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肖博躺在值房里,兩只眼睛茫然看著虛空。
他的左臉高高腫起,郎中正在查看。
“就是挨了一下,養幾日就消腫了。”郎中很是篤定,連藥都不給。
肖博看了一眼邊上的幾個官員,“那些瘋子可回去了?”
司業陳寶說道:“回去了。”
“哎!”肖博的眼中多了神彩,“都是些瘋子。他們這般鬧騰……話說算學和他們有何關系?一個個上躥下跳的,就像是刨了他們家的祖墳。”
陳寶就是新學學生陳翔的父親,他苦笑道:“祭酒,那新學乃是當年百家之學的余孽……這是他們的說法。而陛下登基以來,輕儒學重文吏,引得他們惴惴不安。突然陛下又支持什么新學,一下就崩了。”
先帝重儒學,至少表面上如此,讓孔穎達等人修撰整理五經正義等典籍。可一到李治就不同了。
所謂文吏,就是不入流的那等官吏。這些官吏大多屬于流外官……
——大唐的官吏有兩個圈,一個是流內,可以理解為名牌大學畢業的,升官發財速度快;一個是流外,可以理解為職校畢業的,還有一些自學成才的,這等人做事踏實,對政事了如指掌,但因為出身的緣故,想升官,想進入流內,堪稱是癡心妄想。
李治登基后,大肆提拔流外官吏進入朝中各部門擔任中下層官員,早就引發了不滿。比如說楊德利就是其中的一個,賈平安嚴格來說也是一個。這兩兄弟……賈平安好歹是有過鄉學的基礎,楊德利就純屬自學成才。
——帝薄于儒術,尤重文吏。
于是那些人的心態就崩了。
“陳司業……”肖博的臉疼的厲害,說話也難受,“晚些你再去看看,若是那些人還鬧騰,對了,就稟告給陛下。”
陳寶點頭,“祭酒安心養病,下官已經令人去尋賈平安了。”
“他來有何用?”肖博搖頭嘆息。
“武陽伯來了。”
外面有人喊道。
肖博馬上躺好,一臉生無可戀的模樣。
“哎喲……”
賈平安一進來就看到肖博的臉,被嚇了一跳,“肖祭酒這是破相了。”
肖博本是在裝,聞言心中一冷。
不管是五歲孩子還是七十老翁,他們都格外在乎自己的容貌。
破相了?
肖博只覺得心如刀絞,“哎喲……”
“此事現在如何了?”賈平安只是隨口一句,把肖博弄的真的生無可戀后,就和陳寶了解情況。
“那些博士、助教大多是教授儒學的,先前祭酒說陛下有令,讓算學的學生學習新學算賬之法,那些人就發作了,圍著祭酒咆哮,有人太過激動,竟然一硯臺扔了過來,祭酒不幸……”
肖博不幸中招了。
賈平安沉吟了許久。
“他們鬧過頭了。”賈平安覺得這些人如驚弓之鳥,“算學是算學,不是國子學,不是太學,他們激動什么?”
一個職校能和北清相比嗎?
不值一提!
陳寶點頭,對賈平安的敏銳很是贊賞,“他們不外乎就是擔心被侵蝕,今日算學,明日國子學。”
賈平安起身道:“去看看吧。”
肖博也顧不得裝死了,“去不得!你是罪魁禍首,去了怕是被圍攻。”
賈平安笑道:“圍攻?”
他微微瞇眼,陳寶猛地想起這位可是才將去北方廝殺了一場,戰功赫赫。
“去算學看看。”
陳寶起身跟著去,肖博在后面喊:“不對就跑!”
賈平安差點一個踉蹌。
到了算學,賈平安的出現引來的卻是歡呼。
算學就是國子監下屬的專科學校,專門向百姓子弟開放。和專門收錄權貴子弟的國子學、太學等學校相比,算學就是后娘養的。
韓瑋歡喜的迎過來,“先前祭酒說算學教授算賬的法子,卻被打了一頓,某還說此事怕是完了。沒想到武陽伯親至,可是要教授我等嗎?”
賈平安看了一眼興奮的師生,說道:“某來看看,第一,你等可愿學?”
“愿意!”
外面氣勢洶洶的來了二十余人,聽到里面高呼愿意,有人黑著臉道:“都是一群賤人!”
“若是愿意,某自然愿意教授。”
賈平安話音剛落,身后傳來厲喝:“奸賊,竟然敢在國子監蠱惑人心,真當我等三尺劍鋒不利乎?”
賈平安回身,就看到數十博士、助教氣勢洶洶的進來,為首的指著他罵道:“今日老夫為國除此奸賊!”
賈平安就站在那里,這人嘴里喊的兇,可腳下卻走得慢,不時看看左右。
這是在等同伴超過自己,他就算是功德圓滿了吧。
門檻猴!
賈平安往前一步。
這群人全部止步。
這可不是普通的少年,他才將在北方陣斬敵酋,率眾沖陣,立下大功。
賈平安看著這些人,心中涌起了悲哀,“儒學新學都是學,可非得要弄個什么獨尊儒學。若說新學十惡不赦,是歪門邪道也就罷了。可新學教授的都是實用之學。敢問諸位大儒,新學可有不妥之處?”
現在不是宋明,儒學的地位還沒有那么高,儒家尚在雛形之中,所以賈平安此話一出,有人就面紅耳赤。
但更多的人氣勢洶洶。
“這等學問讓人不安本分,讓人好名利……”
這便是儒學的附屬屬性:陶冶情操,規范道德標準。
賈平安反問道:“難道學了儒學的人就安守本分了?就不好名利了?”
他看看這些先生,笑了笑,“諸位從各地趕來長安,有多少是為了弘揚儒學?某看一成也無。更多的人是想名利雙收。可偏生要尋個借口,把自家弄的高高在上,讓人敬仰。可某在此說一句……”
賈平安斬釘截鐵的道:“所謂圣人,定然是無欲無求。但凡一個人還要吃喝拉撒,他就壓根不可能是圣人!什么安守本分,誰能安守本分?蹲在家中說什么耕讀,到了夜晚看著娘子也在蠢蠢欲動……等見到美人之后,頓時兩眼放光,先是矜持,隨后放浪形骸,不堪入目!”
人類總是喜歡把極少數大成就者標榜為絕對的道德模范,甚至稱為圣人。
何為圣人?
不食人間煙火者,視萬物為芻狗,心中無一絲情義。
這便是圣人。
明明整日吃喝拉撒,睡女人也不落人后,偏生要標榜什么道德君子,這類人賈平安見一個唾棄一個。
賈平安這話揭開了所謂的圣人面紗,那些人不禁大怒,有人喝道:“若是人人趨利,大唐如何?”
這個問題問得好!
你新學都是實用之學,可個人修養還要不要了?
一味教導實用之學,疏忽了學生的德育,你這個新學算什么?
大伙兒都覺得賈平安坐蠟了。
可他卻微微一笑,“儒學一直在教授。”
妙啊!
韓瑋贊道:“武陽伯此言甚是,我算學每日的儒學教授從不會缺。”
那些人傻眼了。
有人脫口而出道:“你不排斥儒學?”
一群傻蛋!
賈平安反問道:“某本就學過儒學,為何要排斥儒學?就算某教授新學,可某為何要排斥儒學?非此即彼本就不是做學問的態度。非我即敵,這不是學問,而是利益之爭!”
“他竟然不排斥儒學?”
一群人茫然看著賈平安。
在儒學的發展歷史上,之前一直是百家爭鳴,直至董仲舒迎合帝王弄了一套理論,隨后儒學就成了顯學。若是如此也就罷了,可為了讓這套理論人人皆知,人人學習,利于帝王的統治,儒家和帝王聯手壓制了其它學說。
這便是獨尊儒學的根由。
帝王需要能幫助自己的學說,儒學諂媚低頭,其它學說撲街。
所以儒家子弟也習慣了一家獨尊,但凡出現對手,馬上就打壓排斥。
這等想法就像是喝水般的簡單,可賈平安竟然不排斥儒學,這思路在他們看來格外的奇葩。
這……
好像沒法出手了啊!
但有人卻振臂高呼,“邪門歪道,怎能在國子監立足?諸位,趕他出去!”
有人帶頭,那些人早就習慣了妄自尊大,竟然就逼了過來。
看來還得要動個手?
賈平安頗為期待。
韓瑋走到了他的身前。
那些助教和學生走到了他的身前。
眾人都在沉默著。
此刻能讀書的人少,儒學還得再發展幾百年,通過科舉,把儒學變成儒家。
所以這是最好的時代。
這些師生擋在前方,韓瑋說道:“我算學是算學,與國子監諸學并無瓜葛,算學的學生多是百姓子弟,我等要教授的是實用之學,至于你等想的非此即彼,莫在我算學橫行!”
有人喊道:“韓瑋,你莫要自誤。”
“自誤什么?”韓瑋冷笑道:“武陽伯說得好,新學不排斥儒學,可儒學卻見不得新學的好。什么刀下亡魂,什么百學余孽,這是大唐,不是前漢!”
炸了!
前方有人冷笑,“大言不慚,停了算學的課!”
這是殺手锏。
但旋即韓瑋就說道:“除非陛下有令,誰能停了我算學授課?”
那些人無計可施,有人威脅道:“若是跟著那個掃把星學了新學,回頭就別想做官。”
前面還說什么讀書不為名利,此刻把臉一剝,活脫脫的一個變色龍。
賈平安不耐煩了,說道:“吵吵什么?若是不妥,直接分出來就是了。”
周圍鴉雀無聲。
分出來。
這是要分裂國子監。
李治本就不重視國子監,若是算學分裂出去會如何?
喜聞樂見吧。
“回去!”
那些人嘀咕了一陣子,竟然偃旗息鼓了。有人臨走前陰測測的道:“算學的學生,以后不打算為官了嗎?”
這些人人脈寬廣,外加一群權貴子弟,要封殺算學的學生輕而易舉。
算學上下頓時被蒙上了一層陰影。
李治是支持新學的,若是賈平安建言把算學分出來,他定然會樂見其成。其一國子監沒矛盾了,其二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看看兩邊教出來的學生怎么樣。
賈平安于是開啟了兩邊同時開課的艱難時光。
國子監里紛紛擾擾,有人去尋了肖博,說外面不少人放話,說要打壓算學的學生。
這個可是影響就業問題啊!
國子監的學生出來沒地方接收,以后誰還會來讀?
肖博只是裝傻,他臉上的傷還沒好,可不敢和那些瘋子糾纏。
“算賬有何用?”
國子監的呼喊甚囂塵上。
王琦冷笑道:“賈平安撐不了多久。”
陳二娘想到那個少年吃癟,不知怎地,竟然有些惆悵。
柴令武聞訊大笑,隨即投入到了自己的大事中。
王悅榮四十五度角仰望著明媚的陽光,有些莫名的憂傷。
半月后,當北征大軍即將回到長安之時,幾個權貴來到了算學。
“某想請兩位學生去家中幫個忙。”
韓瑋得了消息不敢怠慢,飛也似的跑去尋賈平安匯報。
“好事,算是學以致用。”賈平安看著很平靜。
算學借出了幾個學生去權貴家中干啥?
國子監都在盯著。
很快,這幾個權貴家中都爆出了大事。
“家仆貪污!”
肖博愕然。
陳寶說道:“祭酒,那些學生一去就重新建賬,把原先的賬目重新理了一次,隨后一一核算,發現了許多問題。”
肖博震驚不已,“這算賬之法這般犀利?”
陳寶點頭,苦笑道:“說個丟人之事,犬子陳翔跟著武陽侯學新學,前陣子在家里一番折騰,竟然說他母親記賬簡陋,核算不清,被打了一頓后,前日自家悄然把賬本重新理了,發現他母親的賬目不對……”
娘的!
這把自家老娘的臉都給揭了。
肖博覺得這事兒太有趣了,“后來如何?”
陳寶嘆道:“下官視而不見,陳翔隨即又被他母親痛打了一頓。”
肖博不禁捧腹大笑,“兒子去揭穿母親藏私房錢之事,這等逆子,打個半死都是活該。”
老娘藏點私房錢容易嗎?老娘十月懷胎,辛苦把你養大容易嗎?你竟然敢把老娘藏私房錢的賬目給查了出來,不死何為?
肖博突然想起一事,“那他可查到了你的事?”
陳寶面色一變,“那逆子昨夜一夜未睡……不好!”
他拱手,“祭酒,下官身體突感不適……”
可憐的人……肖博點頭,“去吧去吧,記著別打孩子太狠了。”
陳翔鼻青臉腫來到了宮中,坐下后,李元嬰問道:“怎地……挨打了?”
陳翔點頭。
尉遲循毓問道:“這次又是為何?”
陳翔說道:“某昨夜查賬,查到阿耶隱藏了一筆錢,又查到了那幾日阿耶早出晚歸,說是有公事……阿娘說阿耶那幾日回來身上有脂粉味,她懷疑去了青樓,阿耶卻說是阿娘的脂粉味……今日真相大白,阿娘和阿耶吵架。”
叛逆少年楊淵好奇的問道:“那與你何干?”
陳翔嘆道:“他們吵完了,就……一起打某。”
男女混合雙打的滋味不好受。
但算學卻熱鬧了起來。
“借幾個學生可好?”
算學很忙。
經常有權貴出沒,說是來視察一番,準備把子弟送來學學,但最終都是帶著一個或是兩個學生回家。
然后……
“陛下,鄂國公家中查出了家仆貪污之事,鄂國公出動了。”
尉遲恭大怒,把幾個貪污的家奴丟在家門口抽打。
李治覺得這個趨勢有些不大對。
“陛下,清河候家中查出了貪腐……”
李治單手托腮看著前方。
瘋了。
就在大部分人不看好算學的情況下,那些權貴紛紛來了算學,隨后贊譽有加,直把算學夸成了天下第一學問。
國子監那些大儒們目瞪口呆。
“這是為何?”
陳寶在國子學視察,聞言淡淡的道:“算學能查賬,能算賬,算的快,還準,你說為何?”
那些權貴可不會管你什么儒學新學,對我家有用的就是好學問。
所以尉遲恭才把孫兒丟在賈平安的手下,李治把宗室人渣也丟了進去。
現在鬧大發了。
王琦也懵了。
“算學熱了?”
周醒點頭,“算學的學生大多被請了去,如今算學里空蕩蕩的,那些博士助教都在笑,說是沒想到后娘養的孩子竟然也有這么一日。”
“為何?”王琦百思不得其解。
“有人請了算學的學生去家中重新整理了賬目,查出了家仆貪腐,眾人紛紛效仿。”
“這不對。”王琦很果斷的道:“此事背后有人,去查?”
等周醒去后,他淡淡的道:“取了針線來。”
陳二娘憂心忡忡的道:“這等東西……女人做的。”
茶杯飛了過來,陳二娘低頭,“是。”
晚些,王琦穿針引線……
陽光照在他的身上,看著竟然多了一份純真。
陳二娘覺得這人要瘋了。
而周醒很快就查到了此事。
“率先請了算學學生的是梁建方舅子的表弟家。”
王琦越發白皙的臉上多了明悟,“這是賈平安的手段,新學在算學強行推開,可卻被無數人抵制。他若是不能為算學找到一條路,漸漸的那些人就會疏遠了新學。”
陳二娘心中一震,想起了那個少年,“他這是以利誘之!”
你竟然也知道?
王琦看了她一眼,覺得心很疼。無關情愛,只是那種獨占欲在作祟,“他讓梁家的親戚請了兩個學生去核算賬目,不管真假都會查出問題,隨后……你要知道,那些權貴看似大方,可最不能忍受仆役貪污,于是人人心動……算學的學生由此名聲大噪,那些人的抵制頓成笑談。”
“他竟然不動聲色的就解決了此事……”陳二娘面色微變。
周醒罵道:“那個掃把星!”
晚些,周醒再度回來,歡喜的道:“某讓人去散播消息,說這是賈平安的手筆,恍然大悟之后,那些人定然會越發的痛恨他了……”
王琦抬頭,木然的道:“他早就得罪了那些人,你此刻說了此事,只會讓人夸贊他手段了得,你……是豕嗎?”
豬隊友周醒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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