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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尋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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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莊派出所位于東莊一條,洪衍武低頭穿行了兩條胡同,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東莊三條。他抬眼一看,前面就是三岔口。岔口右邊是尤三“劈葉子”的廁所,向左一拐可就是邢正義追他的那個胡同拐角了。此情此景,讓他一下又想起中午被追捕的事,心中不免生出一些世事難料的感慨。

  其實這次的東莊派出所之行,也不算毫無收獲,他至少還得到了倆警察的友情。以前,他只知道恨警察、躲警察,和警察交朋友還從沒想過。邢正義外冷內熱和趙振民的坐臥不寧,可以說完全顛覆了他心里對警察的舊有印象。

  尤其是趙振民,那小子沒一點注意警察形象的意識,說起話來不時迸出兩句擦邊球的臟話。特別是晃著手銬的那個德行,顧盼神飛,激情四射,一說銬人就兩眼放光,就跟扎了嗎啡似的。看著可真有點那個啥。

  說起來也好笑,他“穿”回來后,居然是從這兩個“雷子”那里,第一次獲得了這個年代只有普通公民才能享受到的信任和尊重。只是可惜,終究白忙了一場,薛大爺給的錢還是丟了。

  嗯?等等,這事……可有點蹊蹺。

  尤三是真的把錢花了嗎?錢倒是可以花光,那糧票呢?十二斤多的糧食他橫是不能都吃了吧。沒吃?那糧票可也沒在他的身上。

  再仔細想想,聽趙振民說,從尤三身上搜出來的,也只有這伙賊下午扒竊來的那點財物。難道他們一上午就沒開張?

  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要照這樣練活,連上供的“份兒錢”都湊不出。

  其實打心里來說,洪衍武從一開始就不相信尤三會把錢花光了。但在幾個賊身上都沒搜出他的錢物,尤三又死不松口,不由得他不自認倒霉。但他現在靜下心細一琢磨,還真是疑點重重。

  要說尤三也僅僅是在從廁所逃跑后才暫時離開了他的視線,這小子可并沒什么把錢花掉的機會。如果尤三身上沒有他丟失的財物,那一定是哪兒出了問題。

  再設想一下,當尤三在發覺陷入公安包圍圈的情況下,除了逃跑,恐怕就是著急如何安全地轉移隱匿贓物了。這樣即使萬一被捉,他身上沒“臟”,還可以開脫。

  媽了個哈赤的!尤三這孫子在說謊,錢絕對被他藏起來了。

  可當時時間緊迫,那些錢又能藏到哪去呢?

  如果把賊比作一種動物的話,那洪衍武就是擅長捕捉這種動物的好獵手。深知“佛爺”習性的他立刻站住了腳,幾乎憑直覺,就把目光移到右前方的某個地方不動了。

  接著,他的兩只眼睛就瞇成了一條縫兒,舌頭也一個勁兒舔著干澀的嘴唇,就像一只老狐貍瞅見了肥嫩的兔子。

  這塊破地兒簡直就是萬惡之源!

  洪衍武撅著屁股蹲在茅坑上,痛不欲生。他目前身在的這個方寸之地,是專門容納人間臟污的所在,也就是東莊三條三岔口的公共廁所里。

  說實話,一開始他只想找到藏錢的地方,拿了錢就走。可當他進入廁所的時候,卻發現一個極為不利的情況——廁所有人。

  在幾個蹲坑人的注目下,為了不引人懷疑,也為了能仔細觀察這個方寸之地,他只有當機立斷,也解開褲子,裝模作樣加入了蹲坑兒的行列。只是他沒考慮周全,忽視了一件事,那就是這年頭的公共廁所的污穢程度。

  七十年代末的公廁,只能用“臭名遠揚”來形容。

  京城百姓這時形容上公廁,總結為“一聞,二跳,三叫,四哭,五笑”。大致的意思是,在胡同里找廁所根本不用看標志,“聞”著味兒就能找著。進入廁所則污水橫溢,屎尿橫流在地上,一不小心摔一跤,一天渾身臭騷味。所以只能“跳”著前進。另外在夏日,廁所坑中的場面將會讓人驚心大“叫”。還有廁所里彌漫著的尿液氨氣能嗆得人眼淚直流如同“哭”狀。再加上便坑之間毫無遮擋,入廁的人們只能大眼瞪小眼,相對苦“笑”了。

  而三岔口的這個公廁,建筑標準低,設施簡陋,當之無愧就是這樣的典型。從外面看,這廁所屋頂是單面坡斜,墻體破舊斑駁,十分簡陋。兩個入口歪歪斜斜地寫著“男”、“女”兩個字。紅磚墻體下邊抹麻刀灰,磚墻一直壘到屋檐,頂部由幾層錯磚壘搭,形成通風用的“品”字形磚垛子。作為防雨措施,廁所頂部只加覆兩層石膏瓦楞板。房子既矮,又沒有門,怎么看怎么像是農村的豬圈。要放在三十年之后,不僅質檢單位、安監部門不會通過,就是規劃機關也根本不會批準搭建。

  既然外面都這么差勁,那里面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廁所內部是一溜溝槽式的五個茅坑,對面是一條長長的尿池。臊味十足,恨不得把人熏出眼淚,要再嚴重一點,能讓人當場暈厥,一頭扎入糞坑。除此之外,廁所里刷了白灰卻傷痕累累的墻壁,簡直是世上最惡心的墻壁。上面赤裸裸地畫了許多男女生理的圖案,那是幾十年不變的經典樣式,圖案往往配有“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不見牛羊來吃草,只見和尚在洗頭”之類的打油詩。而洪衍武正面相對的尿池子上方,就畫有兩條變了形的女性大腿。根部就像個有生命的東西扮著鬼臉在嘲弄他,讓他感到越來越惡心。

  說實話,洪衍武能堅持下來是鼓足了勇氣的。因為他從小就最害怕上胡同里的茅房,這種公廁曾是他噩夢中頻繁出現的場景,茅坑很寬很深,臭烘烘,黑乎乎的。小時候的他一看茅坑就會產生萬丈深淵的眩暈。那時他總怕自己掉進去,每次上廁所都是兩腿顫抖著完成的。他此時深深覺得,如果住老胡同,其他都能忍受,就這一點實在忍受不了。他還從沒像現在這樣,如此懷念沖水馬桶的清潔和方便。

  不過像公廁這種特殊場所,畢竟也沒多少適合藏東西的地方。洪衍武還沒被熏得忘記正事,他早就用幾乎張不開的眼睛掃視四周了。

  藏在茅坑里不可能,墻壁的裂縫一眼見底,磚砌的通風口風又太大。而房蓋結構更簡單,就是在柱上架梁,梁上架檁,鋪葦箔,油氈頂……

  就這樣,一眼一眼逐漸往上看,直到房頂。沒過多久,洪衍武就發現廁所燈泡左面的檁條上有問題。在檁條和房頂葦箔夾縫中間露出了一個白色的小角。憑感覺,那多半應該是紙包之類的東西。

  金錢和廁所,多么奇妙的組合?這簡直就是無意中揭示的真理,太哲學了。

  一找到目標,洪衍武自然而然就生出了堅守的勇氣。他盡量憋著氣地忍耐,打算等人一走光,他就去拿錢。可他很快就又發現自己低估了這年頭廁所的稀缺性。

  自打他蹲下,廁所里就沒有只剩他一個人的時候。來來往往,出來進去,不斷有人在他的面前褪下褲子。這些人要么嘩嘩尿出雄壯的小便,要么就拉出昂揚的大便,偶爾還有釋放體內濁氣的聲音助興。

  在這種等待中,他幾乎快瘋了,也快要被“毒”死了。甚至一度都產生了幻覺,總覺著房梁好象是一條條的大便,隨時都會砸在他身上。他的眼淚早被熏出來了,早已捏緊了鼻子。他的雙腿也已經逐漸麻木,不得不更換著身體的重心來舒緩這種痛苦。更難受的是,小刀一樣的冷風,已經把他的屁股冷藏得像塊冰坨,幾乎快被凍上了。

  到底蹲了多久,他也說不清。但這段時間至少已經有三四個蹲在他身邊的人,接力似的完成了“方便大業”,并且渾身舒泰地提著褲子離開了這里。他一想到這些人現在都在外面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而他還只能蹲在這里默默地忍受著惡臭的“熏陶”,就有一種仰天無淚的感覺。

  這簡直就是生沒轍,干搓火,明明是個狗臭屁,看著卻像香餑餑,向前一步就犯二,想退一步還退不得,沒處兒藏也沒地兒躲,人家說這就是生活,可是生活喲生活,為什么攤上這種惡心事兒的總是我?

  默默哀嘆中,洪衍武覺得自己就像是被一把干草誘惑著不斷拉磨的驢,或者是被幾把碎米引入陷阱的麻雀。如果世界上有后悔藥的話,他現在一定不計代價先買他二十公斤,然后一口氣全吃光,噎死都認了。

  這無疑是一種進退維谷的窘境,越等越是悲觀。可就在洪衍武的忍耐力幾乎被清零的時候,老天爺卻似乎像睡醒了一樣,突然睜開了眼。

  沒多會兒功夫,洪衍武身邊蹲著的幾個人竟然奇跡般的全走了。除了他自己,廁所里只剩下一個嘴里叼著煙,正一邊哼哧哼哧地向外排泄,一邊神仙般地噴云吐霧中年人。

  洪衍武在黑暗中看見了勝利的希望,開始真心真意地禱告。“老天爺,讓這位大仙快走吧,可千萬別再折磨我了……”

  老天爺似乎今天心情不錯,竟然很快就滿足了他的愿望。不多時,中年人在狠嘬了最后一口煙后,就心滿意足地扔掉了煙頭,然后很麻利地擦干凈了屁股,叮了當啷地系上褲子。

  當目睹中年人從廁所門口離去的一刻,洪衍武的心情簡直可以用心花怒放來形容。他不僅體會到了一種守得云開見日出的欣喜,同時也更加確信了一句真理——堅持就是勝利!

  可有句話怎么說的來著?不要高興的太早。

  就在洪衍武用力揉著快抽筋的雙腿,呲牙裂嘴掙扎著想站起來的時候。命運竟然為他呈現出一種最扭曲的變數——廁所門口又傳來了腳步聲。

  沒這么玩兒人的吧!

  洪衍武頭皮發炸,瞪大了眼睛盯住門口。心里一個勁盼著可千萬別來人。

  但最后的結果依然令人失望,廁所里的的確確又走進一個人。那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一臉的壯疙瘩。

  一瞬間,巨大的落差讓洪衍武產生了一種像要撞墻的感覺。他心里不知怎么就冒出一句話來——曾經有一個要命的選擇放在我的面前,我沒有慎重。直到輕率地決定后我才追悔莫及。人生中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此,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絕不會蹲在這里!

  洪衍武滿心苦水,卻也不得不重新蹲回了茅坑。而非常反常的是,“壯疙瘩”走進廁所后竟然沒去方便,反倒站在一旁,眼睜睜瞅著情緒陷入低谷的洪衍武端詳起來,那副興致勃勃的樣子倒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東西。

  洪衍武很快察覺到了不對。可還沒等他詢問,“壯疙瘩”卻先開口了。“哥們兒,你今兒是拉不完了吧?”

  洪衍武身體一下僵住了。這小子另有所指啊。

  果然,接著“壯疙瘩”又沖他詭秘一笑。“我也早來了,剛才一直就蹲那中年人邊上,看你不對勁我才先出去的。你另有打算吧?”

  洪衍武剛才還真沒注意。聽這小子這么一說,更是后脊梁發毛。

  這“壯疙瘩”究竟是誰?上完廁所不走,竟然回來跟他較勁,難道……這小子知道他的意圖?

  “壯疙瘩”看到洪衍武的猶疑,心里似乎更篤定了,竟忍不住嘿嘿笑了起來。“沒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也跟你一樣。要不為這個,誰跑這聽水音兒來。我說的沒錯吧?”

  “你誰呀?”洪衍武突然一瞪眼,蹭地一下就站了起來,并且快速地提上褲子。他現在深度懷疑這小子的來歷,已經不打算放人走了。

  “嘿嘿,就知道你沒拉。”“壯疙瘩”不僅沒怕,還擺出了一副早已洞察的樣子。

  洪衍武可真起了急火,一系好褲子,上去先一把薅住了“壯疙瘩”脖領子,而他另一只手也攥上了拳頭。“說,你到底要干嘛?”

  似乎沒想到洪衍武要動粗,“壯疙瘩”略微有點驚慌,不過他可沒叫,反倒伸出一根食指放在嘴邊噓著,還特意壓低了聲音。“你急什么呀,小點聲兒,要讓對面聽見,咱們誰也看不了。”

  一聽這句,洪衍武的嘴一下就被糊得死死的,繃著要發火的勁兒也登時全泄了。他現在才覺得自己恐怕想錯了。“壯疙瘩”壓根兒和尤三挨不著邊,估摸是個偷看女人上廁所的偷窺狂。

  果然,“壯疙瘩”見洪衍武的手松開了,把頭一偏,沖著男女廁相連的隔斷墻就是連連努嘴,一副盡在不言中的樣子。“我跟你說,既然咱們都盯上這塊寶地了,那今兒誰也甭吃獨食。大不了你先看嘛……”

  這時期的公共廁所,都是用膠皮管子接自來水沖洗的,所以男女廁所之間的隔斷墻的角上專門留有一個通管子的洞。在這個年代,由于男性接觸女性機會太少,對性知識的了解渠道近似于無,有一些人出于異性生理的好奇心,經常有人趴那小窟窿窺視的。這種變態行徑,只有當錄像機普及以后才會減少,要是到了互聯網時代更近似于絕跡,至于為什么,大家都清楚。

  此時,洪衍武見“壯疙瘩”這么一比劃,只覺得這小子眼睛閃光的賤樣兒,就像一條惡心的蛆蟲。他再一想到自己竟被這么個有窺陰癖的偷窺狂當成了同好,還被耽誤了這么長時間。立時無名火起三千丈,產生了一種想把這小子給徹底撕巴碎了的沖動。

  于此同時,隔壁女廁也出現了新情況。先是一陣“踏踏”的腳步聲傳來,然后就聽見有兩個女的在對話。

  甲:“你是老劉家的新媳婦吧?”

  乙:“是。”

  甲:“你這皮鞋可夠漂亮的,小心點,別滑著。”

  乙:“好,大姐,我挨著您吧。”

  再接著,就是一陣悉悉索索的解衣服聲,再之后跟著傳來的,就是一陣悠長的“嘩嘩”聲兒了。

  這動靜一響,“壯疙瘩”簡直像打了興奮劑。不僅眼睛里,就連臉上每一個騷疙瘩都在放光。這小子馬上迫不及待催促上了。“撞上好貨了唉。你別不好意思了,快麻利兒的吧……”

  洪衍武卻在干發愣,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壓根沒言聲。

  “壯疙瘩”一下著急了,繼續催促。“快呀,別犯墨跡。說好了,咱們輪著看,每人兩分鐘。”

  洪衍武照舊如同木雕泥塑一般,眼神直勾勾盯著“壯疙瘩”,只是額頭青筋一個勁地在跳。

  “兄弟你就是面嫩,得了,大哥先得著了……”

  “壯疙瘩”可真等不及了,他再也不顧洪衍武,急匆匆跑過去,撅起腚彎下腰,把眼睛沖著隔斷墻下面的窟窿湊了過去。

  可正當他專心致志把貪婪淫邪的目光投向隔壁,“咕嚕咕嚕”吞咽口水的時候,卻全沒察覺在他身后,那個“同道中人”陰沉的臉色已經轉為猙獰,并且很快抬起了右腿,沖著他的后背,悄無聲息跺了下去。

  不一會,男廁里就響起了慘絕人寰的哀嚎。不過,這種哀嚎也僅僅響起一聲……或許兩聲,就完全消失了。

  此后,廁所里再沒有人說過一句話,只有讓人聽了肉疼的踢打聲和撞墻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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