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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魂兮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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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氣奮發,萬物遽只。

  冥凌浹行,魂無逃只。

  魂魄歸來!無遠遙只。

  魂乎歸來!無東無西,無南無北只。

  ——屈原《大招》

  龍子奮著四蹄,擊打在荒野上。

  黑夜中,蘇大為的身體伏在龍子的背上,隨著這漆黑如火的龍馬,騰云駕舞般向前飛馳。

  所有的景物都在飛速后退,像極了那一晚,自己送別李大勇時。

  這飛退的,皆是時光。

  “我后日就走,長安這邊,就拜托你幫忙照應了。”

  “四哥,你在百濟那邊,可得小心一下那個妖僧道琛,此人在長安攪起了不少風雨,可惜兩次都被他逃脫了。”

  “此身既已許國,便難許家,這是大勇的選擇,你也無須太傷感。”

  “我知道的郡公,只可惜時間太短,還沒來得及和四哥好好喝一杯。”

  “四公子說,這是初見蘇郎君時的情境,他對那一幕印象深刻,所以親手雕琢,送予蘇郎。

  愿蘇郎不忘初心,不負手中之劍。”

  “四哥他……真這么說?”

  “四哥,此去異國,萬請珍重,我在長安等你回來。”

  “知道了,你回去吧。”

  “山川異域,風月同天,等你歸來。”

  歸來。

  魂歸來兮。

  “回去替我照顧好阿耶!走了”

  走了。

  星夜飛馳,眼前朦朧的,好像看到一道發光的河水。

  那是永不停歇的渭河。

  李大勇向自己微笑招手,轉身前行。

  再沒有回頭。

  驀地,龍子發出一聲凄厲的悲嘶。

  蘇大為只覺一股巨力將自己掀飛出去,身體拋上高空,幾經翻滾,又重重落地。

  五內如翻江倒海一般。

  他雙手抓地,握住的,是濕潤的泥土。

  就這樣,將自己的臉埋在泥土里,不想呼吸,什么也不想做。

  想起臨別的那一幕,一字一句,如刀剜心。

  蘇大為的肩膀在抽動著,久久。

  這個世上,最像自己的,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那個人,走了。

  一條溫熱的舌頭在他的脖頸輕輕舔著。

  那是失蹄摔倒,又掙扎著站起的龍子,踽踽來到蘇大為的身邊。

  這一刻,龍子從主人身上,感受到深重的孤獨與哀傷。

  它不明白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情緒。

  只能用自己的舌頭,一遍又一遍撫慰著他。

  良久。

  蘇大為從地上爬起,用手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

  然后抱住龍子的脖頸,緊緊的抱住。

  “龍子你沒事吧?對不起,我剛才太難過了……”

  “我們現在去看郡公,去陪陪郡公。”

  仰首望天,蘇大為的眼里,涌動著一層霧氣。

  他喃喃的道:“我失去一位兄長,但是郡公他,失去了最疼愛的兒子,走吧龍子,我們去陪郡公。”

  拍拍龍子的脖頸,翻身上去。

  龍子低嘶一聲,邁開四蹄,馳向著昆明池方向。

  天邊,陰云起伏。

  昆明池畔,春雨如蠶。

  隱隱看到一個孤獨的背影,身披蓑衣,獨自在湖邊垂釣。

  蘇大為忍不住輕拍龍子,令其放輕腳步,緩緩的接近。

  是李客師,一如過去,獨自在昆明池旁釣魚。

  蘇大為翻身而下,牽著龍子悄然走近,靠近還有十余丈,就聽到李客師的聲音隨著風送過來。

  “怎么今天想到過來了?”

  李客師微微側臉目光投過來。

  他一只手握著魚竿,紋絲不動。

  蘇大為見狀,心下不知為何悄然一松:“我就是心血來潮,想著郡公藏的那些酒了,剛好最近無事。”

  “臭小子,就知道你來沒好事。”

  李客師嘴里不客氣的說著,手上卻依舊穩如泰山:“陪我坐會,待我釣條大魚下酒。”

  “郡公……為何這么晚還沒睡,還要釣魚。”

  “年紀大了嘛,睡不著很正常,倒是你,大半夜的,形跡可疑。”

  李客師瞥了他一眼,手中魚竿驀地一沉。

  “果然來了。”

  李客師手腕試探著提了提,眼看著湖面泛起波瀾,他點點頭,手腕一抖,一股巨力隨著傳出。

  魚竿先是彎曲如弓,接著看到魚線上微光閃爍,一直傳入水下。

  轟的一聲,一條一尺長的金鯉隨之躍出水面。

  魚線在空中環繞一圈,將金鯉一卷,直接送入一旁的簍中。

  “合該你命苦,正好做我與阿彌的下酒菜。”

  說完,李客師一腳將魚簍勾起,踢向蘇大為:“接著,走。”

  蘇大為伸手抱住,只覺手中一沉。

  抬頭再看李客師背著魚竿在前方瀟灑前行的背影,喉頭一陣發緊,一時間,不知說些什么。

  郡公他,還不知四哥的事……

  坐上高樓,燈火輝煌。

  將魚交由下人去處理,很快,酒菜便備下了。

  李客師指著旁邊一個泥封的壇子:“不是你那種燒刀子,是我埋在地下的,狀元紅,嘿嘿,整滿三十年,也是剛從桃樹下挖出,你有口福了。”

  比起上次見他,李客師又蒼老了一些。

  雖說異人比常人衰老較為微慢。

  但李客師畢竟還是老了。

  額頭上多出細密的皺紋,原本如懸膽般挺直的鼻梁,如今已經有些塌。

  下面花白的胡須,隨著說話,一抖一抖的。

  配合著他深陷的兩頰,還有浮腫的雙眼。

  看不出哪里像是郡公,倒像是路旁客棧里常見的老學究。

  “既然來喝酒,就陪老夫多喝兩杯,別光盯著老夫的臉做甚?”

  李客師瞪了他一眼,一伸手,拿起那壇據說埋了三十年的酒,揮手拍開泥封。

  一種微熏的酒氣,隨之蔓延在空氣里。

  略有些酸。

  “郡公,你這酒……”

  “你嘗嘗,真的不錯,這是老夫用古法所釀,親手釀的。”

  李客師說著,給蘇大為倒了一碗。

  蘇大為低頭才發現,往日食不厭精的郡公,此時用的用具,居然甚為粗糙。

  “這種酒,就要配粗礪瓷碗才有味道。”

  李客師絮叨著,又給自己倒了一碗。

  酒色清洌,看來確實是好酒。

  “嘗嘗。”

  李客師舉碗相邀。

  蘇大為心情復雜,卻又不敢說破,舉起碗,與他輕碰了一下,然后湊到嘴邊,抿了一口。

  酒味酸,卻又有些香,說不出來,很奇怪的味道。

  “如何?”

  “酸的。”

  “就是酸啊。”

  李客師笑著拍了拍大腿,從他那雙浮腫的眼里,閃動一絲狡黠:“酒在紅塵中,這紅塵萬丈,說透了豈不就是個酸字。”

  “郡公。”

  李客師擺擺手:“這酒啊,是我在孩子出生的那年埋下的,當時想著,咱們這輩辛苦了一輩子,后輩,不需要再經歷戰亂了,可以安享太平,所以取名狀元紅。

  不打仗了,那就學文吧。

  我幾個兒子里,除去夭折的老三,老大老二都聽話,乖乖的去學文。

  偏偏老四,真是氣死老夫我了,居然就愛學武藝。

  我是又生氣又歡喜。

  氣他,不按老夫的安排去做。

  歡喜的是,老夫也算是后繼有人,這娃兒,比老夫強,老夫這身武藝,還有異人之術,不會斷了傳承。”

  “郡公,你……”

  “這孩子從小話不多,沉默寡言,但我知道他心里,是熱乎的。你看他當初認識你,就把你帶到老夫面前,讓我收你入門,老夫當時就想,這臭小子,真是……真是白養了。

  他這哪是替我找個徒弟,他這是給自己留了后路了。”

  “郡……”

  “我明白,許多話,他沒說出口,但我心里都明白。”

  李客師拍著大腿,大笑:“他是想著,自己已許了國了,無法再孝順我,怕我老了被人欺負,這不,把你放在老夫身邊,看著你,就像是看到他一樣。”

  “郡公……”

  “喝酒吧,今天恁多廢話。”

  李客師舉起碗,與蘇大為用力碰了一下。

  酒花四濺。

  他仰起脖子,一碗酒,就這么干了下去。

  涌出的酒液,順著他的胡須,淋漓淌下,將胸前的衣襟染濕了大片。

  “好酒啊。”

  他呼了口氣,渾濁的老眼都似亮了起來。

  高呼酣暢。

  蘇大為為之默然。

  不敢說,不敢問。

  唯一能做的,就是舉起手中的酒,陪著李客師喝下去。

  轉眼,一壇酒喝光。

  李客師又拍開第二壇。

  一碗,又一碗……

  更漏聲響。

  地上是翻覆的酒碗。

  側翻的酒壇,從壇口還有酒液,一滴滴的淌出來。

  李客師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上一動不動,從鼻息間傳出均勻的鼾聲。

  蘇大為背靠著樓閣一角的木柱,坐在地上,看著李客師發怔。

  喝了一夜的酒,直到現在,他也不知,李客師究竟知不知道。

  不能說。

  也不能問。

  來之前,想像會與李客師相顧垂淚,或者抱頭痛哭。

  可是沒有。

  什么都沒有。

  莫非自己想多了?

  伸手入懷,將木雕取在手中。

  這是兩年前李大勇臨別前送給自己的。

  手指輕輕撫摸著木雕,那粗糙的表面上,每一根線條都干凈利落。

  透過這個小東西,紛亂的內心,奇跡般的漸漸平靜。

  仿佛透過上面一道道刀痕,觸摸到一種力量。

  這上面的一刀刀,猶自帶有溫度。

  木雕是有生命的。

  它就像是李大勇。

  他并沒有離開。

  他的心,他的魂,已經注入到這木雕里。

  撫摸著木雕,蘇大為整個人都仿佛空了。

  什么也沒有了,心空了。

  思維,也像是空洞了。

  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色。

  這一夜,終于過去。

  蘇大為搖晃著站起來,不小心踢到酒壇,聽到“咕嚕嚕”一聲響,酒壇滾過去,撞到了桌腳,發出“咚”的一聲響。

  蘇大為有些擔心的向趴在桌上的李客師看去,卻見他無甚反應。

  沒有被驚醒就好。

  他輕手輕腳的走到李客師身邊,想著黎明前寒氣重,幫郡公披點衣物。

  心里想著,手上動作驀地頓住。

  夜色閣樓。

  老人伏于桌上,年青人佇立在一旁,一臉悲傷的看向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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