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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一章 相思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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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位都丟了,李隆基仍沉浸在所謂的盛世帝王的美夢里,沒救了。

  當初從長安倉惶出逃時,他或許在路上反省過自己,但是終究為人剛愎,反省過后,他仍覺得自己沒錯,也許自己唯一的錯誤是信錯了人,不該信任安祿山。

  他從沒想過,安祿山的叛亂是偶然中的必然。

  如果朝野果真如他所說的一片清明,安祿山是沒有機會在這種清明的環境中造反的,正是李隆基在開元盛世以后,由于他的昏聵糊涂,任用奸佞壞了國本,朝堂在他所謂的帝王平衡術下一片烏煙瘴氣,才給了安祿山造反的機會。

  看似偶然的事情,其實絕非偶然,它一定是諸多隱患鋪墊積累多年后,必然會爆發的導火索。

  顧青不想糾正李隆基,因為沒用,李隆基不會承認自己的錯誤。

  七十多歲的人了,來日無多,就讓他活在夢里,一直到入土為安吧。

  李隆基盯著顧青的臉,仿佛第一次認識他似的,不停地上下打量著他。

  顧青被他的目光盯得渾身發毛,不自在地扭了下身子。

  良久,李隆基忽然笑了,笑容里充滿了冷意。

  “朕真是走了眼,很多人背地里議論朕此生最大的錯誤,是錯信了安祿山,依朕看來,朕最大的錯誤卻是給了你騰達的機會,尤其是將你調任安西節度副使,更是愚蠢之極……安祿山可平,顧青之患難平。”

  顧青垂頭道:“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李隆基大笑:“爾本是潛淵之龍,朕卻以為你只是一條雜魚,所以毫無顧忌地將你放入大海。哈哈,顧青,你藏得夠深,朕真的很佩服,弱冠少年怎會有如此心機,隱忍這些年才露出真容,若論禍患之深重,你比安祿山大多了。”

  顧青平靜地道:“陛下,臣并無反意。”

  李隆基冷笑道:“你若無反意,何不交出兵權,你若交出兵權,朕可讓李亨封你為王,拜你為相,位極人臣之巔,甚至予爾一國之地,你愿意嗎?”

  “臣不愿意。”顧青望向李隆基,也笑了:“陛下恕臣直言,帝王的許諾不可信,白紙黑字畫押按指印都不可信,臣若真交出兵權,太上皇與天子焉能容我活下去?若臣與陛下易地而處,陛下敢交出兵權嗎?”

  李隆基勃然色變:“顧青,你果真要反么?”

  “臣說過了,臣不會反,兵權在手,臣只是為了自保。”

  李隆基眼中冒出精光,寒意森森地盯著顧青。

  長安城外與李亨第一次針鋒相對,此刻不到一個時辰,他再次與臣子針鋒相對。

  果然,時也勢也,一切都不一樣了,就連當初那個從山村里出來的少年郎也敢與他正面交鋒,所以,這便是失勢的滋味么?落翅的鳳凰不如雞,手中無權柄,天下人看他已再無敬畏。

  仿佛泄掉一口心氣似的,李隆基頹然地坐回去,端杯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花白的胡須上沾滿了酒漬,卻也懶得擦,失魂落魄地垂頭不語。

  “朕果真已遲暮,天下無人再敬畏朕了……”李隆基凄然地一笑,道:“顧青,既然話已挑明,朕便直說了,朕很后悔,朕當初不該封你的官,當年你隱藏得太好,人畜無害又沉穩冷靜的樣子,朕以為給朝堂找到一位砥柱之臣,沒想到你竟暗藏禍心,我李唐江山恐怕會喪于你手……”

  顧青嘆道:“陛下言重了,臣對江山毫無興趣,臣的志向是想讓百姓過上好日子,不再受戰火荼毒之苦,不再受惡吏地主盤剝之痛,陛下眼里的江山,是帝王寶座,是政權永固,臣眼里的江山,是子民福祉,是布仁天下。”

  李隆基仍不為所動,冷冷道:“何其冠冕之辭,說到底,你便手握兵權,做個連帝王都不放在眼里的權臣,董卓曹操之輩,雖為漢臣,實為漢賊,這是你曾經的書里寫過的,這句話用在你身上,是否合適?”

  顧青笑了:“臣不在乎皇室天家如何看我,臣在乎的是天下子民如何看我,我若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縱是史書留下千古罵名,臣也甘之若飴。陛下可稱呼我為‘唐賊’,我并不介意,此生踏實做好自己該做的事足矣。”

  話不投機,連酒都喝不下去了。

  李隆基頹然地揮了揮手,道:“朕乏了,你退下吧。顧青,今日之得意,明日未必有福果,朕便是前車之鑒,愿你好自為之。還有,我天家李唐不會坐以待斃。”

  “臣也不會坐以待斃。”

  二人相視一眼,火花迸現。

  快走到殿門時,李隆基忽然叫出了他,遲疑半晌,道:“朕的娘子……可安好?”

  顧青一愣,接著失笑。

  都這般光景了,還惦記著楊玉環呢?

  “楊阿姐一切安好,但她不愿見陛下了。陛下不如將滿腔相思另付良人吧。”

  李隆基皺眉:“‘楊阿姐’?你們……你可代她做主?”

  顧青盯著他的眼睛,平靜地道:“臣可代她做主。”

  見顧青離開花萼樓,李隆基的表情瞬間變得陰沉可怖,目光殺意森森。

  良久,李隆基揚聲道:“來人,速請李亨……天子來此。”

  一個時辰后,李亨匆匆趕來,父子見禮落座。

  李隆基懶得與他廢話,開門見山道:“李亨,你擅自稱帝一事,朕恕了,也認了。”

  李亨微笑,恭敬地一揖:“多謝太上皇陛下。”

  “禮法不可廢,否則你永遠得位不正,永遠被臣民詬病指摘,朕馬上寫傳位詔書予你,從今以后你便是堂堂正正的大唐天子。”

  李亨大喜,起身剛要行禮,李隆基卻揮了揮手,道:“不要廢話了,你我父子的恩怨先放在一邊,大唐社稷如今危如累卵,權佞勢大,窺伺國器,你我父子當攜手共盟,同抗強敵,你以為如何?”

  李亨目光一閃,仍笑道:“朕亦與太上皇心念相同。”

  李隆基沉下目光,低聲道:“長安城中,你與顧青各自兵將孰優孰劣?”

  李亨神情一黯,嘆道:“朕不如顧青。”

  “若秘密召集大唐各地州縣地方軍隊勤王,可有勝算?”

  李亨猶豫了一下,道:“各地兵馬若調動,瞞不過顧青。他若察覺到局勢不利,恐會先發制人,將你我父子制住,如此,萬事皆休。”

  李隆基看了他一眼,道:“你與謀臣必有商議,可有良策?”

  “李泌建言,可向回紇汗國借兵,同時招降安慶緒史思明,以二者兵力制衡安西軍,再緩緩削顧青之兵權。”

  李隆基沉思半晌,緩緩道:“也算是個辦法,朕與回紇汗國葛勒可汗私交甚篤,可修私人書信一封,請他派兵南下……”

  李亨遲疑道:“可是,回紇借兵的條件頗為苛刻,朕與回紇仍在商討之中。”

  李隆基嘆道:“你啊,當皇帝時日太短,太稚嫩了。他們提出條件,你便順著他的條件去談,只能永遠處于被動,成熟穩重的帝王懂得避重就輕,另辟蹊徑,避開他們提出的條件,給他另一個大好處,他便只能順著咱們給的條件來商討,明白嗎?”

  李亨一揖道:“朕受教了,太上皇的意思是……”

  李隆基沉吟半晌,道:“你嫁個女兒過去,許給葛勒可汗,是為大唐和親,并改封冊立,給他換一個響亮點的可汗稱呼,相比錢財糧草,其實他們更渴望得到大唐宗主的認同,懂嗎?”

  李亨兩眼一亮,喜道:“還是太上皇高明,朕明白了。”

  李隆基又道:“還有河北的史思明叛軍,朕與你聯名寫一封招降書信,仍對他們許以官爵和好處,允許他們繼續擁兵,條件是南渡黃河,朕可劃河南五座城池予他們,免其稅賦,增遷子民,我們的條件是,東倚河南之地,牽制顧青的安西軍。”

  李亨急忙點頭,接著一愣,忽然察覺自己又恢復到當初那個唯唯諾諾的懦弱太子的模樣,頓時心有不甘,點頭過后馬上仰起臉,矜持地嗯了一聲,道:“太上皇言之有理,朕可參詳思慮。”

  李隆基冷眼看著他,鼻孔里輕輕哼了一聲。

  子不類父,終究是沐猴而冠,論當皇帝的本事,你還差得遠。

  “大唐社稷已經非常危急了,不夸張的說,如今比當初安祿山起兵謀反更危急。”李隆基盯著李亨的眼睛,道:“顧青與安祿山不同,安祿山不過是武夫,他的能力只能謀一域,可顧青是梟雄,野心勃勃之輩,他所謀的是整個天下,你我父子一定要謹慎鄭重,若李唐江山亡于你我之手,死后無顏再見祖宗。”

  李亨神情凝重地點頭:“太上皇,大敵當前,你我父子當信任無間,勿使猜疑。”

  李隆基也嚴肅地道:“永不猜疑!”

  顧青走出興慶宮,仰頭看著初冬的蕭瑟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微涼,頭腦頓時一清。

  兩千余安西軍將士緊跟其后,韓介更是手按劍柄,目光銳利地留意左右的動靜。

  顧青剛準備上馬,卻仿佛心有所動,總覺得一道目光在不遠處緊緊盯著自己。

  顧青扭頭一看,接著整個人呆滯原地,定定不動。

  宮外寬闊的青石盡頭,張懷玉一身素衣站在路邊正癡癡地看著他,淚水不住地順腮而下,滴落在地,晶瑩剔透如一顆顆相思紅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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