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平安作為一個急診科醫生,確實有著非常嚴重的缺陷。在住院醫師級別的時候,這種缺陷會被上級醫生的督導和關注而化解。但是當他逐漸晉升到了住院總醫師,需要開始獨自一人承擔診治工作的時候,他的缺陷就開始逐漸暴露了出來。
這個缺陷,用朱敏華的話來說就是“過度專注”。而在周軍看來,袁平安的問題在于“沒有多任務并行處理能力”。
他實在是太像一個專科醫生了。
急診科每天要來多少病人?這些病人里有多少可能是疑難雜癥?在急診科主任的眼里,一個優秀的急診醫生絕不能和專科醫生一樣,為了一個病人就把手上所有的工作都扔下不管,然后一門心思去死磕一個癥狀。
這是對其他同事和患者的不負責任。
雖然現在袁平安還在和科室磨合,要馬上讓他成為戰斗力并不現實。但周軍已經明白了朱敏華把袁平安扔到寧遠來的主要原因——同樣是診斷罕見患者,你看看人家孫立恩!
所以說,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明明是個優秀的急診醫生,只要能分清楚平時工作的重心和傾向就能有翻天覆地的變化。結果和孫立恩這個帶著外掛的家伙一比,頓時成了需要下放到基層醫院重新鍛煉的角色。
而另一方面,袁平安對自己的表現其實相當滿意。畢竟,能捋清楚楊建強的疾病類型,發病順序,病情快速進展的原因,就已經非常不容易了。如果不是查閱了國內外近百篇病例報告,并且將免疫方案調整和病情聯系在一起進行大膽推測的話,他絕對不可能憑空猜到正確答案。而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把上述一系列關鍵串在一起,并且提出了自己的診斷方案和治療建議,袁平安的能力絕對不弱——至少對得起同協這塊招牌。
可人……說白了,是一種會麻痹的動物。就像乒乓球的削球手一樣,在其他國家,一個有著中國各省省隊能力的選手絕對能吸引住不少人的眼球。但你把這個選手放到中國來,大概沒幾個人會注意到他的技術——國家隊知道么?我們都看膩歪了。你一個外國削球手,再厲害能打得過國家隊?不存在的。
袁平安就是這樣一個削球手。他被自己的教練極其殘忍的扔到了一個“連不懂球的胖子都是世界冠軍”的地方。然后接受著來自國家隊各路人馬的鄙視。
真的不怪他,只是和孫立恩比起來,袁平安實在是有些……太普通了。
“治療方案是什么?”周軍皺了皺眉頭,但卻沒有說什么其他的。看袁平安的臉色就知道,自從楊建強被送到醫院開始,袁平安恐怕就一直在查資料。就憑這個工作態度,他也實在說不出什么批評的話來。
“不能用磺胺嘧啶,速度太慢了。”袁平安沒察覺到會議室里有些奇怪的氣氛,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發現問題的成就上。“我建議,做放療。”
這個治療方案,袁平安斟酌了很久。他也清楚,這種治療方案本身會引起多大的爭議。但綜合了眾多資料和文獻后,袁平安認定,目前起效最快,而且具有足夠特異性的治療手段,就只有放療了——根據資料,通過0.46kGy/min,總劑量0.55kGy的γ輻射后,至少可以有效遏制弓形蟲的繁殖,并且還能夠阻止弓形蟲在人腦內形成包囊。
不過,這個治療方案,還有很大的問題——以前從來沒有人用放療治療過弓形蟲感染,γ射線對弓形蟲有抑制作用的資料,僅限于動物實驗中。0.55kGy的放射量在人體上是否足夠抑制弓形蟲繁殖,被輻射過的蟲體是否會快速死亡從而激發更嚴重的免疫反應,這么大的劑量會不會引起患者的強烈不適,這一切都還是未知數。
而最麻煩的問題在于,作為以前從來沒有人使用過的治療手段,γ射線放療滅殺弓形蟲治療術屬于“國內首創”的治療手段。按照相應法規,在進行這種治療手段之前,需要首先經由家屬同意,并且報科室主任簽字,召開倫理道德委員會審查,并且還要上報給省衛健委等待審核批準。
要是有這么多時間,周軍就不用糾結這種問題了——直接上磺胺嘧啶就行。現在是非常狀態,要用非常手段才行。
“先去和家屬談話。”周軍著重聽取了一下袁平安關于放射劑量的說明。0.55kGy的放射量可不算小了。550Gy的放射量幾乎是一般小型腫瘤的處方放射劑量的十倍。甚至超過了一般建議的累積放射上限300Gy。雖然考慮到這些弓形蟲動物實驗中的輻照源,大多使用的并非指向性極強的γ刀,因此劑量上會高出不少。但這仍然是一個非常危險的治療手段。
在場的都是來會診的專家主任,和家屬談話這種事情當然只能交給場內級別最低的年輕醫生。于是,剛剛闖入會議室的袁平安就這么被順理成章的抓了壯丁。
“你去找孫立恩,帶著他一起去做家屬談話。”臨出門的時候,周軍特意囑咐了一句。對楊建強使用伽馬刀治療風險極大,但卻是目前來看唯一能夠趕得上時間的治療方案。這其中的利害關系必須要說明透徹,患者家屬才能做出最符合患者利益的決定。而袁平安這個人嘛……周軍不太放心。雖然孫立恩遠比袁平安年輕,但幾次和家屬的談話中,孫立恩都能搞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收獲。讓孫立恩跟著一起去談話,也許有助于醫患雙方更好的交流。
周軍打發走了袁平安,開始和影像科以及核醫學治療科的專家們討論起了放射劑量問題。550Gy的放射劑量幾乎是絕對無法接受的,但劑量減弱到多少仍然能保證對弓形蟲的殺傷,這就需要專家們大量查閱資料并且進行計算了。
“真要做放療?”孫立恩在回第九診室的路上被袁平安堵了個正著。等他聽到了談話內容和方向之后,孫立恩顯得格外震驚。雖然他一開始提出了做放療的建議,但那只是他的一個“不成熟的設想”,提出這一設想的時候,孫立恩的主要目的是想提醒周軍患者情況嚴重。利用γ射線進行精確輻照屬于核醫學領域中的常用治療手段之一,但核醫學的內容專業性極強,孫立恩對這一手段的了解很少。可就算是了解的少,孫立恩也知道,用γ射線治療弓形蟲腦病絕對是劍走偏鋒——這就不是一般人能想出來的辦法。
“這一方面的臨床研究基本為零。就連輻照的劑量數據都只是做過動物體外實驗而已……而且走的還是減毒疫苗的研究路子。”冷靜下來的袁平安也覺得自己的建議可能有些過火,“我查了好多資料,大部分都是二十年前的研究成果。能不能應用在臨床上,副作用具體有多少,誰都說不上來。”
“然后咱倆得去說服患者家屬,在她老公的腦子里搞一個前無古人的治療手段。而且放射劑量還是通過制造疫苗的研究方向確定的。”孫立恩頓時覺得前途無光,越說越泄氣。“我覺得……只要患者家屬腦子沒問題,應該都會拒絕這個治療方案的吧?”
“如果拒絕治療方案,那就得給她老公準備后事了。”周圍沒有人,袁平安說話也直白了很多。“其實這種方案就是在賭,賭她老公能撐得過去。反正不賭肯定死,賭了說不定還能活下去。”
孫立恩眨了眨眼,他實在是沒辦法把自己代入到這些患者家屬的角度去思考這個問題。作為醫生,他當然知道這可能是楊建強活下去的唯一機會,但家屬會不會同意,這還真是未知數。本來放療就是個許多患者和家屬不太愿意接受的治療方案——輻射致癌的說法已經在普通人腦海里根深蒂固了許多年。而冒著致癌的風險去治療疾病,會有不少人覺得難以接受。
醫生談話的作用,就是幫助這些患者和家屬轉過這個彎來。癌癥雖然很可怕,但只有活人才會得癌癥。
死人是不會有癌細胞的。癌癥雖然很可怕,但在死亡面前,這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小副作用而已。更何況,現在的伽馬刀技術先進而且定位極準,一般不會有太嚴重的副作用。雖然難免有些急性輻射損傷,但一般不會嚴重到誘發癌變的程度。
“做伽馬刀?可以。”讓孫立恩沒想到的是,楊夫人幾乎連遲疑都沒有,就答應了他們的要求。“需要做幾次?都是什么部位的?用多大劑量?”不光答應的很痛快,楊夫人提問也問的很內行。
然而這些理應促進醫患溝通的內行問題,卻直接問住了孫立恩和袁平安。這怎么回答?“腦部八個區域都要輻照,次數和劑量我們正在算?”
“問題不在于幾次……”孫立恩琢磨了半天,覺得還是據實相告比較好。“說實話,我們應該只有一次機會。如果一次輻射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很可能就……來不及了。”
楊夫人猛地一抬頭,眼里全是震驚失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