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之后,夏凡已隱約能看到金霞城連綿的灰色城墻。
和青山鎮臨時搭建的“城墻”不同,那是真正用于防衛、足以抵御外敵入侵的堅墻,目測高度在十米以上,頂端排布有密集的鋸齒狀掩體、或者說馬面。在城墻邊角附近,他甚至還發現了幾架類似拋石機的城防器械。
單論面積的話,古代大都絕不可能跟現代城市相比,但把所有建筑都一股腦用巨石高墻圍起來后,古代都城的視覺沖擊力反而更勝一籌。
而且他居然還在這座城池遠景中捕捉到了一絲違和的“近代感”。
很快夏凡便意識到這感覺是從何而來了——比起一路上看不盡的樹林和田野,金霞城附近卻是光禿禿一片。不僅如此,城池背后還彌漫著縷縷黑煙,令天空的顏色都灰蒙了幾分。加上黃褐色的大地與石砌城墻,赫然有了那么點霧都的味道。
如果不是官道上跑的仍是馬車,他都差點以為金霞城已經跑步進入前工業時代了。
“魏兄,那黑煙是怎么回事?”夏凡提高嗓音喊道。
跑在前面的魏無雙掀開窗簾,探頭回道,“那是在燒鹽!”
“燒鹽?”他訝異道。
“呵呵,公子是第一次去金霞吧?”車夫笑著接過話來,“這可是申州的象征之一。此城在當地人口中啊,叫金霞的反而不多。大家都把它叫做「鹽城」,或者是「煙城」。畢竟背靠東海,又有大江經過,搗鼓這一行最為合適。這煙從升起至今,聽說已持續了一百來年。”
一百來年……意思是從永國時就開始了?
“夏凡,煙和鹽有什么關系?”車廂里黎低聲問道。
“他說的應該是用海水制鹽,”聽過車夫的一番話后,夏凡心中已有了猜測,“海里鹽多,若能把多余的水煮干,不難從中提取出鹽來。那煙應該就是大量燒柴所致。”
“公子好見識。”車夫點頭道,“此業也是鹽城能夠成為申州首府的原因,傳聞大啟的全部用鹽,鹽城要占據三成。不然這兒一窮二白,哪可能蓋過其余三城六鎮。”
“代價就是城外的這一片白地么?”黎嘀咕了句。
“那有什么法子,人總得活下去啊。這鹽一旦燒起來,就不可能停下咯。”
確實,夏凡暗自點頭,鹽業在古代都是官營,屬于國家管控物資。既然成為產鹽地,產幾天、產多少就已不是當地人能做主的事。負責此業者自然能賺得盆滿缽滿,可若是沒能滿足上面的要求,抄家滅族也不過是轉眼間的事。
最后的幾里地很快走完,查驗過關文后,馬車徐徐通過甕城,沿著主干道駛入城內。
此時的灰蒙感更明顯了些,甚至空氣中都彌漫著淡淡的柴火味。
夏凡注意到,或許是為了減少煩人的落塵,街上來去的行人大多戴著斗笠,好一點的則是披巾軟帽,遮住頭發乃通常之舉,這意外的發現讓他對狐妖隱藏于市又多了幾分信心。
只是有一點不太符合他的預想:明明是坐江靠海,商貿理應十分繁盛才是,但街道上卻沒顯示出應有的活力。不是沒有商鋪,街頭叫賣之人也有,可總讓他覺得少了些什么。
夏凡向車夫問出了心中疑惑。
而后者的回答則有些無奈,“因為海邊常有邪魔作祟啊……”
即使在樞密府的眼皮底下?
夏凡心中浮起了一絲異樣,只不過看對方似乎并不想細說的樣子,他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兩刻鐘后,馬車在一圈高聳的圍墻前停了下來。
“公子,您的目的地到了。”
“你們在這兒等著。”夏凡朝車廂里的黎眨眼示意,隨后拿起行囊下了車。
那邊魏無雙也走了過來,“我雖到過金霞城好幾次,但樞密府還是第一次進。老實說……我有點緊張。”
“你我已是方士,有什么好緊張的,這兒不應該算是自家地盤嗎?”夏凡笑了笑。
“夏兄,我最佩服的就是你這點。”魏無雙感慨道,“無論在哪里,都顯得胸有成竹。”
“馬屁就不用拍了,我們進去吧。”
夏凡帶著魏無雙從側面走到正門口,遞交文書后放入院內,并被告之報道處在西側“知微殿”內。
“這樞密府……也太大了吧。”魏無雙邊走邊驚嘆道。
夏凡亦有同感,圍墻之內并不是只有一兩棟建筑,而是足足有十來座,它們圍繞中間的石板廣場排列,看上去顯得井然有序,而正對著大門的主樓接近四層,紅磚金頂的配色盡顯莊嚴。
他估算了下,整個樞密府比田徑場還要大上一圈,占地面積恐怕在二十畝以上。
如此雄厚的財力,難怪他們能長期維持像青山鎮那樣的考場。
報道的過程十分順利,負責接待的官員檢驗完任免令后,態度融洽的幫兩人登記名冊,并發放了一套方士服和一枚八品銅章。如此一來,夏凡和魏無雙就算是正式的樞密府方士了。
“這次的上任者還真是快啊,居然八月沒過完就到了。”接待官笑瞇瞇道,“加上之前來的四人,知微殿也能開授第一堂課了。”
“第一堂是什么意思?”
“方士也需要上課嗎?”
兩人幾乎同時問道。
“還容我一個個來回答,”接待官擺擺手,“士考考場不止一處,這個你們應該知道吧?各個地方的考試結果有先后之分,上任者自然也會有早晚之別。本樞密府負責一州之地,每屆士考都要接受二三十名新晉方士,時間拖上數月都正常。然而邪祟絕不會因此平息,所以等所有人到齊再開課就太遲了點。”
“為了盡快讓各位履職,知微殿一有六人就開堂一次,即使后續有新人趕到,也能錯開授課時間,兩不相誤。同一批上任的方士也會在之后的行動里自成一隊,若無其他意外,在進一步高升前,你們都將一起為樞密府……不,為我大啟效力。”
回答完夏凡的問題,他望向魏無雙,“而方士當然需要上課——你莫非認為自己已經精通所有術法,知曉天道的真諦了嗎?”
“呃,當然沒有,是我冒失了。”
“呵呵……無妨,”接待官笑道,“事實上方士不止要學習術法,還要做到對邪祟了如指掌,比如它們的特性,以及對付它們的最好方法。這點你們會在行動中反復實踐,表現優異者方能更進一步,至于表現得不那么好的嘛,你們應該也能猜到后果會是怎樣……”
魏無雙縮了縮脖子。
聽起來倒是挺像模像樣的,夏凡心想。至少樞密府看上去有在總結邪祟的情報,且強調實踐與認知相結合,光這一點就比師父的經驗流要高出太多。能正確對待超越常識的事物,而不是歸之于神話傳說,樞密府至少在這點上已摸到了科學的門檻。
沒錯,科學作為一種方法論,并沒有那么高大神秘。如果世間有神明,那么科學不會讓人去膜拜,只會令人去研究。不管認知是否正確,最后能不能尋得答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始終沒有忘記尋求真理。
“對了,”接待官補充道,“樞密府在城東有一片地,那兒的房子可以低價租給方士使用。當然你們也可以自己解決住所問題,府內并不會對此做任何干涉,只要不影響公務就行。”
“邪祟事件不可能每天都有,所以方士大部分時候都比較自由,不過二位屬于新晉,前面會稍忙一些,等到來年便會輕松許多。”
“明天第一堂課在卯時四刻開始,地點就在這兒,二位記得不要晚到。授課者可是六品問道章大人,若是惹他不高興了,那絕對是要吃苦頭的。”
“多謝先生提醒。”
“哎,什么先生,我就是一看門的而已。”對方笑道。
拱手告辭,兩人走出知微殿后,魏無雙長出了一口氣。
“呼……不愧是樞密府的官員,居然如此熱心和善。你不知道我以前做買賣跟衙門打交道,哪怕一個小吏都能刁難上半天。”
夏凡卻注意到,那人所穿服飾并非方士服,這意味著盡管都是“國家公務員”,但他和自己明顯不在一個系統內,這或許便是對方態度格外親切的原因。
莫非這個時代也有編制和臨時工一說?
只是夏凡并未將該猜測說出來,“你現在也是八品官了,哪還有人敢隨意刁難。”
“啊……你不說我都差點忘了!”魏無雙興奮道,“官應該是什么樣子的,撇開腿走路?進衙門再也不用下跪了?家中藏嬌十余位?下館子吃飯店家不收錢?”
真是越說越離譜,夏凡白了他一眼,“你問我,我該問誰去?”
“要不,我倆待會換上新衣服,去城里轉一圈?”
“沒空,要去你自己去。”
“夏兄!”
“叫什么都沒用,免談!”
望著躍躍欲試的同鄉,夏凡無奈的搖搖頭。
不過這不意味著他的心情毫無波動——事實上夏凡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對于「想要進一步了解世界」而言,如今他已走完第一步,正式邁入了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