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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蛤蟆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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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南城玄武靠近牛街南口的一條小胡同,洪衍武和陳力泉很順利地找著了那個位于胡同深處的大雜院。

  兩個人剛一進院就遭到了一位住家兒老太太盤問,這也是當年很正常的情況,洪衍武一點沒心虛,就事兒反倒跟老太太打聽起鄒順才住在哪一間屋子。

  當問清楚“鄒蛤蟆”家的位置后,他還一連聲不住嘴地道謝,顯得既有禮貌也有教養,換來了一個老核桃皮樣的笑臉。

  和“豁子”說的一樣,在院子最深處那兩間面積不大的西屋前,果然擺著一些舊報紙、破紙箱和沒了底兒的破臉盆、漏了個洞的破水舀子什么的。這里也是老太太指點的地方,應該就是鄒順才住的蝸居確定無疑了。

  于是就在“鄒蛤蟆”的蛤蟆窩前,洪衍武先嘗試著敲了敲門。

  還好,屋里有人。很快就聽見一個煙酒嗓兒的聲音回應,“嘿,哪孫子啊?什么事兒?”

  洪衍武立刻沖陳力泉打手勢,想讓他出院兒。這是來的路上他們事先說好的,一找著人,陳力泉就去外面等他。

  但讓洪衍武沒想到的是,事到臨頭陳力泉竟反悔了。他居然主動沖屋里高叫了一聲“我是你爺爺!”,然后一腳就踹開了房門。

  只聽“咔嚓”一聲,門里頭插著的鐵插銷頓時脫落,就連半邊門框也被插銷上的釘子帶得劈裂開來。

  緊跟著陳力泉二話不說率先邁步就進,這下子洪衍武算是明白陳力泉是鐵了心要摻和了,可臨時也沒什么辦法去阻止了,他也只能搖搖頭,感嘆了一下陳力泉太“局氣”,然后快步跟進。

  屋里只有一個正在床上躺著人。此人一見有兩個氣勢洶洶的人一前一后闖進來,就意識到大事不妙。

  他一個激靈,馬上翻身下床,但著急忙慌中卻找不到鞋了,只好就那么光著腳站在地上,不過嘴里倒是客氣了許多。

  “兩位爺,瞧著面生呀,你們是誰?不是找錯地兒了吧?我就是個撿破爛的……”

  屋內光線黯淡,到處都黑黢黢的。

  可洪衍武打眼一看,還是認出這個人就是當年明火執仗帶人抄自己家的那個橫主兒,高挑身材,四肢粗壯,一臉橫肉,左臉頰上還有一大片的疥瘢。

  唯一的區別,也就是鄒順才當年意氣風發的精神頭沒了,且現在的樣子也太不修邊幅了。胡子拉碴,眼底泛紅,牙齒焦黃,一副煙酒鬼的德行。

  “別那么客氣,先穿上鞋。放心,沒錯。你不就是‘鄒蛤蟆’嗎?我們就是來找你的。”

  洪衍武皮笑肉不笑地說了一句,便不再搭理鄒順才了,接著只是自顧自地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查看起他的“蛤蟆窩”來。

  在洪衍武的眼里,這里外兩間小屋無疑是很有些看頭兒的。

  別看屋子簡陋里得不行,墻黑屋斜,窗簾拉得密不透風,甚至還有好幾根粗長的圓木樁子撐在屋里梁上,似乎一陣風就能把房子吹塌了似的。

  可出奇的卻是,除了床和一張吃飯的桌子以外,屋子里其余有限的空間,卻幾乎都讓壇壇罐罐和一些舊木家具給擠占了。相對而言,一般撿破爛家里常見的廢舊報紙、廢鐵廢銅卻不多見。

  而且這些壇壇罐罐、舊家具和桌上擺滿了酒瓶子、臟碗的骯臟狼藉絕不相同。盡管大部分東西同樣落滿了灰塵,但擺放的位置卻十分井然有序,相當講究。

  青花、粉彩、琺瑯彩,帽筒、梅瓶、將軍罐,每一樣東西安置得都很平穩,周圍也絕沒有放置其他的雜物,無疑是為了避免磕碰之類的意外損傷。就更別說,還有不少的小物件流光水滑地泛著光,一看就是經常被人把玩的。

  這幅景象或許對這個年代大部分人來說,還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甚至或許會有人以為鄒順才更喜歡收集舊家具和舊擺設。但對于洪衍武而言,卻無疑能一眼看穿,這個“鄒蛤蟆”絕對是個懂行的“玩家”。

  拋開其人品不談,甚至完全可以說,這老小子是不亞于那位知名的“馬老師”,在這個年代尚不多見的,具有先見之明和收藏意識的精明人了。

  一旦搞清了這件事,洪衍武心里倒踏實了不少,因為看這意思,老小子應該是把大部分家底都弄出來了,并非凈身出戶。要是沒什么特殊的原因,很大概率,自己母親的翡翠扁方還在這狗東西手里。

  “這屋里,真夠熏人的,臭烘烘的,什么味兒呀?”

  陳力泉可看不出房間里面的異樣,他只覺得屋里味兒忒大,有點待不住人。

  這也難怪,大概也是怕人窺探,小屋被鄒順才捂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大白天都拉著窗簾。看樣子他又喝完酒睡了一覺,煙抽、酒臭、屁抽,都混在了一起,不熏人才怪。

  而聽了這帶刺兒的話,鄒順才只看了看陳力泉,卻沒吭聲,像是還在琢磨倆人的來意。

  可洪衍武卻為了拱火,冷笑著又給了一句。“要是四條腿兒的,就熏不死。也就專熏咱們這樣兩條腿的大活人。”

  陳力泉忍不住笑起來,他對洪衍武的冷笑話相當欣賞。

  “我說,你笑什么呀,這可是蛤蟆窩!這味兒又有什么不對的?”洪衍武卻像是唯恐自己的話還不夠損似的,仍在繼續擠兌人。

  這讓鄒順才有點繃不住了,他極為惱怒地瞪視著洪衍武。“你們到底是誰呀?怎么張嘴就罵人呀?”

  洪衍武一句話頂了回去。“誰聽見我罵人了?老子罵蛤蟆呢!”

  鄒順才終于露出了一臉兇相,虎視眈眈地威脅上了。

  “小子!就算老子是蛤蟆,那也是鋼澆鐵鑄、摔不碎也砸不爛的金剛蛤蟆。你們今天要是專門來跟我犯葛的,小心蹦掉你們的前門牙。”

  洪衍武一點不怵,冷笑一聲,針鋒相對地回應。

  “蛤蟆我見得多了,可敢號稱摔不碎砸不爛的,還真沒見過!就沖這個新鮮,老子今天還非得親手砸爛了它不可!”

  正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敵意確實已經相當明顯,不像能好說好了的情形。

  于是鄒順才的混蛋勁兒也上來了。他突然往一旁沖了兩步,成功地把立在墻邊的一把斧子抄在了手里,膽兒立刻就壯實了。

  “小兔崽子們,爺爺欺負人的時候還沒你們呢。告訴你們,我可不是軟柿子!”

  洪衍武頓時“嘿嘿”一聲怪笑。

  “喲嗬,弄把劈柴的破玩意兒,你就當自己是神仙啦?小孩兒做游戲呢你!還告訴你,想玩三青子,磕血葫蘆,你還真找著祖宗了!來,你要不砍,你就是我孫子!”

  鄒順才真眼紅了,瘋了似的高舉斧子直奔洪衍武就沖過來了,嘴里還叫著。

  “你跑你是我孫子!我他媽跟你拼了!”

  隨著鄒順才的兇惡嚎叫,氣氛頓時白熱化。

  可就在這老小子氣勢洶洶沖過來,差兩步就要接近洪衍武,眼瞅著正想要劈下斧子的時候,一旁的陳力泉動了。

  只見陳力泉突然飛起一腳,又準又狠,正中鄒順才的前胸,竟把這小子踹了一個倒仰,倒地后還控制不住地一個后轱轆,隨后“咚”的一聲,一頭重重地撞在了床腳上。

  這下可好,鄒順才手里的斧子雖然掉地上了,可他腦袋上卻多了個大包。撞得他是眼冒金星,老半天也沒能爬起來。

  最氣人的是,洪衍武又趁機說開風涼話了。

  “這就對了,蛤蟆的兩只眼睛,可都長在腦瓜頂上呢。要想看人,還是得趴下才能看清楚。不對,還是不對,你這‘蛤蟆功’練得有問題,不如歐陽峰正宗……”

  好家伙,洪衍武這一得意忘形,不留神,金大師的筆下角色也讓他念叨出來了。

  這個時代,大陸能有幾個人知道呀,鄒順才就更不懂什么意思了。可這老小子卻知道羞憤,等一緩過勁兒來,他“嗷”的叫了一嗓子,撿起了斧子,不甘心地再次撲了上來。

  這次洪衍武沒容陳力泉幫忙,主動上前,一個“脖兒摟”就重新給鄒順才撂地上了。

  這下行了,無論是從身子骨的承受力,還是平生見過的世面而言,這下都把鄒順才給摔明白了。通過背部、臀部的痛感,他終于知道了,感情他面前這二位爺,個個都不是他靠耍橫兒能對付的了的。

  于是這小子也徹底消停了,斧子也不去撿了,又恢復成一副膽怯又猥瑣的模樣。甚至還帶著點委屈,用哭腔詢問。

  “二位,你們到底是誰啊?我怎么惹著你們了?總得讓我當個明白鬼吧?”

  由于已經成功達到了打掉敵人囂張氣焰的戰略目的,洪衍武也終于開口談正題了。

  他似笑非笑地說,“還真不認識了,咱們老熟人呀!我姓洪,家住福儒里,你不是有個親戚叫毛遠芳嗎,想起來了吧?那年我才七歲,你可是為了我一句話,就帶人去抄了我的家!”

  鄒順才臉色不禁有點發白,眼珠子也開始四下亂轉,可嘴里卻在推卸責任。

  “那是公家的差事,可不能賴我……你們,今天來到底要干什么呀?”

  洪衍武用腳勾過來一把凳子,大咧咧地坐下了。

  “揣著明白裝糊涂是吧,我們家被你抄走的那件翡翠扁方呢?裹著黃綾子的。現在就勸你一句,別犯傻,趕緊拿出來!”

  “哎喲,老弟。當初抄著什么那都得交公啊,何況你看我這個樣子,都靠撿破爛過日子了。就是想賠你也賠不起啊。干脆你饒了我吧,我給你賠個不是行不行?要不干脆我給你磕一個得了……”

  這鄒順才絕對出乎常人意料,就這么說著,還真的跪在地上,給洪衍武磕了個響頭。

  陳力泉一下愣了,不由望向洪衍武。

  可見到鄒順才來這一套,洪衍武卻反倒被氣樂了。他大概能猜出這只癩蛤蟆是怎么想的,無非是覺得他們年輕,眼界有限,想要蒙混過關。

  別說,要是磕個頭就能踏踏實實保住件寶貝,對這個不把臉面當回事的無賴來說,還真挺劃得來的。

  “行啊,既然你這么說了,既拿不出也賠不起,我也不好太難為你。不過我看你這些壇壇罐罐的挺好,干脆讓我往地上砸,聽個響兒,出出氣得了……”

  鄒順才的臉色頓時蒼白,聲音哆哆嗦嗦的。“你要干什么?”

  洪衍武瞇起了眼,目光如刀地說,“也不干什么,一報還一報嘛!你既然砸了我們家,我也想砸你們家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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