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恩把胡佳送到了車上,又安慰了自己的女朋友兩句之后,看著出租車慢慢融入了車流中消失不見。
他嘆了口氣,轉身往醫院走去。盡管周軍告訴他不用來,但畢竟人家點名是沖著自己來的。大不了自己去查房看看病人情況,這樣萬一需要自己到院長辦公室去的時候也比在宿舍里更方便些。
孫立恩長吁短嘆的往醫院走著,他感覺自己已經快把醫院當成自習室了——以前在學院里準備考試的時候,他也是這么個跑法。除了一天三餐和睡覺以外,孫立恩基本上所有時間都在自習室里。一天考三本書,每一本都有五六百頁厚,如果不抱著猝死的覺悟去復習,那掛科簡直不要太容易。
醫學院和其他學校以及專業不同,這些以“扒皮填草”為口頭禪的老師們,沒有一個會給學生劃考試重點的。而他們的理由也非常強有力,“你們以后的病人會按照重點來生病不成?”
孫立恩在醫學院這幾年下來,最大的感受就是,這些教授們出題的時候,一定個個都在黑暗的房間里看著卷子獰笑,一邊笑一邊尖叫著,“老夫就是要考死那群小菜雞呀!”而且他們身后,恐怕還會伸出蝙蝠的翅膀和黑色帶尖的尾巴,并且在空中亂晃動幾下,以表示自己心里的痛快。總而言之,出題刁鉆,難度極大。
一邊懷念著讓人頭涼的學校生涯,孫立恩一邊往讓令人猝死的單位走去。四十八小時里他就睡了四個小時,還有兩個小時和女朋友一起吃飯。這時間作息簡直比黑心工廠還過分,難怪現在實習醫生不在“實習生每天工作時間不得超過八小時”之列。要是實習期就按照八小時的時間表工作,等當了規培,他們絕對得被活活累死。
雖然現在還是很容易被累死,但至少醫生們已經對這種經歷有了豐富經驗,就算真的要累到猝死了,至少死前也不會太緊張。
用悲傷而且根本笑不出來的笑話沖淡了一下心里的煩悶后,孫立恩快步走進了醫院。換上白大褂,今天的第一站是PICU。他打算去和住院已久的陳雯聊聊天。
躺在病床上的陳雯看上去瘦了一點,也不知道是因為住院太久伙食不好的原因,還是激素水平下降導致的庫欣綜合征表現消失。總之,以前七十公斤的小姑娘,現在看上去大概也就六十公斤出頭的樣子。雖然還不夠瘦,但至少已經有了這個年紀小姑娘應該有的模樣。
“怎么樣,身上還有什么地方感覺不舒服么?”孫立恩換上了防塵帽和鞋套,戴著口罩走了進來。拉了張椅子,坐在陳雯床邊笑瞇瞇的問道。陳雯是見過孫立恩的,也知道他是自己的醫生。于是露出了一個稍微有些困難的笑容,“別的都還好,就是躺了太久感覺有點腰疼。”
孫立恩看了看陳雯的狀態欄,發現她頭上多了個“肌肉疲勞”的狀態。稍微琢磨一下,孫立恩覺得自己大概知道了原因。PICU里的床都是硬板床,為的是出現緊急狀況需要心肺復蘇之類的時候,醫生們可以直接上手,而不用花費寶貴的時間往患者身下墊硬墊。但這種比普通硬板床更硬一些的重癥監護床,對陳雯來說簡直太不舒服了。
她的體重比較大,這也導致陳雯的皮瓣厚度比較大。在結合上庫欣綜合征的特殊癥狀表現,這讓她的肩部和臀部比一般人厚出不少。而兩側厚度差異所導致的結果,就是她躺在床上以后,腰部其實是懸空的。而對于小姑娘來說,躺個一兩天還沒什么,可她已經在PICU里住了二十多天。長期腰部懸空的結果,就是出現肌肉疲勞了。
“你試試看這樣。”孫立恩問護士姐姐要來了一個比較扁的枕頭,幫忙放在了她的身下,并且小心的調整了一下位置,讓枕頭可以承托住陳雯的腰,“現在感覺怎么樣?”
“嗯,舒服多了。”陳雯露出了一個笑臉,然后情緒又有些低落了下去。她沉默了一會后問道,“孫醫生,我能好起來么?”
孫立恩笑了笑,對著陳雯點了點頭,“會的。”陳雯的病情其實已經被控制了下來。接下來要做的無非是要在盡量不傷及自身的情況下殺滅尚未引起神經癥狀的包蟲。她的病情在第四中心醫院PICU的關注下,基本不會再有進展。而且引發庫欣綜合征的蟲囊也已經被穿刺摘除,不會再有復發。她會慢慢好起來的。
“按照柳教授的意見,我們已經在給她用阿苯達唑了。”負責照顧陳雯的PICU醫生和孫立恩打了個招呼,“孫醫生對她的治療方案還有什么調整的建議么?”
阿苯達唑是主流的廣譜驅蟲藥,對很多寄生蟲都有效果。雖然對腦包蟲患者的普遍有效率不過20,但仍然是難得的有效藥物。在陳雯住院治療期間,用上阿苯達唑也算是聊勝于無的治療手段。萬一運氣好了,碰上那不到20的有效幾率,柳平川也就不用擔心怎么去設計手術方案了。
不過,看陳雯頭上的狀態欄就知道,柳平川的運氣不太好,陳雯自己的運氣也不是太好。腦包蟲的狀態仍然存在,而且字跡也沒有褪色淡化的跡象——阿苯達唑應該是沒有起效。
“柳教授的治療意見,我哪兒有置喙的地方。”孫立恩笑著答道,他看了一眼床上的陳雯,忽然對PICU醫生低聲道,“你們有沒有鏡子?”
“鏡子?”PICU的醫生一愣,“有是有……不過……”
“借我用用。”孫立恩毫不客氣的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完全沒管站在自己對面的這位醫生是個主治——自己的上級醫生。
PICU的這位女醫生有些困惑的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拿出一個小小的化妝鏡遞給了孫立恩。
然后孫立恩就順手把鏡子交給了陳雯。
“醫院里倒是沒什么機會讓你去照鏡子。”他笑瞇瞇對著陳雯道,“不過我想,你大概會想看看自己現在是個什么模樣。”
這個歲數的小姑娘,已經懵懵懂懂的開始對美丑有了概念,甚至可以說是執念。陳雯要是不在意外表,也不會自己偷著買減肥藥來吃。她接過了孫立恩手里的化妝鏡,然后看了一眼里面自己的樣子,頓時沒了動作。
“現在還只是一個開始。”孫立恩笑瞇瞇解釋道,“等隨著治療繼續到我們可以撤掉激素的時候,你會瘦的更明顯——不,是恢復成原本應該有的樣子。”
陳雯愣愣的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然后忽然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笑。哭的非常痛快,卻笑的極其傷心。
孫立恩被PICU的醫生拎著后脖領,勒令離開了監護室——勒令的同時,女醫生順便還狠狠的瞪了他兩眼。陳雯這一哭可了不得,仿佛在養雞場里突然敲了一陣鞭炮聲音似的,引得周圍的小朋友們不由分說都跟著哭了起來。原本還算安靜的PICU頓時就變成了第一天開學的幼兒園小班。聽到動靜的醫生護士們紛紛放下手上不太重要的工作,然后還得一個個去安撫這些小朋友。在這個本來就忙的要死的晚上,突然又多了這么多工作量,PICU沒把孫立恩亂棍打出去,就已經算的上是素質極高而且頗有愛心了。
孫立恩一臉不好意思的走出了PICU大廳,正準備下樓去看看ICU里的楊建強,卻忽然聽到了一陣吵鬧聲。
“我家孩子被車撞了七個小時,你們為什么不讓他住院?!”一個尖銳的女聲在樓道里響了起來,聲音極為刺耳。
“你孩子的外傷都已經結痂了,頭部CT也做過了,什么問題都沒有。”錢紅軍主任不知為何蹲坐在樓道里,一手端著羊肉粉絲湯,一手捏著燒餅正在往嘴里放。他一邊吃著,一邊對那個穿著相當華麗的女人喊道,“沒有收入住院的指征,我們兒科肯定是沒法收的。”
現在時間已經快到了晚上十點,錢主任還在吃不知道是晚飯還是午飯的羊肉粉絲湯,說話的語氣自然稍微沖了點。而孫立恩卻覺得,自己有必要上去給錢主任幫個忙——錢紅軍坐在臺階上看不太清楚,但孫立恩卻看得明明白白——那個女人看雙手抱胸,但手機卻被她夾在了臂彎處,而且還正在錄像。一邊吵架一邊偷偷錄像,而且還錄著醫生在樓道里吃飯的場景,這一般不會有什么好事。
“錢主任。”孫立恩湊過去向錢紅軍打了個招呼,然后對那個女人問道,“您有什么事情么?”
“你們醫院怎么搞的?”錢紅軍軟硬不吃的態度讓正在偷拍的女人似乎也有點頭疼,眼見孫立恩湊了過來,她仿佛是找到了出氣口似的,不由分說朝著孫立恩發起了脾氣。“我家孩子下午兩點被車撞了,車撞了誒!我嚇得半死,趕緊帶他到醫院來看病。結果呢?急診的讓我們把孩子送到兒科神外來做CT,神經外科做完CT后說不能住院。再去找急診,急診轉過頭來也不讓住院,踢皮球啊?互相推諉啊?我來來回回跑了好多趟了!”她惱怒道,“你們今天要是不給我個交代,我就上網曝光!”
孫立恩挑了挑眉毛,心平氣和道,“您先別著急,能讓我看看孩子么?”他看了看女人的身旁,一個人都沒有。
“在外面呢。”女人一指樓道外,然后就繼續呆在原地一動不動。孫立恩莫名其妙的走出了樓道,然后在靠近廁所的垃圾桶旁邊,看到了一個蜷縮在椅子上睡著了的小男孩。
“王天勇,男,2歲,軟組織挫傷,頭皮撕裂45mm,疲倦。”狀態欄提示了三個狀態。
“這就是您的孩子吧?”孫立恩重新回到樓梯間,把王天勇的媽媽叫了出來。確認過就是這個孩子后,孫立恩問道,“他有表現出什么不一樣的地方么?比如說頭疼,走不穩,或者惡心想吐?”
王天勇的媽媽搖了搖頭,然后用很強硬的態度道,“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先讓我我家孩子住院!”
“沒有這些癥狀的話,我們是沒辦法把他收入住院的。”孫立恩打算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而且孩子這么小,住院的話沒有家長陪同,對心理也可能會有創傷影響。您還是把孩子帶回去吧,要是真有什么不舒服在來醫院也不遲。”他看的很清楚,這孩子沒什么嚴重的傷勢,估計回家之后就再也不用來醫院了。
“絕對不行!”王天勇的媽媽咬牙切齒道,“我一定要讓那個肇事司機多賠錢!”
孫立恩有些發蒙,他很快重新鎮定了下來勸道,“錢財身外之物,讓這么小的孩子住院,爸爸媽媽要工作不能陪,那孩子多遭罪啊?”
王天勇的媽媽明顯遲疑了一下,然后她很快又轉變了態度,“那就給我家孩子重新處理傷口!用最好的藥,上最貴的器械!”
“他的傷口都結痂了。”孫立恩特意強調了“結痂”這個詞。“現在剛剛結痂,如果要處理,那就得把孩子的傷口重新撕開然后再消毒。”他繼續勸著,“我看了看傷口,周圍已經有消毒處理的痕跡了。而且這個傷口也不算很長,連縫合都不用。別看小孩子個頭小,但是對于這種外傷,很快就能長好的。重新撕開傷口,那和硬生生扯破皮肉沒什么區別。真的沒必要呀。”
“我不管。”王天勇的媽媽冷哼了一聲,然后質問道,“你是不是收了肇事司機的錢了?怎么處處替他說話?我們現在才是受害者!”她似乎看到了孫立恩掛在胸口上的“急診科”工作牌,頓時激動了起來,“就你了,快去給我家孩子重新做消毒縫合!多開些藥!不然我就去投訴你!”
裝在孫立恩口袋里的手機屏幕靜靜的亮著,清晰的錄下了這場不太尋常的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