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鸞隨書童穿過長長的抄手游廊,走向府衙后院的一座亭子。
她抬起頭,看著亭子里那個身影。
即便距離較遠,隔著那么多年的光陰,她還是能一眼認出方伯年。
老人換上了常服端坐在亭中。
倒也不嫌麻煩。朱鸞心道。
等下鹿鳴宴結束之時,他一個主考官還是要出面,到時候還得換回來。
恐怕是覺得穿著官服和一女子說話不成體統吧。
除了例行的簪花,在公開場合這位主考大人從未和她說過一句話。
并非是因為方伯年沉默寡言。
沉默寡言的人也不會一路青云直上成為閣老。
事實上,參加鹿鳴宴的大部分學子都和他交談過。
這也是傳統,因為從今日開始,今科舉子就都算是方伯年的門生。
能擠到他面前的學子,方伯年都會耐心與之交談,哪怕是末榜學子,也會淺談輒止,笑著拍著肩膀勉勵幾句。
首榜學子當然要更不同些。
老人會如同家中長輩一般仔細詢問學問和日后的志向,甚至憑記憶和學子評點文試所作的文章。
哪怕是武試學子,也會贊一聲少年英武,之后定要勤加修行。
對鄉試主考的義務完成的滴水不漏,所有舉子心生敬仰。
這是朝廷大員的風范,也是合格主考的做派。
而在這過程中只有一個例外。
那就是朱鸞。
今年這驚天動地的鄉試結果,多方其實都一直在觀望著主考的態度。
但方伯年從始至終沒有微詞,公事公辦看不出任何態度。
而朱鸞自己心知肚明,他并未和她交談,更不像是其他首榜舉子有從主考那收到勉勵。
連場面話都不曾有。
方伯年像是對待空氣一般對待新科解元,但硬要說也找不出一絲錯處。
這就是方伯年的風格。
朱鸞本以為在徽州這事也就這樣了,反正方伯年沒幾天就會回神都。
方伯年視她于無物,她也沒有單獨去和他敬酒。
卻沒想到他居然會單獨約見。
朱鸞看著越來越近的亭子,和亭子里的那個身影,目光微凝。
她能恨的人很多,但能被她恨上的人不多。
將她視為仇敵的人不少,但被她視作仇敵的人不多。
大部分人都沒到那程度。
而這位方閣老,則是那為數不多的人中的一位。
就在朱鸞走到離那個亭子還有十余步距離時,領路的書童突然停下,側身讓到路邊,做出請的手勢。
“朱九小姐,這之后的路還請您一人前行。”書童道。
朱鸞點頭,跨出一步,微微一怔。
這是……
屬于修行者的……屏障。
連隔音措施都準備的如此完善,不愧是方伯年。
朱鸞面無表情繼續往前走,就在離亭子還剩幾步時,亭中突然傳來老人聲如洪鐘的聲音。
“太元朝賈公五餌三表之說,何為?”
朱鸞腳步一頓,答道。
“愛人之狀,好人之技,仁道也;信為大操,常義也;愛好有實,已諾可期,十死一生,彼將必至;此三表也。”
少女聲音清冽,臉上一絲驚訝也無,靜靜道。
“賜之盛服車乘以壞其目;賜之盛食珍味以壞其口;賜之音樂婦人以壞其耳;賜之高堂邃宇府庫奴婢以壞其腹;于來降者,以上召幸之,相娛樂,親酌而手食之,以壞其心;此五餌也。”
說完她向前走了一步。
老人再問。
“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先夏朝孔公何疏?”
朱鸞再答。
“疏曰中正獨立,而不偏倚,志意強哉,形貌矯然。”
答完再進一步。
方伯年再問,朱鸞再答,經義愈深,然她答得愈快,沒有絲毫停頓。
一步一問,瞬息而至。
第七問答完,朱鸞已至亭中。
一共七步。
方伯年坐在石桌邊,看著一步步走來的少女,神情復雜。
古有曹公七步成詩,而這女子七步就能走到這里。
要知道他剛才并非隨口點了幾個經義,但這個女子卻如同隨口答出一般……
對答如流。
這真是最糟糕的情形。
方伯年眸光一沉。
這就是他親手點的解元啊……
偏偏才學居然是貨真價實的。
方伯年甚至不知是該高興好,還是該發愁好。
這樣的身份,卻有這樣的才學,這樣的人……
方伯年為官治學多年,很少碰見,碰見后,也很不喜歡。
朱鸞走上前俯身施禮。
“閣老大人,您找我?”
方伯年凝視著她,即便被鄉試主考單獨叫出,少女臉上卻沒有一絲驚訝和不安,聲音平穩不卑不亢。
十五歲的少女能有如此心性實屬罕見。
方伯年開口,“你是否對本官有怨……”
這句式真是似曾相識。
這次不是是否恨他了么?
朱鸞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的老人。
方伯年說到一半突然頓住。
他本想問這女子是否對他有怨。
想必她也能感到他對她的冷落。
作為解元,此時恐怕正憤憤不平。
但他開口卻看見對面少女嘴角突然露出笑意。老人一怔,突然想起之前心腹傳來的,這女子和南山先生之前的對話。
這才發現他之前預備好的臺詞居然撞了。
這都是什么事。
朱鸞看著方伯年臉上一瞬間不自然,興味更濃。
所以她早說過這些老先生說話的套路真該換換。
不然就容易遇到這樣尷尬的情況。
方伯年看著眼前的少女皺起眉頭。
她站得筆直,在他眼里,臉上沒有一點面對師長的謙恭。
這樣的女子……
這樣的神情……
方伯年閉了閉眼睛,開口道,“說實話,我沒想到你一個女子會成為徽州的解元。”
看來是放棄打官腔了。
朱鸞看著面露一絲疲憊的老人笑笑。
畢竟換了常服,又派修行者拉了屏障,就是為了這一刻。
這里的對話傳不出去,開場白又鋪墊失敗了,干脆實話實說了。
“很多人都沒想到,”聽到方伯年的話,朱鸞沒有生氣,微笑著答道。
這女子……
方伯年眉頭皺得更緊,“你的確是有些才華,”他沉聲道。
“但有些事不是有才華就夠了,”他凝視著朱鸞的眼睛。
“老夫為官多年,見過無數人,”方伯年沉聲道。
“你很像老夫曾經認識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