協商了半天,孫立恩最后和黃山醫療隊達成的協議是,支援二十五箱成人紙尿褲,再送500瓶可樂,以及三百瓶潤膚露。
這些物資都是韓文平辛辛苦苦搞來的,但老韓卻比孫立恩更大方——他躺在床上大手一揮,“給他們多發二百瓶可樂!”
可樂這種東西對醫生們來說,平時就是個調劑品。它不像是那些必須穿在防護服里的成人紙尿褲,或者女性醫務人員在生理期所必須的護墊衛生巾,更不像是為了讓醫生們每天多次消毒,導致干燥甚至開裂的雙手稍微潤濕一點的潤膚露。
但可樂不一樣。它很難讓醫生們在日常工作里享受到什么特別好的“照顧”,但它們能讓醫生們深切感受到,他們仍然處于“生活”里。
一天到晚都加班的人,就算是在晚上睡覺的時候,心情也是緊張的。這是孫立恩在過去一個月里學到的最重要的一點——心理緊張的時候,生理上的休息也必然會受到影響。
醫生們平時的工作就很繁忙,長期積累下來的疲勞感是確實存在的。不論醫生自己是否能夠感知到這樣的疲勞,但影響一直都在。
而在云鶴抗擊疫情的時候,這種原本并不怎么明顯,甚至可能會被忽略掉的影響突然被成倍放大。尤其以第一批支援到云鶴的醫療隊表現最為明顯,超過一半以上的醫務工作人員遭遇到了睡眠障礙的困擾。
睡眠障礙會極大的影響到醫護人員之后的工作表現,并且提高大家感染的風險。一方面,疲勞本身就會削弱免疫功能。另一方面,疲勞狀態下的人腦子都不太清楚,難以長時間、高度集中注意力。
疲勞駕駛所造成的影響,甚至和酒后駕駛的區別不大。由此可見疲勞對人的影響有多巨大。
為了解決睡眠障礙,孫立恩和醫療組的領導層想了無數辦法。從安眠藥到心理治療,再到之后的雞湯撈飯,調整排班。各式各樣的方法都用上了,結果讓人沒想到的是,真正起到了巨大作用的,居然是后來韓文平主任想方設法搞來的這一批可樂。
雞湯撈飯開始不限量供應之后的第三天,韓主任開始向大家供應可樂。一開始只能做到每天兩人分一瓶可樂。但之后就基本能做到每人每天都有一瓶可樂可以喝了。
可樂的供應一開始讓大家只是覺得新奇而已,但之后孫立恩卻驚訝的發現,腦袋上頂著“睡眠不足”的醫生護士是越來越少了。
喝可樂這個行為本身,并不能讓已經有了睡眠障礙的人好受哪怕那么一點點。但有可樂可以喝,卻能讓無數已經疲勞到無以復加的醫生護士們重新振作起來。從這一點上來說,可樂和韓主任居功至偉。
現在,黃山的醫療隊也進入了戰場,那么為這些遠道而來的同事們準備些好東西,就是提前抵達戰場的戰友們最大程度的表現善意了。
同志們你們來啦?這是我們覺得最有用的最好的東西,都給你們——一定要加油呀!
這就是這些可樂所代表的含義。
孫立恩這邊的后勤保障工作其實并不算復雜,他還是有時間來準備其他工作的。
比如來自新英格蘭雜志編輯的電話提問。
按照介紹三聯療法的論文上所寫內容,通訊作者其實應該是遠在寧遠的帕斯卡爾博士才對。但三聯療法的效果實在是太好,而且治療過程中又有很多需要特別注意的點——新英格蘭的編輯們對于這些需要特別注意的問題有濃厚的興趣,但帕斯卡爾博士并沒有直接參與到臨床治療中,對于這些問題,他也給不出一個合格的回答。
于是,新英格蘭雜志的編輯決定,直接給文章的第一作者孫立恩打個電話。說起來,孫立恩在新英格蘭上連續發表了這么多篇文章,他們卻還沒有和孫立恩直接聯系過呢。
孫立恩是今天早上得知這個消息的,但后勤保障的事情讓他幾乎沒有時間能夠提前做做準備。只能說,好在這整套治療方案都是他自己想出來的,而且還在實踐中進行了大量應用。要不然,他還真有可能要被問個結結巴巴回答不上來。
“孫醫生,您現在的情況還安全吧?”編輯部的編輯在打通了電話之后,首先詢問了孫立恩的情況,“云鶴現在的情況怎么樣?”
“我現在正在酒店,云鶴的情況比起之前已經有了非常巨大的改善。”孫立恩老老實實回答道,“現在的新增確診人數已經是之前的三分之一了,而每天都有幾百上千名患者確認康復并且出院——我們離勝利已經不遠了。”
電話那頭的編輯忽然問道,“如果不管那些宣傳口徑,您覺得云鶴的情況怎么樣?”
“宣傳口徑?”孫立恩下意識的反問了一句,然后皺眉道,“您的意思是,讓我不提公布在新聞上的數據,只看自己的直觀感受?”
“是的。”新英格蘭的編輯非常陳懇的說道,“中國的數據看上去有些過于美好了,這讓很多人感覺新型冠狀病毒并不可怕。但我希望從一線的醫生嘴里聽聽看你們的直觀感受。”
“我們的數據沒有任何問題。”孫立恩覺得心里有點火,但他還是努力壓抑住了火氣說道,“你們所看到的所有感染、康復、死亡患者數據都是真實可靠的數據。能夠迅速控制住這樣的傳染病,是因為我們用最強硬的手段、最堅決的行動,以及幾乎整個國家的力量進行了支援。在國家力量的支援下,我們才艱難取得了現在的這份成績。”
“您在臨床工作中也感覺到患者數量變少了?”新英格蘭的編輯似乎察覺到了孫立恩語氣上的不爽,他決定為自己的提問找個臺階下,“請您原諒我的措辭不當,畢竟在很多國際媒體的報道中,云鶴的疫情似乎遠沒有中國有關部門所報告的那么……樂觀。”
“編輯先生,您是供職于一家歷史悠久的頂級醫學期刊的編輯。”孫立恩徹底火了,他用很快的語速反問道,“《新英格蘭》的聲譽一向很好,這不光建立在高質量的投稿上。我相信編輯們的科學素養也在其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但您現在的舉動簡直令人感到匪夷所思——難道您會覺得,那些連病毒究竟是什么、冠狀病毒和流感病毒有什么區別都不知道的所謂的‘記者’們,所提供的數據是切實可信的?”
孫立恩越說火氣越大,當然,這也是人之常情。不管換成誰,自己和所有的同事們辛辛苦苦奮斗了一個多月,好不容易情況有了些好轉,結果卻要被那些從來就沒有到過云鶴的傻逼們抹黑,只要是個人都會火冒三丈。
“作為一名科學期刊的編輯,作為一名擁有相關學位的科學研究工作者,您的行為讓我趕到震驚!”孫立恩怒道,“如果您決定相信那些從來沒有到過云鶴的所謂記者們,坐在辦公室里對著電腦敲出來的報道是可信的,那么我將認為新英格蘭編輯部已經沒有了辨別真實數據的能力,并且將撤回所有在新英格蘭雜志上即將發表和已經發表了的所有文章!”
孫立恩火氣大的不得了,而他作出的“威脅”也是非常激烈且嚴肅的。
不論是哪個國家的科學家,都很少會主動撤回沒有任何問題的,已經發表了的論文。這樣的行為對雜志和編輯部來說幾乎無關痛癢,但對研究者自己而言卻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以往的禁言中,被撤回的論文往往都是因為發現了非常嚴重的學術誠信問題,或者論文本身存在嚴重的、根本性的錯誤才會被撤回。
至少以往還從來沒有過一位科學家,因為質疑期刊編輯部的科學素養而主動撤稿的。當這種事情發生在新英格蘭身上的時候,就顯得更加離譜且匪夷所思了。
孫立恩在新英格蘭上發表過兩篇文章,而在自然雜志上所發表的AQP4水通道蛋白表達機制不足綜合征研究,以及在細胞雜志上所發表的AQP4水通道蛋白表達不足治療方案,已經足以讓他成為一名無法被國際醫療和研究界所忽視的重要角色。當這樣一位冉冉升起的新星憤而撤稿,這對新英格蘭的聲譽必然會造成嚴重影響。
電話那頭的編輯被孫立恩的舉動嚇了一跳。說實話,被一個年輕的研究者這么質疑,沒有火氣當然是不可能的。但好在這位編輯……他確實是個嚴肅的科學研究者。十幾秒后,他就重新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
“這個問題暫且不提,我覺得兩天之后的世衛組織專家組會有一個更加可信的聲明和初步調查結果。”編輯輕咳了一聲,“請您理解一下,我們在外界所能獲取到的和云鶴有關的消息來源比較單一,這些單一的消息來源確實難以作為直接取信的證據。”
“我希望您能夠明白,如果是您是因為科學原因而質疑我的文章,那我個人完全可以接受,并且會毫無保留的進行回答和解釋。”孫立恩也稍微收了收火氣說道,“但如果您要拿某些可信度存疑,并且作者壓根就沒有來過云鶴的新聞報道,來質疑我……那我只能懷疑現在的新英格蘭已經不再能夠承擔起一本科學的、客觀的醫學期刊的身份了。”
在正文開始之前先和編輯吵一架,這種事兒是孫立恩確實沒有想到的。但好處是,在威脅過對方之后,這位編輯明顯就清醒了很多。
他所關心的問題主要還是在三聯療法之前的對照組病死率,和三聯療法之后的病死率對比上。從這位編輯的角度來看,這兩個組的數據可能都有問題。
“確實有問題。”孫立恩非常誠懇的答道,“我這邊所使用的對照組,是在三聯療法使用之前,年齡和三聯療法接受組相似的云鶴市傳染病院……病死患者。這個數據實際上肯定是偏高的——如果是在云鶴以外地區進行對比,感染了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患者病死率要低得多。”
云鶴市在4日左右所公布的確診病例病死率約為4.9,而湘北省以外其他省份的確診患者病死率僅為0.16。云鶴市內確診患者的病死率是湘北省以外其他地區的三十倍以上。全國平均確診病例的病死率約為2.1。
“而接受三聯療法的患者均為重癥或者危重癥。這個入組選擇同樣會降低三聯療法的有效率。但考慮到對比數據的病死率較實際情況更高,我認為治療組和對照組的情況仍然具有可對比性。”孫立恩答道,“實際上,治療組的有效率受影響的情況可能更大一點。”
三聯療法的關鍵在于阻止細胞風暴,而這個“阻止”就很有講究和說法。既然要阻止,那患者首先就不應該處于“爆發”的高峰期。正在經受嚴重細胞風暴的患者體內,有許多種炎性物質共同作用,這種情況下使用托珠單抗僅僅能阻斷白介素6的作用。它的效果會比爆發前以及爆發早期使用時差得多。
編輯小心翼翼的問道,“我能理解三聯療法在這些患者身上的效果可能受限,但是……云鶴病死率比其他地區更高,這是因為什么呢?”
“因為醫療資源有限。”孫立恩嘆了口氣,“醫療資源被耗盡,這是之前云鶴所遇到的最嚴重的挑戰。當我們無法確診并且接受所有患者的時候,感染者的數量會快速上升,而且患者也更容易從輕癥轉變為重癥和危重癥。”他頓了頓道,“相關的診療方案都是公開的,如果您對這個話題有興趣,或許可以考慮去找我們的試行診療方案來看一看。”
編輯想了想,然后問了最后一個問題。
“您證明三聯療法有效的實驗,很明顯還有可以繼續完善的地方。現在的這個論文當然已經可以發表,但您不覺得繼續完善實驗,獲得更加精確的數據和結論更好么?”
“我個人當然無所謂。但是編輯先生,我更擔心的是這個世界上的其他國家。”孫立恩搖了搖頭,“為了阻斷傳播,我們所采取的措施如此強硬,而投入的力量又是如此巨大。哪怕這樣,我們仍然失去了很多同胞的性命。編輯先生,這個傳染病比你們所想象的更加危險——不要因為我們在云鶴取得了還不錯的結果,就小瞧這個疾病。在耗盡醫療資源前后,它的表現簡直就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病原體。而它所耗盡所有醫療資源的速度,比你們能想象的極限快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