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時沒有穿常服，一身校場操練的裝扮，膝袖肘彎處有幾處沙土泥痕。
最顯眼的是他嘴角處，紅紅的破了一小塊皮，發絲也有些亂……倒像是與誰干了一架。
程曦呆呆舉著湯碗，暗忖管家到底是從哪里將程時找回來的？
程原恩等人也很意外。
只是眾人很快又收起情緒裝作沒看見，若無其事繼續用飯，唯獨程原培看著程時驚訝道：
“節懋，你這是做什么去了？”
程欽重重咳了一聲。
程原培忙收聲低頭用飯，葉氏見狀便打了圓場，吩咐道：
“快給四爺擺飯。”
程時大步走到程曦身邊落座，丫鬟忙拿了碗碟上前擺好，并為程時布菜添飯盛湯好一陣忙活。
程曦小口小口喝著湯，拿眼覷程時，見后者端起碗就著菜風卷殘云兩三口便扒完了飯。
丫鬟忙為他添飯。
這般連著吃完四碗，王氏終于忍不住橫了他一眼。程時這才放下碗筷由丫鬟伺候著擦嘴凈手漱口。
飯后丫鬟為各人奉上茶水。
程欽坐在堂上垂眼喝茶，程原恩等便不好隨意開口，只得安靜陪坐在兩旁端著茶坐等程欽開口。
程時大馬金刀靠著椅背喝了口茶，溫熱的茶水燙到嘴角破皮處，他不由“嘶”了一聲。
程欽終于抬了抬眼，道：
“做什么去了？”
程時一愣，見程原恩等人均也朝自己望來。
他放下茶稍稍坐正身子，道：
“……與同僚去校場比劃了一回。”
程曦瞥了他一眼，并不信京畿衛中有人敢對程時下拳頭。
程欽耷拉著眉眼，繼續問道：
“比了什么？”
“長兵，騎射……拳腳。”
“勝負呢。”
“……伯仲。”
程欽哼了聲。
程時不由頭大——程原恩的臉色明顯比先前更沉了。
好在程欽不再揪著此事不放。
他緩緩放下手中茶碗，理了理衣袍擺，凌然目光自在座眾人面上一一掃過，而后開門見山道：
“今日將你們找來，是為了和初的婚事。”
程原恩與王氏心中一凜——賜婚已過兩日，這是程欽第一次談及此事。
孟氏與甄氏相視一眼，程時則往椅背上一靠，扯了扯嘴角神色莫測。
唯獨程原培面上露出欣然之色，笑呵呵看著程曦接話道：
“這可是咱們家一大喜事……”
他漸漸有些說不下去了。
只見程曦坐得筆直，一雙眼直直盯著程欽，神色中分毫沒有嬌羞欣喜，反而滿是緊張。
程原培再將眾人面上一掃，這才發現大家的神情似乎都有些凝重？
他摸摸鼻子識趣地閉嘴。
誰知程欽卻緩緩道：
“這確然，是一大喜事。”
程曦差點跳起來。
她雙手捏緊袖子，用力到指節都泛白——祖父是什么意思？
他今日已然見過容潛，卻仍說這樁婚事大喜……難道容潛愿意退讓？
程曦知道這不可能。
她腦中忽然冒出一個猜測，不由呆呆望著程欽臉色微變。
只見程欽神色肅然道：
“只是，有一事你們也需得心中有底。待和初與承恩侯世子成婚，咱們家自然無法避免會被歸為后黨。”
蘇皇后對梁王爭儲之心從不曾熄過，這一點所有人都知道。
且昭和帝已封王到九皇子，當中卻只有楚王、梁王與寧王三人封了王卻遲遲沒有就藩。
從前因梁王勢弱、出身低，且承恩侯府靠不住、蘇皇后無所倚仗，誰也不覺得梁王有希望得大寶。
但與蘇皇后緊密相關的承恩侯世子一旦娶了首輔程原恩之女，皇后之勢便會立時壯大甚至超過楚王一系。
這下三位皇子究竟誰能爭得皇儲之位，就當真說不好了。
“這也是圣上的意思。”程欽神色平靜道，“不論咱們家作何姿態，在他人看來都已打上梁王之烙印。”
他頓了頓，看著程原恩道：
“既如此，盡心竭力輔佐便是。”
程欽這話同程原恩考慮的一樣，他點頭應下，恭謹道：
“兒子省得。”
誰知程欽看了程曦一眼，忽然話鋒一轉：
“但你也要記得，咱們與梁王之聯系，皆因和初同承恩侯世子的聯姻關系才存在。”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
難道承恩侯世子還會同梁王撇清關系不成？又或者程曦與容潛這御賜之婚還能生出變故不成？
莫說程原培等人莫名其妙，就連程原恩也是微微一愣。
程曦卻聽懂了。
她不由神色大變猛地站起身。
“祖父？！”她震驚地望著程欽。
……祖父站到了北地那一邊！
不是容潛讓了步，而是程欽擇了另一條路。
“不得無禮！”
程原恩低喝道。
程曦見程欽看也不看她只淡定喝著茶，忽然想到——祖父今日興許與容潛已達成了某些約定。
所以容潛才會忽然送帖上門，祖父才會將眾人聚在一起說明立場。
程曦整個人都呆住了。
程時瞇了瞇眼，眸中神色微動，忽然朝程欽看去。
程欽面上瞧不出分毫異樣。
他神色如常地交代程原恩與王氏：
“婚禮事宜早些準備起來，御賜之婚不可輕慢，一切從重從繁無妨。”
程原恩忙道：
“是。明日承恩侯世子來問名，兒子屆時會回來一趟，留他午膳。”
程原恩日理萬機，這已然是給了極大的重視。
程欽點點頭，看了眾人一眼，道：
“老夫要說的便是這些，”他頓了頓，“和初與節懋送我回書房，你等散了罷。”
程曦猶有些回不過神。
待長輩們散去，她與程時一左一右跟在程欽身后去了書房。
程欽將程時留在外頭，先帶了程曦進去。
“祖父！”程曦砰地一下跪下，望著程欽顫聲道，“您……當真決定了？”
程欽還沒坐下，見狀嘆了口氣，又回過身將程曦拉起來。
“你小時可沒這么愛跪。”
程曦哪有一絲玩笑的心情。
她巴巴看著程欽，后者在她注視下終于緩緩點頭，道：
“是。”
“可是，若事敗……”
“和初啊，”程欽擺擺斷她，“輔佐梁王之路，只怕更難。”
梁王不成，程家不得善終；梁王成，昭和帝絕不會留下這一大功臣世家將來威脅梁王之皇權。
昭和帝當初給程家的一切，如今打算連骨帶血討回去。
程曦怔怔而立，知道程欽心意已決再無回頭。
她想到將來要面對的一切，一時間只覺得各種情緒涌上心頭。
震驚、害怕、無措、茫然……還有一種失而復得、劫后余生之情。
她當真，要嫁給容潛了。
前路諸多艱難與未知，可是——他們會完婚，她將成為容潛的妻子。
“和初？”程欽忽然喚她。
程曦回過神，才驚覺臉上濕痕一片，眼淚跟珠子一樣撲梭梭往下滾。
她忙伸手胡亂擦掉眼淚，卻怎么也擦不完。
“祖父……”
她最終掩面失聲痛哭。
程欽嘆了口氣，知道她這是喜傷心。
待程曦終于自書房出來，程時已然在院中吹了半日冷風。
他看著月光下程曦腫地不行的眼睛，什么也沒說，轉身進了書房。
程欽瞥了他一眼，目光在程時破皮的嘴角處微微一頓，道：
“今日去找晏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