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有全依舊沉浸半夢半醒之間。
在黑暗和束縛中,他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恍惚和迷醉的神經甚至讓人感覺不到自我的存在。
只有饑餓,能讓他從睡夢中醒來,接著會得到一口飯,一杯水,然后繼續沉入夢中。
水肯定有問題,劉有全知道,可他又不能不喝水,水比食物更加的重要。
飯倒是挺香,叉燒,丸子,排骨,配上香噴噴的白米飯,被綁的恐懼和焦慮也因此稍稍緩解了一些。
夢境一直縈繞在他的腦海,像一幕幕沒有聯系的情景劇。
他夢到過妻子,夢到過女兒,夢到過塔山上那尊白塔,還夢到在那棟紅磚房里地獄般的場景。
夢沖碎了時間和空間,讓人的神志迷失在錯亂的時空中。
被拘禁的人,往往就是這么發瘋的。
劉有全不知道自己還要被拘禁多久,三天,三個月,三年,還是一生?
人類的全部恐懼,都來自于未知。
恐懼會讓人憤怒,但當恐懼到一定地步,憤怒已然無法抵消恐懼的威力,那人心便走向崩潰,繼而墮入恐懼的深淵。
劉有全倒是很幸運,藥物讓他不斷進入夢中,在夢里人可以抵御恐懼,保全那一絲理智,在深淵中游曳,找尋一點希望的光芒。
那是記憶深處的一點光。
劉有全夢到了老姚,姚啟智。
他夢見老姚在殺豬,在一條流水潺潺的小河旁,老姚在布滿鵝卵石的河灘上準備殺豬。
劉有全則浸泡在河中,那應該是環繞塔山的馬汊河,在劉有全小的時候,馬汊河的水還很清澈。
在夢里他回到了年輕的時候,那時的他柔弱膽小,連殺雞都不敢看,別說殺豬。
老姚,不對,應該是小姚,在河灘上圍著一頭被五花大綁的大肥豬,左看右看,一直都不下手。
小姚的手里提著一把斬肉刀,劉有全認得,這是姚啟智他爹的刀。
他爹也是殺豬賣肉的。
劉有全感到很害怕,他泡在冰冽的河水中,只露出眼睛和鼻子。
他害怕看殺豬,從小就怕,怕那撕心裂肺的嚎叫,怕那鋒快的尖刀,怕那濃稠的豬血,更怕眼睜睜看著生命在自己的眼前流逝。
小姚一直都不動手,還在圍著那頭豬轉,劉有全想說話,又不敢說話。
劉有全知道,其實姚啟智也怕。
別看姚啟智從小看著老爹殺豬長大,他本人和劉有全一樣膽子很小。
所以他們才成為了朋友。
人長大以后要成為朋友總需要很多理由,而很小的時候做朋友只需要一個理由。
甚至不需要理由。
看著姚啟智猶豫不決,劉有全終于說話了,他把嘴巴從水里露出來,道:“姚啟智,你殺不殺!”
劉有全用力喊出來的,可聲音卻很小,支支吾吾的。
姚啟智似乎聽見了劉有全的話,但他沒有直接回應,而是自言自語道:“殺殺,我不想殺啊。都怪劉有全你膽子小,我要顯得自己膽子大點兒,膽子要大,要殺,要殺。”
姚啟智說的話很奇怪,好像他殺豬是為了劉有全一樣。
劉有全卻知道,姚啟智不得不殺豬,他成績差考不上大學,工廠又倒閉,只能繼承他死鬼老爹的衣缽,養豬,殺豬,賣豬。
在很多人眼里,這家伙是個怪人,從小就是。
他不愛說話,多數時候都孤零零的一個人,獨來獨往,家長都讓自家孩子不要和他玩。
人們都說,家里殺豬的,血光之氣太重,命不會好,和他在一起,也會沾上晦氣。
劉有全倒是不怕,他父母死的早,沒有人反對他和姚啟智做朋友。
他還記得,姚啟智有次從家偷了對豬腰子給劉有全,劉有全回家燉湯喝了,覺得很好喝。
后來他跟著姚啟智一起,隨他爸爸去村里殺豬,看著豬從一個鮮活的生命變成餐桌上的食物,兩人既害怕又有一絲絲興奮。
那是無法察覺的來自于本能的原始的興奮,它鐫刻在人類的基因中,隱藏著人類嗜血的過去。
后來長大了,劉有全結婚了,姚啟智卻一直單身,直到他爹死了,他還是個光棍。
一個養豬、殺豬、賭博的光棍。
他家的土豬肉,是專供給劉有全店里的,他不殺豬,店里就沒有好的肉。
所以,劉有全又喊道:“你倒是殺呀!”
這回他喊得更用力了一些,但聲音還是不大,好像被掐住了喉嚨。
姚啟智終于停下了徘徊的腳步,握緊了手中的厚背斬肉刀,這刀不是殺豬用的,而是切肉用的。
他舉起手中的刀,朝著那頭大肥豬的脖子砍去!
劉有全害怕地閉上了眼睛,眼前一片血紅,他聽到了斬肉刀砍入肉和骨頭里的“咚咚”聲。
卻沒有聽到豬的慘叫聲。
他偷偷張開了眼睛,在眼縫中窺探河灘上的情形。
血浸潤了鵝卵石,延伸到了馬汊河的水中,紅色包圍了劉有全。
姚啟智提著刀背對著他,粘稠的血從刀尖滴落下來,他的背影特別的寬大,竟已不是小姚,而是老姚。
地上躺著一具尸體,身首異處,卻不是豬,而是人。
劉有全瞪大眼睛一看,竟是自己的妻子牛彩文!
劉有全長大嘴巴要喊出來,卻又喊不出來,到頭來只吐露出兩個字:“老…老姚!”
老姚回過頭來,這哪里是老姚,分明是一個長著豬臉的怪物。
“呯!”
一聲槍響,劉有全從夢中驚醒,可很快眼前又陷入了黑暗。
……………………
陳鏡安關上了第二個房間的門,把自己和地獄隔絕了開來。
他是個心理強大的人,從警生涯見識過無數可怖的場景,經歷過無數危急的時刻,他的神經像鋼鐵一樣堅韌。
但這不意味著,他習慣于那些血腥和非人的場景,相反,他愈發的厭惡,那伴隨著血液和肢體殘骸流出來的惡臭,仿佛從靈魂中散出的罪惡,從人類擁有文明道德的那一刻起,就伴隨著人們,直到世界的消亡。
這種望不見頭看不到尾的惡意,讓陳鏡安感到疲憊。
他深深喘了口氣,還是小心關上了門,不去破壞現場,然后走到了第三個屋子的門前。
和第二個屋子相反,隔著門,陳鏡安聞到了一絲絲飯香味。
這個屋子應該是個廚房,所以門并沒有鎖,而是虛掩著。
推開門,果然是個廚房,一個老式的農村灶臺,正往外冒著熱氣,米飯的香味溢滿了整個屋子,和隔壁的令人作嘔的腥臭隔絕了開來。
屋子里還有一張方桌,幾條長凳,雜亂地擺放著幾副碗筷。
角落里堆放著柴禾、干草和幾袋子米糧,房梁上有掛鉤,掛著幾個大竹籮筐,桌旁有水池、案板、小型煤氣灶和液化氣鋼瓶。
仿佛從地獄回到了人間,陳鏡安提著槍搜索了一下各個角落,空蕩蕩的沒有任何發現。
看樣子,如果有活人的話,應該就在那棟二層樓里了。
陳鏡安又掃了幾眼,決定離開去那棟樓房看看,走到門口,突然感覺自己好像遺漏了點什么。
他退了回去,走到水池旁,里面放著一個塑料盆子,用水浸泡著切好的排骨。
陳鏡安把里面的排骨拿出,放到鼻子前聞了聞。
不是豬牛羊的肉,他一聞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