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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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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小食堂干廚工的滋味不好受吧?

  可偏偏洪衍武和陳力泉很快就適應了。

  因為玉爺當初傳藝時也打也罵,早就讓他們明白了師父發火的道理。

  其實真正的原因,不外乎愛之深,責之切。真正的好功夫都出自極端的訓練。

  必須得承認,在我們有歷史可以追溯的過程里,所有精益求精的技藝都是這么繼承下來的。

  辱罵和責打是讓人記憶深刻的最簡潔的辦法。

  這種精神和肉體刺激的高效,遠非溫和軟語和擺事實講道理可比。

  “張大勺”也是這樣,別看他把別人擠兌的想要發瘋,可全部是有的放矢。

  他說的確實是對的,他只會因為你沒有做好而生氣,從來都是對事不對人。

  或許有人會質疑有沒有這種必要?說這種程度太過分了。慢慢學也行啊,次數多了總會記住的。干嘛非要不尊重人呢?

  可先得確定的一點是,在我國長期的封建社會里,技藝的重要性遠不是一種謀生手段那么簡單。

  許多情況下,掙錢吃飯的技藝如果不到家,一個閃失生死攸關,那是可以丟命的。

  而且,作為什么都不會的求藝者,你又憑什么要求在一個行業、一個領域里已經取得顯著成就人,要把自己寶貴的時間和精力,不計成本的耗費在你的身上?

  你更不可能要求授業師父在教你活命的本事同時,他還會是個出色的保姆,具有幼兒園阿姨一樣哄孩子的耐心和愛心。

  事實上,反倒正因為學藝的人一開始都是無知的,他們所犯的錯誤自己根本意識不到壞處,也意識不到多么低級。

  而真正有所成就的師父,卻無一不是再盡力把細節要求至完美。

  同時堅信,只有嚴格的順序和苛刻的規矩,才是走向成功可以把握的憑仗。

  那么兩相矛盾,學徒一犯錯往往就會嚴重觸及了師父的底線,令他無法壓制怒火。

  于是在學徒而言,看上去的“小題大做”的雷霆之怒也就成了必然。

  反過來說,這一點又怎么不是師父選徒弟的重要標準呢?

  任何行業都有個共識,那就是再有天賦的人,都要從最底層做起,一步一個腳印。

  因為只有先把每件小事都做到極致,日后才有可能成就大事。

  受不了?受不了你可以走啊。

  正因為大多數的人都受不了,所以也只有少數人才能學到真東西,才能成為真正的行業精英。

  否則武行里又為什么會說,開武館都是騙錢的呢?

  因為面對大眾就是一種考驗耐心的過程。通不過考驗,做不了入室弟子,你根本學不到真東西,也沒法學會真東西。

  事實上,這一點哪怕套用在當代教育里也是一樣。

  文明的方法只適合大眾課堂,培養興趣,傳授基礎知識。

  拿個大學文憑,學出來真沒什么了不起的。

  就是“京大”、“清華”、“人大”、“哈佛”、“牛津”,也全是虛頭巴腦的玩意。

  真正寶貴的知識和本事仍舊只在一對少,甚至是一對一的過程里學會的。

  只有僥幸的少數人通過真正的考驗,才會贏得繼續深造的機會,才有可能踩著前人的肩膀繼續探索未知領域。

  如果誰是這樣的幸運者,那么隨后就會發現。

  在公眾面前倍受尊敬,彬彬有禮的知名教授敢情也會變成一個獨裁者,展露出宛如暴君的一面。

  反過來如果沒有,那只能說是你的不幸了。

  因為要么是教你的人敝帚自珍,要么他就是個沽名釣譽之徒。

  要說洪衍武和陳力泉和旁人最大的不同之處,就在于他們已經親身體驗過這個過程。

  還別看勤行苦,那只是對常人說的,再怎么苦也沒學跤苦啊?

  而玉爺的這種規矩與調教,卻實在值得金子。

  不但把他們的耐性、韌性早磨出來了,他們渾身上下,也早就練出真功夫來了。

  他們都記得,玉爺曾經說過。

  “別怕挨打,別怕流汗,只要吃過這茬苦,天下就沒苦可吃了。將來你們只要拿出練跤三成的精力和毅力,就沒有干不成的事。”

  事實也果然如此,跤術帶來的好處,已經全盤延伸到了他們的日常生活中。

  就拿和廚行有關的事兒來說,廚房或食堂里,不論多油的地面,他們哥兒倆從沒跌過跤。

  帶著鱗的魚、帶著冰渣的蝦不好沾手吧?他們哥兒倆信手拈來。

  大鐵鍬翻炒和揉面這樣的體力活兒就更別說了,他們一人能頂仨。

  甚至有個理論說,動手能促進大腦的應用,似乎也很有幾分道理。

  他們身上真的似乎有股子靈性,只要是用到胳膊腿的玩意,無論干什么,上手都比旁人快。

  再加上如今洪衍武的態度,遠比以前還認真。

  他不但把“張大勺”的每一句要求記在腦子里,甚至還一絲不茍地拿筆寫在了一個專門的本子上。

  那還能錯的了?

  結果沒出倆禮拜呢,他和陳力泉就基本干成熟練工種了,就跟別人干了三四個月似的。

  而且在洪衍武的規劃下,倆人分工明確,配合默契,跟流水線一樣的操作,更是旁人所不能及的。

  這不但讓小食堂另一位大師傅華英看在眼里,背后跟“張大勺”直夸他們。

  也同時弄得“張大勺”嘖嘖稱奇,不敢相信。

  他可真沒想到,才這么短的時間,洪衍武和陳力泉就能把事兒干到這份兒上。而且沒一點燥性。

  弄得他要想擠兌人,都已經不太容易了,有時候就是逮著錯,罵著都沒勁了。

  因為他自己都有點感到牽強,有了雞蛋里挑骨頭的不好意思。

  于是突然間,老家伙就啞巴了,天天就叼個煙斗,不言語了。

  這也足以證明,他罵人歸罵人,卻不是不講道理的。

  或許就是通過小事,在相看人的忍耐力呢。

  只是不罵歸不罵了,取得的進展還是很有限,“張大勺”并沒有變得有多好相處。

  他天天見著洪衍武和陳力泉賣力氣干活,也完全沒個笑臉。

  總之,悶著也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這就是故意晾人,永遠跟看不見你一樣。

  可越是這樣,洪衍武還越是賣力氣的干活。

  因為除了他堅信能耗到讓“張大勺”軟化以外,讓“張大勺”無話可說,本身就是一種樂趣和成就。

  更何況他已經絕對認定,這個臭脾氣的廚子是有一身真本事的高人了。

  這話又是怎么說的呢?不是還沒親眼見識過“張大勺”的手藝嗎?

  嗨,即便如此,通過一些細節的觀察,要想確定這一點也并不難。

  比方說吧,有這么一次,大食堂早班用肉猛了,把晚上的準備炒青椒給用了。

  臨近中午大食堂就派人找來了,說奉龐師傅之命來借點肉。

  “張大勺”就問,“想借多少啊?”

  大食堂的人說,“不多,有十斤就夠。”

  嘿,就這“張大勺”,他把好肉放在那兒,也不言語,上手一刀,直接扔了過來。

  “給你!”

  結果大食堂的人習慣性的當場把肉上稱一約,就吐了舌頭。

  沒想到正好十斤,一兩都不帶差的。

  這刀工神吧?

  可這才哪兒到哪兒啊,更神的是,這張大勺切肉的當時壓根沒使墩子。

  他就在備菜用的八仙桌上給的一刀。

  這之后,洪衍武去擦桌子,特意仔細看了看。

  發現八仙桌還是那樣兒,居然連個刀印都沒有,想想吧,這是什么本事?

  還有一次,“張大勺”要做面食,讓洪衍武幫著揉面。

  等面揉好了,那就得拿個盆發面啊。

  像過去沒發酵粉,全用堿,這事兒就比較麻煩了。、

  弄不好就黃,弄不好就發酸。

  茍師傅倒是教給過洪衍武他們怎么看堿大堿小,可沒想到這“張大勺”根本不用通常的辦法,他絕就絕在這兒了。

  等洪衍武他們一揉好面,他一瞧這面發起來多大,一瞧這面多少。

  然后拿個紙,盛上堿面過來,一擱上就保準兒合適。

  說沏完了剩點,說沏完了堿大了,就沒那么一說。

  這又是不是高手風范?

  何況既然在小食堂這么干上了,也就多少有了能近距離接觸的可乘之機。

  雖然不能打開門光明正大看手藝,但從門縫里聞聞味兒,刷鍋時候舔舔大勺,嘗嘗上面的湯汁兒,也就知道老東西有多大能耐了。

  確實,這些辦法說起來有點下作了,可這不是也是逼得沒轍了嘛。

  反正洪衍武一點不后悔這么干。

  因為初次嘗過之后,他就知道,龐師傅說得真沒錯,人家能來,確實是給他面子。

  這可真是個能把“京城飯店”那幫“大師”,比得黯淡無光的好廚師啊。

  這樣的人肯屈就在個單位食堂里做飯,你不哄著他高興,能成?

  就沖這個,“張大勺”的臭脾氣哪怕就是單純耍大牌,都能獲得充分原諒了。

  而更讓人無比驚喜的,還不光“張大勺”的手藝驚人呢。

  順帶嘗了一口華英的鍋,洪衍武就發現,敢情這位華師傅的川菜也是頂呱呱啊,一點不比“四川飯店”的味兒差。

  天天能有這么兩位師傅伺候著,這幫廠領導的午飯都趕上王母娘娘的蟠桃宴了。

  媽的,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的福氣啊。他們那是積下了多大的德啊?

  說實話,洪衍武都嫉妒死那幫廠領導了。

  這種情況下,他哪兒能不犯饞呢?

  求藝的心就更熱了。

  那該怎么辦?

  想轍唄。

  請: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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