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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祖孫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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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說李隆基如今心中有什么違禁詞的話,莫過于“斷裂”二字,禁中演武是太史監正的建議,為的是消弭龍旗斷裂的不祥之兆。

  結果演武剛開始沒多久,左衛將士的兵器卻紛紛斷裂了。

  這個不祥之兆就大了,可謂雪上加霜,李隆基原本惴惴不安的心情此刻正如火上澆油,心態瞬間也斷裂了。

  龍顏大怒,雷霆變色。

  若換在平時,左衛將士的兵器斷裂一批不算事,李隆基最多只表示一下不滿,然后下旨徹查。

  可是今日演武時左衛將士的兵器斷裂,卻令李隆基大為憤怒,因為今日不一樣,今日演武的目的很玄幻,屬于玄學內容,玄學最忌添堵,結果演武剛開始就給李隆基觸了霉頭。

  “將斷裂的兵器拿過來,朕親自看看。”李隆基陰沉著臉道。

  兵器很快被宦官呈上來,亂七八糟在李隆基面前擺了一排,李隆基彎腰拿起一柄長戟仔細端詳,長戟是新打造的,握柄為木制,戟尖為鐵制,斷裂的部分為戟尖。

  李隆基凝目盯著戟尖斷裂的部分,用手指輕搓斷裂面,手感粗糙,簇新的斷裂面上有許多不規則的顆粒,以及一個個小孔。

  李隆基看了一眼便明白了,他雖當了四十年的太平天子,可當初也是靠宮變上位的,也曾親自掌過多年的兵權,對兵家之事并非一竅不通,手里這件兵器他一看就知道問題出在哪里。

  “何人采辦的生鐵?這種質地的生鐵連打造農具都不夠,竟然敢將它拿來打造兵器,此事是何人所辦?”李隆基大怒道。

  群臣面面相覷,不敢吱聲。

  郭子儀手握令旗大步走來,抱拳道:“稟陛下,是左衛內的官員采辦,臣治下無方,請陛下治罪。”

  對郭子儀,李隆基還是頗為尊敬的,畢竟是當世名將,于是李隆基朝他勉強一笑,道:“郭大將軍無須自責,此事會查清楚,若采辦之事未經郭大將軍之手,自是與你無干。”

  目光兇狠地環視群臣,李隆基惡聲道:“貪腐貪到朕的宮闈禁內之中,你們的膽子太大了,此事若不查清,朕豈能臥榻安睡?”

  “此事當嚴辦,無論牽扯到誰,都不能放過!高力士!”

  身旁的高力士站出來躬身:“老奴在。”

  “此事交給你辦,著刑部,大理寺,御史臺三法司協辦,必須給朕查個水落石出,南北衙各衛的兵器軍衣全都查一遍,先從左衛的官員查起!”

  群臣嘩然,卻不敢言。

  三法司共同辦理一樁案子,已然多年未曾有過了,李隆基一句話便將這樁案子釘死,再無轉圜的余地。

  人群中,戶部郎中吉溫已面無人色,臉上汗如雨下,他知道自己的末日來了。

  高力士垂頭苦笑,雖然不知是哪路神仙主謀,但能把手伸進禁宮左衛,足可見權勢滔天,這樁案子辦下去不知最后會揪出怎樣的大人物。朝堂上有能量做出這件事的,一個巴掌能數過來,無非就是那么幾位罷了。

  誰叫這人瞎了眼呢,連左衛都敢伸手,還敢在兵器上做手腳,膽子大得可謂狂妄了。

  昨日龍旗斷裂,今日兵器斷裂,可想而知李隆基有多憤怒,更何況左衛的職責是拱衛禁內,天子的安全都要靠左衛金吾衛這些精銳將士的保護,這幫人貪腐到給將士們配備燒火棍都不如的東西,這是觸動了李隆基的逆鱗啊。

  李隆基那么深愛楊貴妃,楊貴妃的姐姐在禁宮只不過不愿下馬,又抽了禁衛幾鞭子,李隆基都勃然大怒,將楊貴妃趕回了娘家,如今給左衛將士配劣質生鐵打造的兵器該是什么罪名?

  高力士在揣度著李隆基的心思,從李隆基的憤怒程度來推測這樁案子究竟該辦到什么程度才能令李隆基解氣。

  禁中演武到了這一步,基本已經算是失敗了。

  李隆基怒氣未消,心頭愈發恐懼,兩天連出兩個不祥之兆,不知會有怎樣的大災大劫在等著他,想到今日的演武被一群貪官破壞了,李隆基尤覺憤怒。

  “都散了吧,傳太史監監正來花萼樓。”

  長安城風波乍起。

  李隆基是下定決心要嚴辦這件貪腐案了,從他委派身邊最信任的高力士親自查辦便能看得出他的決心何等堅定。

  長安城各衛官員人心惶惶,明明只是左衛的事,但各衛都要被嚴查,這就麻煩了。

  雖然各衛并未牽扯進這樁貪腐案,可如今天下承平已久,無論文官也好,武將也好,誰在職上沒干過幾件見不得人的事?高力士若查下去,拔出蘿卜帶出泥,很多見不得人的事也會暴露出來。

  于是李隆基下旨后,長安各衛官員表面平靜,實際上已然一片兵荒馬亂。很多官員都在默默地填補窟窿,或者忙著湮滅證據,長安城內這幾日甚至出了幾樁殺人滅口的命案。

  顧青悄無聲息地布下了這個局,原本只是針對李林甫,沒想到將長安城各衛都撬動了,攪動得天翻地覆。

  左衛貪腐案不難查,難的是李隆基愿不愿意查,派什么人去查。證據很容易找,甚至幕后主使也容易找,難的是找到幕后之人后,敢不敢動他。

  李隆基派出了高力士,一個只對李隆基效忠的老宦官。

  高力士入駐左衛第三日,共計十余名官員被拿進大理寺,連顧青都被高力士當面訊問,幸好顧青根本沒沾過這樁案子,而為何清單必經的流程里不見長史的簽押,顧青也解釋說因為看出清單不對勁,不敢貿然擔責任,于是拒絕簽押,所以那些貪官將流程繞了過去。

  第五日,戶部三名官員被高力士下令拿下,其中包括戶部郎中吉溫。

  吉溫是酷吏,但顯然不算好漢,大牢里還沒對他動刑他便痛哭流涕地招了,最后供出了李林甫。

  高力士一陣心驚肉跳,不敢再查了,因為他知道接下來的事已與貪腐案無關,已然上升到政治高度,李隆基對李林甫究竟是殺是放,全看李隆基如何權衡。

  于是高力士將吉溫的供狀遞給了李隆基,李隆基仔細看過供狀后,忽然冷笑兩聲,告訴高力士,此案到此為止,所有涉案官員全部依律治罪,其中戶部三名官員包括吉溫在內,當街斬首。

  隨即李隆基還問起了李林甫的病情,得知李林甫的病情愈發嚴重后,李隆基令高力士將所有涉案的卷宗和供狀送去李林甫府上,按規矩,大唐涉及官員的死刑是要三省共議后再勾準的,而李林甫是右相,這個事恰好在他的職權范圍。

  將所有涉案的名單和供狀交給此案的幕后主使去審核,李隆基的心思之狠辣可見一斑。

  高力士親自將供狀和名單送進李林甫府上,哪怕李林甫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高力士也耐著性子等他醒來,然后給他看了供狀。李隆基終究還是留了幾分君臣情面,吉溫的那份供狀并沒有拿給李林甫看。

  李林甫看了供狀后沉默無語,半晌沒說一句話,看著看著,竟當著高力士的面昏昏睡去。

  第二天一早,李林甫向李隆基遞了一道奏疏,乞骸骨,求致仕。

  李隆基批示,不準。李相明明還能為人民多服務幾年嘛。

  李林甫再上疏,再請致仕。李隆基仍舊不準,批示的言辭熱情洋溢,深情挽留,君臣一生不疑,你知道我對你,不僅僅是喜歡……

  君臣反復對飆了幾次演技后,李林甫最后上了一道奏疏,臣已老邁,病疴沉重,不堪勞碌,既然不準臣辭相,便請減少臣的工作量吧,臣請求交出御史臺之權,只留吏部之權。

  這次李隆基準了。

  張九章府。

  這些日子長安城風云涌動,但與張九章無關。鴻臚寺屬于清水衙門,很難有什么油水,張九章做官也干干凈凈,問心無愧者,不怕風高浪急。

  但是長安城這些日的官場百態,張九章卻看在眼里,聽說李林甫不得不交出御史臺之權后,張九章高興之余,約了老友李光弼喝了一頓酒。

  從李光弼府上回來的當晚,張九章面紅耳赤,腳步踉蹌,但心情顯然很不錯,走路時還哼著不知名的曲子。

  時已深夜,剛回到家的張九章正走在院子里,斜刺里忽然一道人影竄了出來,嚇得張九章魂飛魄散,八分醉意頓時醒了三分。

  “二祖翁,你又到處亂跑,半夜才回來,你看看你,喝得醉醺醺的,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啊!”張懷錦站在張九章面前,叉著腰神氣十足地教訓道。

  張九章不由勃然大怒,手掌一揚便要抽她。

  張懷錦咯咯一笑,飛快閃開:“每次你都這么說人家,人家怎么就說不得你了?”

  今夜張九章的心情委實不錯,李林甫的相權再次被削了一半,張九章想想就覺得痛快。心情不錯于是便懶得跟一個小丫頭置氣了。

  正直的朝臣對李林甫大多是沒有好感的,李林甫不僅巨貪,而且在處理朝政上犯了很多方向性的錯誤,比如大量遴選胡人將軍戍邊,將大唐的邊關交給那些非我族類等等。

  而對內,李林甫的心思卻大多放在與東宮的爭斗上,朝堂一旦黨爭,往往便人浮于事,李林甫為了爭奪朝堂勢力,將大量巴結他的朝臣放在不應當的位置上,近幾年已能漸漸看出大唐的內政越來越糟糕了,這些都與李林甫有著直接關系。

  所以李林甫被削權,朝堂內的正直臣子們都暗暗高興,拍手稱快。

  張九章便是其中之一。

  深夜的庭院里一片漆黑,只依稀看到張懷錦那雙清澈發亮的眼睛。

  張九章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頭,笑道:“這么晚了還不睡,明日還得早起呢,夫子教的課你都記住了么?”

  張懷錦有些發愣,沒想到二祖翁居然沒生氣,還笑得那么溫和,喝酒喝懵了嗎?

  “二祖翁是遇到高興的事了吧?”張懷錦試探著問道。

  提起這事張九章就開心,哈哈一笑,道:“走,去前堂,老夫慢慢說給你聽,太解氣了,真是好樣的!”

  張懷錦聽得滿頭霧水,但難得二祖翁開心,她又睡不著,索性跟二祖翁閑聊一番也無不可。

  扶著張九章入了前堂,張九章酒興未酣,命下人再取酒來,然后揮退了前堂的所有下人,只剩祖孫二人相對而坐。

  張懷錦很有眼色地給張九章斟滿了酒,張九章一仰脖子飲個干凈,長長呼出一口氣,又哈哈笑了兩聲。

  “二祖翁何事如此高興,快說給我聽聽。”張懷錦搖著他的胳膊撒嬌。

  張九章捋了一把胡須上殘落的酒漬,低聲笑道:“李林甫被削了相權,今日向陛下交了御史臺之權,往后朝堂上的監察權算是易主了,或許朝堂會多幾分清朗,是好事,大好事呀。”

  張懷錦對朝政之事并無興趣,不高興地打了個呵欠道:“就這?值得如此高興嗎?李相好端端的為何把權力交出去?”

  張九章笑道:“因為啊,李林甫被人下了套,中了招,哈哈,當朝宰相竟被一個小子算計了,而且還是個六品官兒的小子,真痛快,當浮一大白!”

  說完張九章又痛飲了一盞。

  張懷錦天真地眨巴著眼,聽起來很有意思的樣子,此處有酒又有故事,必須要聽下去呀。

  給張九章再次斟滿了酒,張懷錦期待地道:“二祖翁你詳細說說。”

  張九章緩緩道:“老夫剛從李光弼的府上回來,聽說了一些事情,哈哈,最近左衛被鬧得雞飛狗跳,挖出了一樁天大的貪腐案,此事你可聽說了?”

  張懷錦眨眼:“似乎零星聽過一些,但我不感興趣便沒再聽了。”

  張九章搖頭:“你啊,性子太野太跳脫,凡事不肯靜下心多聽多看,人生可能會錯過很多精彩,比起顧青,你差太多了。”

  張懷錦不滿地道:“好好為何跟他比?我二哥當然厲害,但也就比我厲害那么一點點罷了。”

  似乎為了證明自己的話,張懷錦又補充道:“他的字寫得比我難看!”

  張九章聽到“二哥三弟”之類的稱呼便覺得頭疼,晃了晃發暈的腦袋,張九章決定今夜不計較稱呼的事,免得破壞自己的好心情。

  冷冷一哼,張九章眼神蔑視地看著她,道:“厲害那么一點點?你可知這次左衛貪腐案里,暗中給李林甫下套算計,悄無聲息布局的人是誰?”

  “是誰?”張懷錦眨了眨眼,恍然道:“左衛貪腐案!六品官兒的小子!我知道了!難道是……”

  張九章神情頓時緊張起來,斥道:“閉嘴!你想害死顧青嗎?此事只有寥寥數人知道,若傳了出去,顧青滿朝皆敵,懂嗎?”

  張懷錦興奮得花枝亂顫,刻意壓低了聲音道:“二祖翁快說說,這件事真是顧青干的?他那么大的膽子,敢算計當朝宰相?啊啊啊!我二哥太厲害了!”

  張九章捋須緩緩道:“老夫聽李光弼說,這樁案子發生時,顧青原本打算避開的,他甚至與那些貪官說好了不聞不問,說實話,顧青的考慮也不無道理,區區一個六品小官,確實惹不起當朝宰相,對他的選擇,李光弼心里隱隱有些失望,但還是很理解……”

  張懷錦繡急聲催促道:“后來呢?后來二哥為何又參與進來了?”

  “后來,李十二娘也聽說了,但她不理解,于是將顧青帶到長安郊外他父母的墓前,不知道十二娘與顧青說了什么,但顧青回來后便決定將這樁貪腐案挖出來,這才悄悄布下了此局。這個局……布得很巧妙,非常巧妙。”

  “布的什么局?快說呀。”

  張九章搖頭:“不能說,說出來會要了顧青的命,懷錦你性子太野,話又多,老夫擔心你哪天不小心說漏嘴,還是不說為妙,你只要知道,老夫這雙眼睛不瞎,曾經打算將顧青與你許為夫婿,無奈你人蠢眼又瞎,多好的一位少年郎啊,竟被你錯過了,如今搞出什么二哥三弟的,你與顧青之間怕是沒有可能了吧?”

  張懷錦的表情短暫失神,隨即不滿地道:“二哥說過,兄弟之間不要摻進男男女女那些破事,太煞風景了。”

  張九章目瞪口呆:“男女之情煞,煞風景?顧青說的?”

  “嗯!”張懷錦重重點頭,認真臉:“我想了想,覺得二哥說得對!”

  張九章仰天嘆息,這蠢丫頭,究竟多蠢。人家分明是沒看上你啊。

  張九章看了看面前如花似玉的侄孫女,越想越不甘心。

  侄孫女是正房所出,容貌也是一等一的美,性子活潑好動了些,但行為舉止皆是正經的大戶人家教養所出,為何顧青那小子偏偏就看不上自家孫女呢?他究竟喜歡什么樣的?

  如今搞得二哥三弟什么的烏煙瘴氣,張九章明知強扭的瓜不甜,但還是想再努力一下,收顧青為婿不僅是對已故的顧家夫婦有個交代,張九章對顧青本人其實也很欣賞,尤其是在知道這樁貪腐案背后的故事后,張九章愈發覺得顧青此人不可錯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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