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處,三百余人正在盯著城內。
“國主若是派人來搶奪城門怎么辦?”
一個軍士有些難受。
“既然做都做了,還擔心這個作甚?”
邊上,數十具尸骸堆積在一起。
這些曾經的同袍此刻無聲的看著夜空,怎么都想不通為何會被自己人干掉。
“聽,有什么聲音?”
一個軍士側耳。
眾人凝神傾聽。
“好像……馬蹄聲?”
“看看誰的人。”
大晚上的也不好分辨情況,將領令人喊話。
“止步……”
馬蹄聲停住了。
“自己人!”
眾人心神放松。
從城門進來就是大道,兩側全是屋子。
將領的目光轉動,突然發現右邊的屋子好像會動。
不,是什么東西在動。
“咱們為何不沖過去?”
布失畢的心腹很是焦急。
有人回身,“能看到火頭了,不列顛定然追來了。”
布失畢的嘴動了動,慘哼一聲。
賈平安搖頭,“等著。”
“等什么?”
“等我的人動手。”
“這……”
眾人想起先前數十百騎消失的事兒。
“那里有數百人,他們人手太少了些。”
“等著!”
賈平安依舊是這句話。
轟隆!
雷聲漸漸密集,風吹過,一股子濕潤的風裹挾著土腥味而來。
“下雨了!”
稀疏的雨水滴落下來。
那將領回頭,剛想說話,突然覺得不對勁。
屋子怎么會動?
是我眼花了嗎?
他緩緩回身。
雨水滴落在了他的臉上,冰冷的刺激了他一下,讓他有一絲恍惚。
轟隆!
閃電劃過夜空,照亮了街道兩側。
數十黑影正貼著屋子,緩緩向城頭移動。
最前面的距離他不過十步的距離。
閃電照亮了對方那雙滿是殺機的眼睛,也照亮了前方手持弓弩的黑影。
弩箭釋放。
將領剛想躲避,就覺得胸口一震。
他捂著插在胸口的弩箭緩緩倒下。
為首的黑影猛地揮手。
呯呯呯!
弩箭密集被激發的聲音引起了軍士們的注意。
噗噗噗!
數十人中箭倒下,有人僥幸未死,尖叫道:“敵襲!”
轟隆!
數十黑影在閃電的照耀下沖上了城頭。
跑上城頭時,他們揮舞橫刀,三兩成群掩殺而去。
“出擊!”
賈平安揮手,率先沖了過去。
到了城下時,戰斗已經結束了。
五十百騎,宛如殺神般的站在城頭上,周圍全是尸骸。
布失畢顫抖著,覺得自己面對大唐選擇裝死狗太特么正確了。
他的心腹們不禁為之震驚。
“這便是大唐軍隊的實力嗎?”
“難怪西域無人能敵。”
“可他們為何不自己走?”
是啊!
有這么強橫的實力,他們為何不走?
許敬宗恰到好處的說道:“我等若想離去,羯獵顛擋不住。可國主怎么辦?臨出發前陛下有交代,務必要為國主做主。”
布失畢熱淚盈眶。
“打開城門。”
城門打開。
遠方,馬蹄聲越來越急促。
“長槍列陣!”
長槍在前方列陣,但看著有些慌。
三千對八千,咱們不跑還等什么?
許敬宗也想跑,“小賈,趕緊跑啊!咱們帶著布失畢一起跑就是了,其他人都在后面阻攔叛軍……”
賈平安也想跑。
但他想到的卻是其它,“許公,回去咱們這算是功還是過?”
“功大于過吧!”
老許也不敢擔保李治的態度,若是李治心情不好,說不得就會把此次羯獵顛的反叛當做是他們疏忽的罪名。
“那咱們弄不好還得在西域待大半年。”
若是他們逃了,隨后安西都護府會集結,等待長安的命令。這么一來一去,兩月沒了。隨后長安多半會派遣軍隊來鎮壓……這起碼半年后了。
鎮壓結束,回去。
賈平安只是想了一下就肝顫。
那他少說還得在這里待一年。
回到家孩子都會打醬油了……錯過了孩子的成長,他覺得自己失去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許公!”
賈平安目光炯炯。
誰也想不到這貨竟然為了早回家決定搏一搏。
“何事?”
許敬宗在盤算著往哪邊跑。
“咱們干一把吧。”
“干什么?”許敬宗覺得不妙,“小賈,你可別坑老夫。”
“我有把握。”
許敬宗心中一動,“如何做?”
賈平安低聲道:“你帶著這些人在此狙擊羯獵顛,我帶著兄弟們繞到后面去,捅他的皮炎。”
許敬宗的眼皮子顫抖。
“許公。”賈平安知曉老許的命脈,“想進政事堂嗎?想沖著褚遂良破口大罵嗎?”
好像褚遂良今年就會倒霉!
想啊!
許敬宗想到的是自己這些年的艱難。
他也想做個好人,可那些人譏諷他,排擠他,只給他留下了做帝王忠犬的羊腸小道,不走不行。
“許公!搏一搏,命運會對你微笑。”
賈平安拍拍他的肩頭,對那些軍士喊道:“堅持一刻鐘,一刻鐘之后,援軍就會趕到。”
那些軍士有些發憷,甚至在嘀咕,一時間嗡嗡聲大作。
都是膽小鬼,難怪會成為墻頭草。
賈平安指著許敬宗說道:“大唐的禮部尚書將會在此和你等一起堅守,難道你等還不信?”
“小賈,老夫還沒答應。”
許敬宗被霸王硬上弓了。
雨開始大了。
這對于防御的一方是個難題,因為弓箭沒法使用。
“許公,我走了。”
賈平安帶著六十百騎上了城頭,繞到了另一邊下去。
剩下的五十人在許敬宗的身后,這就是他最后的力量。
小賈,你特娘的別坑了老夫啊!
前方,叛軍止步。
布失畢不禁歡喜。
一個心腹沉聲道:“這是最后的準備,隨后就是進攻。”
果然,停頓了一刻后,叛軍出擊了。
“擋住!”
將領在嘶吼著。
雨漸漸大了,落在身上竟然有些發寒。
黑壓壓的一片步卒在沖來。
一個禮部官員問道:“為何不是騎兵?”
這些沒經歷過廝殺的和平官啊!
許敬宗說道:“騎兵除非是被多次操練過,否則戰馬面對長槍陣會自己躲避停住,到時就會成為靶子。”
“還有這講究?”
“殺!”
接敵了。
長槍手拼命的捅刺,隨即抽出長槍,鮮血就從窟窿里噴射出來,旋即和雨水混合在一起。
“要快!”
羯獵顛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布失畢此刻定然遁逃了,要快些擊潰前方的阻礙,隨后追擊。”
他深知布失畢遁逃的危險。
大唐軍隊會集結,而后龜茲各部都會三心二意。
突厥人呢?
他怒了,“沙缽羅可汗承諾的援軍何在?”
身邊的突厥人淡淡的道:“就在路上。”
羯獵顛心中微松。
前方已經開始了絞殺。
“都上去!”
一隊隊步卒蜂擁而上,旋即被捅死在長槍陣前。
“布失畢的人為何這般悍勇了?”
沒有誰知道是賈平安給他們畫了一個大餅,讓他們如同打了雞血般的興奮。
但打雞血的興奮不持久。
羯獵顛冷冷的道:“讓精銳上去!”
數百身材高大的步卒出現了。
這些步卒不少深眼高鼻,左手盾右手刀,一跺腳,聲勢不小。
“閃開!”
這數百步卒一來就撼動了長槍陣。
他們悍不畏死,前面的用血肉之軀撞開了陣列,后續的擴大了突破口。
陣列搖搖欲墜。
“許尚書,撤!”
許敬宗站在那里,面色白的和紙一樣。
他的雙腿在顫抖,呼吸急促。
“許尚書!”
前方的陣列漸漸在崩塌。
那些被砍殺的將士倒在地上,濺起了無數水箭。
老夫……
許敬宗的嘴唇微動。
——許公,想進政事堂嗎?想沖著褚遂良破口大罵嗎?
封德彝在背后嘲笑他貪生怕死。
褚遂良和他的恩怨來自于他修的實錄,里面將褚遂良的事兒寫了出來。
先帝時的侍中劉洎就是死于褚遂良的告密,許敬宗修實錄時記錄了進去……
從此褚遂良就和他成了死對頭。
老夫錯了嗎?
許敬宗仰頭,雨水潑灑在臉上,讓他精神一振。
“要敗了!”
前方陣列大亂。
“許公,走!”
隊正于盛拉著許敬宗就走。
“放開老夫!”
許敬宗看到了那些龜茲將士崩潰的場景。
嚎哭,尖叫,轉身就跑。
布失畢在絕望的拍著大腿。
小賈還沒到!
小賈……若是他率領百騎突襲時,羯獵顛的前方再無敵人,他將會遭遇圍殺。
許敬宗一腳踹開了于盛,回身。
“許公,速退!”
“許尚書,別看了!”
不少人都在埋怨著許敬宗,覺得這個貪生怕死之輩竟然要回身再看看,這不是禍害大家嗎?
嗆啷!
橫刀出鞘。
一步!
兩步!
許敬宗刀指前方,“跟著老夫……殺敵!”
正在被侍從架著的布失畢看到了這一幕。
許敬宗一人持刀沖殺了過去。
“嗚嗚嗚……”
布失畢的眼睛都紅了,指著前方在嗚咽。
那些龜茲人都眼睛紅了。
大唐的禮部尚書都在出擊,我們為何躲避?
那些潰兵遇到了許敬宗。
他渾身都被雨水淋濕了,目光堅定的看著前方。
于盛回身,呼喊道:“保護許尚書!”
五十府兵轉身,義無反顧的開始狂奔。
禮部的官吏們呆滯了。
許敬宗雖然這幾年的名聲有所好轉,但貪生怕死的那件事兒依舊被四處傳播,連禮部的官吏私底下都不大看得起他。
可現在所有人都想跑,許敬宗卻逆著人潮向前。
風雨中,他走的是這般的堅定!
有人喊道:“保護許尚書!”
漢唐的外交官們從來都不是那等只知道耍嘴皮子的人,當需要時,他們會拔出橫刀,用鮮血來讓敵人懊悔自己的言行。
此刻他們只是追隨著前輩的腳步而去!
“崩潰了!”
有人在恍惚,“他們崩潰了!”
羯獵顛已經看到了,他微笑道:“擊潰他們,隨即追擊,一定要把布失畢追到,死活不論。”
他的笑容突然凝固了。
轟隆!
閃電中,他看到許敬宗越走越快。
在他的身后,那些唐人,不,還有那些龜茲人,甚至包括了布失畢的侍衛在跟隨。
這些人不多,但匯集成流,那些潰逃的將士不由自主的跟隨在他們的身后。
那些叛軍追殺了過來。
“是唐人的大官!”
“殺了他!”
叛亂會刺激人的神經,讓一個平日里膽小如鼠的人,也敢去干一些自己做夢都不敢的事兒。
一個軍士沖了過去,隨手一刀。
許敬宗有些生疏的避開,隨即揮刀。
他邁步向前,身后倒下的叛軍在雨水中抽搐著。
那些潰兵看到了這一幕。
“殺敵!”
許敬宗舉起橫刀,長袖滑落,露出了干瘦的手臂。
這只手臂從未有過的堅定。
他擋住了一刀,隨即不管不顧的砍殺。
老夫也練過!
他堅定的揮刀。
對手倒下。
他舉起橫刀。
“殺敵!”
那些府兵趕到了,那些官吏也趕到了。
而后,那些潰兵迅速撲了上來。
布失畢熱淚盈眶。
賈平安帶著百騎從側面下了城頭,隨即快速向羯獵顛的側后方迂回。
腳踩雨水里,發出來清脆的聲音。
當對面也傳來了這個聲音時,賈平安抬頭。
百余黑影摸了過來。
對面有人喊話,但聽不懂。
“是龜茲人!”
對方在逼近。
打頭一人賈平安竟然有些眼熟。
“宋娘子?”
此刻一身戎裝的宋娘子毫不猶豫的喊道:“殺!”
“你果然是奸細!”
賈平安放聲大笑,揮手。
“放箭!”
百騎拿出被雨布遮住的弩弓,一波弩箭飛了過去,對方倒下一片。
接著就是絞殺。
賈平安沖在了最前方。
城門那邊的喊殺聲已經很慘烈了,老許能不能頂住?
賈平安心中無底。
關鍵是老許若是逃了,回過頭他就會再度成為大唐的笑話。
老許!
頂住!
他和對手錯身而過,一刀斬殺了當前的敵人。
“你出現在我的面前太巧了。”
橫刀揮動,賈平安逼近了宋娘子。
“賈某從不信什么巧合,而且你還兩度巧合,真以為男人見到女人就會被美色沖昏了頭腦?”
李敬業沖了過去,寬大的橫刀揮舞,就像是割草機一般,到處收割著人命。
宋娘子厲喝一聲,躍起一刀。
“不要跳躍!”
在對手有準備的情況下,不要跳躍!
賈平安揮刀。
羯獵顛也想到了令人從側翼偷襲的這一招,準備捅他的菊花,結果狹路相逢。
他沖了出來,身后尸骸狼藉。
宋娘子就倒在了尸骸中,胸腹處一個長長的傷口。她茫然看著雨夜,回想起了賈平安的一言一行。
他一直在看著我做戲。
“快!”
賈平安帶著人從側后沖了過去。
他繞到了叛軍的身后。
長街上,叛軍正在瘋狂的沖擊著城門。
賈平安深吸一口氣。
“我也怕死,但許多時候……總覺著有些東西比活著更可貴。這是一種病,可我并不準備去治。”
他率先沖了上去。
百騎緊緊跟在身后。
前方在廝殺。
一個叛軍無意間回頭,眸子一縮,“是誰?”
雨夜中,賈平安一聲不吭。
數十人不是威脅。
可當距離拉近后。
那個叛軍再度回頭。
“唐軍來了。”
這是一個壞到極點的提醒。
叛軍齊齊一怔,旋即回頭。
賈平安橫刀揮過,仰頭喊道:“萬勝!”
“萬勝!”
歡呼聲傳到了城門那頭。
“武陽侯在后面突襲!”
瞬間所有人都迸發出了無盡的士氣,連布失畢身邊的心腹都提著刀沖殺了上來。
“小賈才帶了數十人,快!快去!”
許敬宗此刻累的喘不過氣來。
賈平安還好。
他一頭鉆進了叛軍中間,什么都不管不顧,只知道砍殺。
“是唐軍,是那個武陽侯!”
羯獵顛得了消息,咬牙切齒的道:“擋住。”
前方正在膠著,但他有信心。可背后這一刀卻捅的他有些痛。
關鍵是……那些叛軍的眼神在閃爍。
當成功率不斷下降時,他們的勇氣也會跟著下降。
羯獵顛居高臨下看的清楚,指著賈平安喊道:“誰斬殺了賈平安,布失畢的女人都是他的!”
布失畢的女人啊!
有人喊道:“我去!”
他沖了上去,長刀兜頭就劈。
大雨中的泥地有些滑,賈平安輕松的側滑,避開了這一刀,旋即一刀梟首。
他盯著對面,“羯獵顛,大唐的大軍就在不遠,正在趕來……你將死無葬身之地!”
士氣迅速跌落。
李敬業悶頭沖殺,前方二人長槍捅刺,他避開,左手夾住了一桿長槍,一發力,對面的叛軍竟然被撬了起來。
他奪過長槍,隨手揮擊。
叛軍被這一下抽暈了過去,李敬業一腳踩在他的身上,殺的興起,身體微微弓著旋轉。
臥槽你個傻缺!
正在沖擊的賈平安差點被波及。
四周的叛軍倒下了一片。
這個畜生,太特娘的暴戾了。
“敬業,跟著我來!”
賈平安帶著他一路沖殺。
“他來了!”
羯獵顛身邊的人在驚呼。
叛軍此刻已經亂了。
前方聽聞后面有人突襲,被驅趕著往這邊來。而后面被殺的軍心全無,只想潰逃……
“敗了!”
羯獵顛的眼中全是瘋狂之意,“殺了布失畢!殺了他!”
他一把揪住了身邊的突厥人:“沙缽羅可汗的援兵呢?在哪?”
突厥人面色煞白,“不會有什么援兵了,不會有了!”
“那個騙子!”
羯獵顛拔刀,“跟著我來,殺了賈平安!”
若是沒有唐人的摻和,他的謀劃將會天衣無縫。
宋娘子說了,那個賈平安能決定許多事。
據聞布失畢都是他救回來的。
他咬牙切齒,發誓要殺了這個罪魁禍首。
他策馬沖過來,馬蹄被尸骸絆到了,戰馬撲倒,幸而速度不快,他一個魚躍彈起來,正好揮刀。
賈平安避開,旋即一刀。
羯獵顛的身體搖晃著,長長的慘嚎一聲。
他的右手臂被斬斷了。
賈平安抓住了他,緩緩上前。
通譯在喊,“棄刀跪地不殺!”
那么多叛軍,若是遁逃將會是一個大麻煩。
那些叛軍呆呆的站著。
賈平安抓著羯獵顛走來,他們緩緩避開,隨后丟棄兵器。
噗噗噗!
賈平安一步步走過去,人群閃開通道。
布失畢等人就在對面。
羯獵顛喊道:“你不能殺我,我的家族在龜茲勢大,你殺了我,龜茲將會再無安寧……”
賈平安揮刀。
人頭落地,反彈了幾下,依舊能看到臉上的驚愕之色。
對面的布失畢此刻心神失守,下跪道:“大唐威武!”
四周的叛軍跪下。
賈平安站在中間。
閃電掠過夜空,照亮了那張全是鮮血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