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無雙出了皇宮,就見賈平安在邊上和人說話。
“……那些人說什么詩賦才是才華,作畫卻是不學無術,李大爺你知道我的,我這人嫉惡如仇,當即就作詩一首鞭撻了他們。”
這個一臉正氣凜然的是那個小賊?
衛無雙……
“那你說什么是才?”李大爺很生氣,“就是你一番話,引得那些人來說你貶低詩賦,鬧得老夫不得安寧。回頭沒有幾道新題,老夫……李大爺很生氣!”
后果很嚴重!
賈平安堆笑道:“太史令放心,此事包在我的身上,咦!我娘子來了。”
衛無雙的嘴角抽搐,腳下緩緩磨蹭著,有些想踹人。
李淳風看了衛無雙一眼,賈平安心中一動,“太史令看看我娘子的相可還好?”
李淳風嘟囔道:“低著頭老夫如何看?說話,你說什么才是才?”
賈平安有些小遺憾,“才……我以為分兩類。一類是詩賦,作畫等等,這些算是才華,好壞不論。”
好壞不論?
李淳風覺得這廝就是個離經叛道的,“大唐以詩賦為才,你說好壞不論?”
“第二類便是實用之才。”賈平安認真的道:“比如說太史令你一身本事,這便是第二類。譬如說宰相們處置政事的本事,也是第二類。再有,但凡能用的才,都歸于第二類。”
“這話……有些意思。”李大爺被他哄的心花怒放,“去見你娘子去。”
他背著手緩緩回去,突然愣住了,“這般說來,詩賦豈不是……毫無用處?”
盛世時詩賦就是一種藝術形式,亂世時詩賦還不如一碗麥飯。
“無雙。”
媳婦兒俏臉微冷,這是……
“他們說你作了詩?”
“是啊!”
賈平安的態度隨意的就像是剛去和一群人喝酒扯淡回來。
“那是宗室。”
衛無雙覺得賈平安就像是一匹脫韁的野馬,一撒手就不見了。
“宗室就宗室吧,咱們以理服人。”
賈平安拿出了一根線,不由分說的繞在了衛無雙的手腕上。
“你要做什么?”衛無雙低聲道:“回頭我踹死你!”
“打是親,罵是愛,愛到深處用腳踹。”賈平安測量完畢,把多余的線送進嘴里,用牙齒磨斷。
“回頭給你弄個玉鐲子。”
我錯怪他了!
衛無雙本想道歉,但想到賈平安平日里就是這般嬉皮笑臉的逗弄自己,就覺得抵消了。
賈平安發現衛無雙的話很少,這是個不好的習慣,“你何時出宮?”
“回到長安就出宮。”
“對了。”衛無雙想到了先前的事兒,“我先前遇到了太子,他說到時候陛下若是賞賜東西,那他也會跟著賞賜。”
李忠這是何意?
示好?
賈平安覺得不現實。
“皇后和阿姐水火不相容,所以太子不可能對咱們和顏悅色,若是有……”
“那也是假的。”衛無雙對此了然。
這雙大長腿,若是……
賈平安的目光‘不善’。
這小賊怎么老是看著我的腿?
衛無雙常常為自己的一雙大長腿而苦惱,可賈平安卻每次都表達出了對大長腿的喜愛。
他的審美觀讓衛無雙有些迷惑。
小賊雖然經常戲弄我,可卻從不及亂,很有分寸。
別人看我都是看臉,有人看兇,被我一腳踹飛。就是沒人看我的雙腳。小賊這般看,多半不是欣賞,而是在安慰我。
想到這里,衛無雙就覺得自己以往錯了。
這是個很善良的男子,我在意腿太長,他就專門說我的長腿美。
是了,宮正看人的眼光毒辣,可卻說我嫁給小賊有福。
衛無雙抬眸看了賈平安一眼,眼中竟然是難得一見的羞赧。
冷美人羞赧,賈平安頓時就……
可惜這是在外面。
衛無雙看到了他眼中的意動,不禁下意識的想一腿踹去。
若是……若是以后出宮后他對我無禮怎么辦?
是用力踹……還是和以前一樣。
可以前這個小賊就喜歡抓住我的腿。
想到自己的腿被賈平安拿住時,衛無雙就想踹人。
賈平安知曉現在的衛無雙不能調戲太深,所以正色道:“此事你如何應對的?”
“我說還沒過門。”
好手段!
“果然是我的賢內助!”
賈平安不禁感慨阿姐的眼光毒辣。
可看著這樣的冰山美人,他就忍不住想逗弄一番,讓她嗔怪或是薄怒,若是羞澀,那就是大成功。
“無雙,你說咱們成親后要幾個孩子?”
衛無雙的臉頰微紅,不說話。
“我在想……十來個吧,男女各半……”
他真的想要那么多孩子?
衛無雙不懂,但本能的心慌。
“我……我回去了。”
衛無雙的耳根都紅了。
賈平安心中大樂,“回頭有事你記得去尋阿姐。”
衛無雙嗯了一聲,隨即進宮。
到了蔣涵那里后,蔣涵見她神色不對,就問道:“可是有事?”
“無事。”
晚些她想了又想,可問誰?
宮中只有帝王的女人才知曉生兒育女的事兒。
她唯一能去問的就是武媚。
她本不想去,可想想武媚對自己的親近,晚些就去請見。
她在外面等候通稟,時值下午,武媚這邊往來的人不少,見到她難免多看一眼。
“閃開!”
身后有人在喊。
衛無雙往后靠,可邊上就是抬起的基石,她盡力了,身后拿著食盒的內侍依舊撞到了她。
“賤狗奴!”
食盒被撞的搖擺,衛無雙的大腿側也被撞的生疼,不消看,晚些定然會青腫。
食盒里大概是些清涼飲料,一個食盒用三個內侍相送,其中一人不由分說的抬腿就踹。
而另一人看到了那雙大長腿,“且慢!”
可喊聲卻晚了些。
衛無雙單手按在上面的欄桿側,身體一下騰空起來,避開這一腳的同時,一腿掃去。
內侍肩頭中腿,隨即撲倒。
周圍的人都愣住了。
“衛無雙?”
衛無雙退后一步,冷冷的道:“我并未擋在路上。”
這里是臺階側面,這幾個內侍一路扯淡,結果走偏了。
“昭儀的果漿呢?”
一個內侍出來問。
食盒落在地上,里面的壺側翻,果漿都流光了。、
倒地的內侍捂著肩頭慘叫,另外兩個同伴一人去扶他,一人指著衛無雙說道:“就是此人把食盒撞翻在地……還出手傷人。”
出來的內侍看了衛無雙一眼,“都進來。”
兩個內侍架起受傷的同伴,沖著衛無雙冷笑。
衛無雙低著頭,一路進了里面。
氣溫很好,地面被寢宮遮擋出了一片陰涼,武媚在上面坐著,李弘在下面玩耍,周山象和老母雞似的在追著。
一行人過來,內侍近前低聲說著。
那三個內侍臉上堆笑,其中一人說道:“這是宮正那邊的人。”
另一人發狠,“宮正的人又如何?宮正行事最是公正,定然會為我等做主。”
蔣涵公正的名聲在宮中很是響亮,所以大伙兒不擔心會出現徇私的情況。
武媚抬眸,淡淡的道:“無雙過來。”
衛無雙近前,武媚笑道:“可是來尋我?”
“是。”
衛無雙低聲道:“我并未擋著路。”
“不說這個。”武媚問道:“是何事?”
那三個內侍覺得不對勁。
衛無雙要嫁人的消息也就是在一個小范圍內傳播,他們哪里知道。
“武昭儀的態度……好像太親切了些。”
衛無雙低聲道:“先前武陽伯說……說要生十幾個孩子,我不知可否。”
十幾個孩子?
武媚突然大笑了起來。
“這個促狹的,哈哈哈哈!”
什么意思?
衛無雙不解。
邵鵬勸道:“昭儀,不可大笑。”
“不能笑,那還活著作甚?”武媚笑道:“此事他是哄你。一般的女子生兩三個、四五個的最多。十余個孩子……那是他哄你。”
那個小賊!
衛無雙滿頭黑線。
“此事你只管當笑話罷了。”武媚笑著。
衛無雙告退。
武媚看了三個內侍一眼,淡淡的道:“他們是怎么回事?該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
賈平安去了山下。
“老人家,你說今年可會有大雨?”
山腳的一個農夫家中,賈平安蹲著,一個老人蹲在對面,身后的小孫兒趴在他的背上,不時抬頭偷窺賈平安一眼,然后尖叫一聲又躲起來。
老人臉上宛如溝壑的皺紋動了動,一雙眼睛瞇著,“說不準呢!往年也下過,不過這地方下雨都說不準,最近這天色,老夫看不會。”
“那就好。”
賈平安心中微松,想到的是自己是不是記錯了時間。
比如說洪水是下一次來的時候發生的事兒。
他起身準備回去,見孩子好奇的看著自己,就笑著摸了一個油紙包出來,“給。”
老人推卻,“哪里敢要?不敢不敢。”
賈平安把油紙包塞給孩子,摸摸他的頭頂,“有機會就去讀書。”
孩子拿著油紙包,呆呆的看著賈平安。
但眼睛里卻多了神彩。
今日賈平安的一句話將會給他的心中種下一顆種子。
——有機會就去讀書。
他艷羨賈平安,如此就會以他為目標,這就是驅動力。
賈平安出了這戶人家,包東低聲道:“武陽伯,這等孩子沒地方讀書。”
“我知道。”賈平安淡淡的道:“總有辦法的。”
世家門閥對科舉不屑一顧,倚仗的便是自家的家學淵博,而大唐的教育體系不完善的架構更是讓這種不屑一顧變得理直氣壯。。
大唐最高學府招收的是權貴官員子弟,當然,你要說平民子弟也有人進了國子監,確實是有,但他們進的是算學這等類似于后世技校的地方。
如此下面的人只能種地,上面的人倚仗著學習霸權,以及家中的關系,牢牢的把持著向上的通道。
這條通道只留下了一條縫隙,偶爾有底層人能飄上來,隨后被拉攏同化……
這便是大唐版的階級固化。
而擊破這個階級固化的人就是武媚!
“科舉始于前隋,但開頭還是先帝……”
“科舉?”包東不解,“那不是哄人的嗎?”
“胡說!”賈平安笑罵道:“那不是哄人,而是下面沒幾個讀書人。”
包東撓撓頭,“那弄了科舉作甚?”
“留著希望。”賈平安緩緩而行,“先帝時詩賦只在上層流轉,帝王和重臣們詩賦相和,下面的百姓看著這一幕敬若神明。學識也是在上層流轉,下面的人想窺探,只會撞的頭破血流。
而科舉就是一根管子,一頭連著下面的百姓,一頭捅到了上層,下面的百姓可鉆進這個管子里,一路鉆到上面去。”
武陽伯真的是太天真!
雷洪扯著撫須,“武陽伯,我有好友在吏部,他說科舉入仕的官員升職艱難,被那些權貴高官子弟看不起呢!”
這便是現狀。
“會好的。”
李治對科舉也是那個尿性,但好歹比先帝更重視了些。
直至武媚,科舉才正兒八經的進入了正軌。
科舉始于前隋,而真正的大興則是在武媚時期。
不管是糊名還是制科,或是大力提拔科舉入仕的官員,都和武媚息息相關。為了提高科舉舉子的地位,她甚至還弄出了皇帝親自主持的殿試。
還有武舉,也是在她期間被弄了出來。
由此科舉就成為了所有人的晉身之道。隨著科舉出仕官員的不斷增多,以及這個群體的不斷拔高,他們漸漸掌握了話語權。于是通過科舉出仕的被視為真本事,而通過門蔭為官的被視為無能之輩。
這一切的目的都是為了打通上下階層流通的渠道,擊破世家門閥和權貴官員們一心想固化階級的美夢!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我們永遠是高官權貴,下面的泥腿子子子孫孫永遠都在地里為我們干活。
這便是階級固化。
“定然會好的!”賈平安很堅定的道。
他想到的是后世的描述。
那盛世……麻衣如雪,滿于九衢,這是介紹赴京趕考的考生之多的盛況。
大唐盛世便由此發端。
賈平安抬頭,眼中全是憧憬。
屆時我必將站在某一處,看著那些考生進入考場。
“武陽伯。”
一個百騎來稟告,“武陽伯,發現一伙人在山中。”
“可有兵器?”
“有!”
賈平安吩咐道:“叫上兄弟們,圍剿。”
此次發現了三波人,一波是柳奭和蕭淑妃謀劃污蔑武媚的那伙人,另一波是李恪的人,第三波卻不知。
百騎隨即動了。
“陛下,百騎發現賊蹤,武陽伯帶著人去圍殺。”
“知道了。”
李治放下文書,眼中有冷色閃過,“朕自繼位以來,夙夜難眠,只為大唐興衰。這等賊人只為一家之私,告訴武陽伯,盡數殺了!”
王忠良低聲道:“陛下,活口呢!”
難道不要追查背后是誰?
活口?
“能有誰?帝王要動手從不是某個人,更非某個家族。帝王動手……血流漂杵!”李治漠然道:“此時不是時機。”
帝王的敵人從不是一家一姓,而是一個龐大的勢力!
此刻絞殺一家一姓有何用?
只會讓對方借此抱團來對抗帝王。
李治拿起文書,仿佛是在和誰說話,“朕在等著那一日!”
山脈延綿,時而秀美,時而險峻。
百騎一隊隊的沿著山道在搜索。
“先前他們就在前方。”
一個百騎指著左前方的山脊說道:“有十余人,看到我等后就遁逃了。”
賈平安看看周圍……
“此處道路險峻,右側更是有小河,易于藏匿蹤跡。分開!”
百騎分開,往左右包抄,目標就是這一片地形復雜的地帶。
一個百騎急匆匆的追來,“武陽伯,陛下有令,全數殺了。”
賈平安點頭。
這個命令含義頗深,代表著李治不想在這個時候和世家門閥翻臉的心態。
程達帶著一隊人走了另一處,明靜作為監督的內侍跟在賈平安身側,見他瞇眼看著一處山溪,就問道:“可是懷疑他們藏身此處?”
賈平安搖頭,“此地寬闊,地形復雜,十余人想把蹤跡隱藏了,在旁人看來簡單,可這是百騎!我調教了許久,今日便讓那些地老鼠來看看什么叫做碾壓!”
“發現足跡!”
前方有人在喊。
“盾牌!”
盾牌在賈平安的前方做好了防護的準備。
“武陽伯,前方發現足跡,右側有草被踩踏,隨后被扶了起來。”
賈平安看了一眼右側。
右側兩個小山峰之間有空隙,往上是個山坡,面積很大。
山坡上樹木不少,十余雙眼睛此刻都在盯著下面的百騎。
“那是賈平安,他身邊的應當就是皇帝派來的內侍。”
為首的紅臉男子冷笑道:“他帶著二十余人就想絞殺了咱們?癡人說夢!”
“看,他的周圍竟然有三面盾牌,膽小怕事如此,讓人嗤笑。”
紅臉男子看到百騎展開搜索,就吩咐道:“前方的兄弟該開始了。”
話音未落,左前方有百騎興奮的喊道:“發現賊蹤!”
“那個兄弟回不來了……”
這是誘餌,負責引開百騎,隨后這些人就可順勢轉移,到時候在想尋到他們就難了。
誘餌就該有犧牲的心理準備。
紅臉男子見下面的百騎開始出擊,就笑道:“咱們在山中有十日了,百騎和千牛衛,還有那些軍士輪番巡視,依舊拿咱們無可奈何。今日若非有人咳嗽,也不至于……”
“準備……”
眾人準備下山轉移。
就在此刻,賈平安轉身看了這邊一眼。
這一眼,冰冷!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