心,賞賜大方,一邊是君臣內斗,賞罰不均,如今魏已成勢力最大的一方,投靠誰還用說么?

  馮衍覺得自己被擒太過丟人,非得將延岑說降才可:“劉嘉乃是舂陵宗室,自是要學劉伯升,為綠漢殉葬了,但將軍既非劉姓,又未曾封王,難道也要跟著劉嘉一起覆滅么?”

  “先生之言有理,延岑先前實在失禮。”

  延岑避席而拜,舉酒敬了馮衍三盞,臉上胎記更紅了:“延岑早有投效魏王之心,奈何無人引薦,前幾日麾下不懂事,冒犯了先生,我已加以懲戒!”

  這時候,延岑讓幾個屬下進來,竟是上個月曾“毒打”過馮衍的幾個綠林小卒,如今一個斷了手,一個沒了鼻子耳朵,這延岑下手頗為狠辣啊。

  “馮公可滿意了?”延岑笑著如此問,馮衍一個猶豫,他使了個眼色,一個小卒右手便也被砍了,慘叫響起,院子里頓時鮮血淋漓。

  馮衍被嚇了一跳,忙道足矣。

  仆從跪在地上擦拭粘稠的鮮血時,延岑卻面不改色,說起目前漢中的局勢來:“如今賈復率軍上萬,在南鄭扼褒斜道,同時把守陽平關,阻礙武都及劍閣蜀軍;劉嘉則坐鎮西城,抵擋巴郡蜀軍。”

  “而我居兩者之間,南則米倉道,北則儻駱,兼有南北交通。”

  沒辦法,漢中雖然被兩山相夾,但南來北往的隘口道路太多,一旦不分兵駐守,必有疏漏。

  延岑將收繳的馮衍節杖取來,躬身雙手奉予他:“我這就送馮公回關中,還望能替延岑美言幾句。”

  這就成了?馮衍先是一愣,旋即大喜過望,若能打草樓兔子,讓延岑開放儻駱道,好叫魏軍南下,奪取漢中,他又是大功一件啊!

  他要去接節杖,卻發現杖仍被延岑死死捏著,他抬起頭看向馮衍,笑道:“延岑很期盼與馮公同殿為臣的那天!”

  說完才松了手,使得馮衍踉蹌著往后退了幾步,驚魂未定,只故作鎮定地笑道:“只要延將軍投效大魏,列侯之位,何足道哉!”

  當即也不久留,匆匆離去了。

  “才舍得給個侯?”

  延岑笑著揮手目送馮衍遠去,笑容卻收斂了:“馮衍輕視我,魏王遲早是要稱帝的,難道,我不值許諾封一個王做做么?”

  言罷一揮手,讓人速速將院子清理一番,這亂世里,雞蛋,哪能只放在一個籃子里?

  “明日,本將軍還要在此,招待蜀王使者!”

  漢中成了各路使者聚集之地,除了魏、蜀外,馮衍不知道,他一生的對手,另一位狗頭軍師也在漢中,此刻正在成固以西數百里的陽平關下,望關興嘆。

  這是他去年前往南陽出使時走的路,那會武都郡尚在隴軍手中,進了陽平關,就到了綠林地盤,雙方使者往來暢通無阻。

  可如今,陽平關以西,便是蜀軍營地,公孫述趁隗氏與第五倫決戰右扶風,從蜀地北上控制了此郡,旋即揮師東向,順著漢水欲奪取漢中郡!

  方望看著將前路堵的死死的關隘,綠林將領賈復奉命守備于此,攔住了來自武都和金牛道的蜀軍,對方打了月余都未能破關半步。

  但戰爭也阻礙了方望的歸途,只能焦急地在漢中收集消息。

  隨著周原大敗后,隗氏損兵上萬,好歹保留了騎兵主力,撤回隴山以西,自此再無半點東向的欲望,從一個還有資格爭天下的“正統”,徹底被堵死在隴右了。

  “我主導的兩漢結手,未能給第五倫帶來太多麻煩。”

  “倒是馮敬通的魏蜀聯盟,起了成效。”

  他們就好比是低配版的張儀與公孫衍,一方的勝利注定會帶來另一方的失敗和沮喪。

  但方望并不服輸:“并非我的畫策不好,而是綠林太愚蠢,劉玄這庸人,只關心內斗,連同他麾下的庸官也碌碌無為,竟白白浪費了夾擊第五倫的大好時機。”

  方望隨手畫著天下形勢的簡圖,兩山之間的盆地天黑得早,外頭已是伸手不見五指,但他的心里卻越來越亮堂!

  “蜀既已控制武都,而第五倫之欲或在并州、河北……那公孫述遲早會拿下漢中。”

  “我要設法入蜀。”

  既然暫時回不了隴地,方望又有了新的想法。

  “去拜見蜀王公孫述,得讓他知曉。”

  “魏蜀已不再是友。”

  “隴蜀結盟,方是抗衡第五倫一統天下之道。”

  馮衍已北上回還關中,方望欲南下入巴蜀,縱橫策士的爾虞我詐,在這亂世里才開了個頭。

  但有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卻已心灰意冷,對什么天下大事,毫不關心了。

  已經快被世人遺忘,只在咒罵前朝時才偶爾被想起的王莽,正坐在漢水上一條向東緩緩行駛的船舶上,他曾經擁有天下,如今卻失去了一切,人還沒死,各方勢力卻只當他已是前朝亡帝了。

  船是搶來的,巨毋霸龐大的身軀輕松撐著桿,而被脅迫的船夫戰戰兢兢掌著舵,這還算崔發的主意:“既然走陸路會被綠林盤查,倒不如走水路。”

  崔發和巨毋霸,只想陪老皇帝走完最后一程,讓自己的忠心有始有終。

  自從去年秋天,得知王邑三十萬大軍在昆陽城灰飛煙滅后,王莽整個人徹底垮了,連崔發外出打聽到第五倫、公孫述紛紛稱王也不發一言,只像具行尸走肉一般,先是沒完沒了地睡,接著是整夜整夜的失眠,只坐在篝火邊發呆。

  也不知是在思索他這戲劇的一生,還是在追悔不該重用第五倫。

  直到春意萌發之際,山林里冰雪消融,溪水潺潺,聽到林子里的鳥兒叫喚,看到外頭的花從后,王莽才說了他最后的念想。

  “予昨天夢到皇天太一上帝的天使。”

  “他說,孔子以魯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虛歲七十三。”

  “天使說,予的壽命,不會超過孔子。”

  王莽還是老樣子,仍將自己與孔子對標,他生于漢元帝初元四年,被第五倫偷襲時才69,如今已70了,滿打滿算,也只剩下兩三年。

  他開始想,自己駕崩后,要葬在何處了,是魏郡元城老家?還是常安?他沒有給自己修建皇陵,發妻恐怕也不愿意死后與他同穴。

  王莽想了很久,他現在想去的地方,只有一處。那是他人生中,渡過一段最閑暇的時光。

  “予想回南陽,新都縣去看看。”

  船舶再度啟航,王莽抬起頭,看到了一輪蒼白的盈月。

  “看看沒有予的天下,是否真如他們所說,變得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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