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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四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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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長歌站在小船之上。

  海面之上寸寸布滿劍氣,隨小船一同起伏波瀾。

  劍氣漣漪四散裂開——

  那襲站在海平面上的風雪大袍,倉皇轉過身子,一只手抹過面頰,那張原本精致如瓷的女子面孔,剎那變成了那張熟悉無比的中年男子,然而聲音,卻一如往常的尖細。

  “等,等等!”

  小舟上,大師兄的動作微微停頓。

  他的目光卻帶上了一絲失望。

  “我與你之間,沒有什么好說的。”

  出海的這些日子,他想了許多事情,也想明白了許多事情。

  大善之劍,最是果斷。

  李長歌輕輕抬起一袖,遙遙劈下。

  小舟立馬被高高浪花卷起,整座大海洶涌咆哮,站在小舟上的白衣劍仙面容儀態俱是平靜,他的身后,沈莫緊張的閉上雙眼,不敢去看。

  有尖銳的嘶吼聲音。

  痛苦的求饒。

  最后是不甘和憤怒的怒罵。

  直至最后,消弭湮滅。

  海平面上一條黑色長線閃逝而過,飛速前掠的易瀟眉尖擰起。

  遠方的大海之上,平空布滿了數之不清的恐怖劍氣,自己袖袍內并沒有實體的“因果”,隔著極遠的距離,都開始輕微的震顫,以示鄭重和警醒。

  蓮衣袍尖沾染了些許白浪,劍氣飛掠劈斬海面,自身后掀起兩撥狂潮,小殿下忽然停住勢頭。

  遠方的海水從極小的一片區域炸開,接著向外擴散開來——

  四海滔天。

  海水當中蘊含的劍道氣息令人無比熟悉。

  易瀟溫和松了一口氣,算是放下心來,不再全速前行,等到自己掠及那片海域之時,果然看到了一只漂泊在波瀾起伏海面上的小舟,大師兄站在舟頭,低垂眉眼,輕輕撫摸著此刻摟在自己腰間的沈莫頭發。

  大海之上,風霜盡散。

  猩紅的血絲在海面如墨擴散,“太虛”的化散,被劍氣硬生生逼死在一小片海域,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法逃脫。

  最終那件在極北,經歷了無數霜雪洗滌的大袍,被劍氣撕成了碎片,緩緩墜沉,最后結成冰渣,徹底碎裂,湮滅。

  大師兄從腰間逃出酒壺,緩緩傾倒,細小的壺口如一線天,酒液倒下,綿綿不絕,滴落涌撒之后,將海面的血紅沖刷開來。

  最后“噗通”一聲。

  李長歌松開了握住酒壺的手。

  海面徹底恢復了平靜。

  易瀟輕聲道:“你大可不必親自動手,困住她,等我來,‘弒師’的這件事情”

  “這不算什么。”

  李長歌忽然笑了笑,聲音放低:“他早就不是師尊了在南海的時候,已經一刀兩斷了。”

  摟在大師兄腰間的沈莫,小心翼翼抬起頭來,看到了那張病態中有些疲倦的面容。

  從公子小陶的傳音落在兩人的小船上時,這個結局就已經注定。

  “恩怨盡了,一劍終焉。”

  這個結局,是命數,也是劫數。

  由死向生脫離鬼門而來。

  由生入死已往輪回中去。

  “十根手指能夠續上,失聰的事情也不算大礙,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可能沒法聽見,但以后會慢慢好轉的。”

  北四一的海沙上,仰面躺著一個骨袍腥紅的年輕男子,面色蒼白,看著刺目驟光之下,和尚的面容,嗡動著嘴唇,似乎在說著什么。

  整個世界一片寂靜。

  “他心通”的聲音傳到了心坎當中。

  東君不知道這算是安慰,還算是什么。

  青衫上的佛光隨海風起伏,青石幫他止住了傷勢。

  南海棋圣也趕到了這里。

  攔截銀城城主的幾人,都知道戰斗從這里開始爆發,幾人都提著一口氣,等真正趕到了北四一的海線,看到了東君的傷勢,面色變得沉默起來。

  即便青石不斷的以“他心通”安慰東君,穩固他的情緒,躺在海沙上的那人模樣,實在讓人無法笑得出來。

  那件骨袍不斷的滲出鮮血,將身下的沙石全都浸濕,染紅,一小片內,盡是一片觸目驚心的紅色。

  十指盡數被切斷,血沫橫飛四濺。

  青石已經喂服了好幾顆圣丹,全都沒有效果,連血勢都無法止住。

  他的那些傳言,的確有安慰東君的成分在內。

  在佛光的照耀之下,骨袍上的腥紅血跡差不多被洗滌沖刷干凈,映照得蒼白無比,而青石的眸子里,有蓮華流轉。

  他直視著東君的肺腑,目光最深處,是東君的魂魄。

  在與風雪銀城城主的生死對弈當中,他的紫府直接被風雪擊碎,現在正在不可逆的飛速崩潰。

  若是不穩住他的神魂,在巨大的痛苦和悲愴當中,神魂碎裂,便徹底走向了不可挽回的隕落。

  葉小樓趕到了北四一的海岸線,沉默注視著這一切,他沒有任何可以幫到東君的,只能默默盤膝坐下,以劍氣屏蔽周圍的嘈雜,避免任何一絲因素,影響到青石的治愈。

  而魏奇同樣,南海唯一的那顆仙丹,已經被他用來治療葉十三的魂傷,若是還留著,此刻便會被他毫不猶豫的取出,幫東君守住魂魄。

  葉小樓抬起頭來,回頭望向無垠的大海那一端。

  海面之上,有一絲漆黑的劍氣掠過。

  劍氣飛掠,來勢極快,來者蓮衣飛舞如孔雀開屏,隔著極遠距離抬起手臂,指尖輕輕叩擊一下,因果劍氣疾射而出,最終卻是無比陰柔的戳入東君額心魂魄當中。

  魂力第十境界!

  因果劍氣!

  兩者相輔相成,洗盡鉛華,圓融如一。

  青石的眸光里有不可思議的震撼閃逝,在自己的內視當中,那片幾乎崩碎成為定勢的東君魂魄,在陰柔劍氣繚繞之下,將所有的風雪碎片盡數剔除湮滅,接著緩緩愈合。

  紫府世界的青霜全部被劍氣碾壓而過。

  “咔嚓”一聲。

  易瀟落在海岸上時,躺在海沙上的骨袍男子痛苦的掙扎了一下,耳旁本是一片寂靜,忽然傳來無限沉重的嗡鳴,如同一柄重錘砸在腦中,卻讓他清醒過來。

  東君猛地睜開雙眼,渾身已經被汗液浸濕,再無一絲力氣。

  他似乎感應到了一些世界的不同之處,閉上雙眼,感應到了自己神魂的狀況,便知道自己從鬼門關內走了一遭。

  “易瀟謝”

  話音出口,帶著無比疲倦的滄桑,連東君自己也怔了一怔。

  這是,自己的聲音?

  海水沖刷著砂礫,小殿下蹲下身子,以一掌輕柔疊在東君胸腹之處,因果劍氣將所有的風雪殘余盡數驅逐。

  易瀟直視著東君的雙眼,誠摯道:“謝謝。”

  海水潮聲當中,有兩人將小舟行駛到岸邊。

  “她一直留著最后的逃命手段,只可惜與東君的神魂之戰,紫府被音道震得傷勢太重,在海外迷了方向”

  李長歌望向躺在海沙當中,骨袍盡紅的王雪齋,輕柔說道:“若是沒有這一戰的攔截,我攔不住她,也殺不了她。”

  沈莫姑娘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嗯嗯嗯的附和著,她望著自己身旁的夫君,心中無限復雜。

  出海在外,知道這些事情,已經是十萬火急的情況。

  從極北之地的葉十三,公子小陶,再到四條海岸線的幾位妖孽,南海的棋圣大人,無論哪一環,出了絲毫差錯,那位銀城城主,都不可能就這么落幕。

  恐怕還要費上更大的力氣。

  那位城主迷失方向時候,不斷念著的天極海普陀山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又藏著什么東西,若是讓她真的逃到了哪里,結局又會是怎樣?

  誰也不知道。

  沈莫看著滿身血泊,躺在海沙當中的東君,心中升起了一些莫名的情緒。

  出海在外的時候,夫君曾經對自己說過。

  東君其實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

  在北原寒酒鎮的時候,東君曾經找夫君打過一場架。

  那一架打完之后,他不言也不語,出門便將自己心愛無比的“大圣遺音”摔碎在大雪原上。

  這是一個不愿為自己的失敗尋找借口的人。

  這樣的人,失去了十根手指,便意味著再也不能撥弦,即便能夠以佛門的秘法,重新續上十指,也很難靈活如初,重現當年風采。

  中原五妖孽。

  西妖東君北仙南圣中菩薩。

  全都是東君一人云游所至,尋覓對手,最后借著隱谷名聲,傳遞天下四海。

  還有劍冢親傳的葉小樓。

  還有繼承西關遺志的鳳雛江輕衣。

  有人在五妖孽之后登場。

  可西妖已去,任平生在江輕衣成名之前便戰死西壁壘。

  有人已經黯然落幕。

  王雪齋躺在海沙之上,他有些不習慣被所有人圍著的感覺。

  他喜歡獨來獨往,喜歡一個人獨處。

  可他懶得開口,留著最后的一絲勁氣,將雙手抬起,血液已經止住流淌,十根斷指之處猩紅粘稠,不斷蠕動。

  抬起手掌,遮不住太陽。

  他再也不能撫琴了啊。

  這片江湖,沒有琴聲,又該多無趣?

  后悔嗎?

  應該是有那么一些的吧。

  從未后悔來到這里,只是后悔自己不夠強大。

  若是自己當時按弦的速度更快一些,那道風雪大袍,或許就會被自己震碎紫府,在海岸上決出生死勝負。

  現在自己僥幸活了下來。

  東君已經不再去想自己斷去十指的事情,腦海里沉淀的思緒,在確認了自己能夠聽到聲音之后,便逐步穩定下來。

  失去了十指的東君,神魂本該碎裂,此刻卻否極泰來,順著碎裂的紋路,破開了最后的禁錮,望見了第十境界的盛大景象,如淵蟄龍,隱而不露。

  只是這些,都無所謂了。

  他只是無趣而泛泛的想。

  以后又該如何過呢?

  這片江湖,沒有了琴,一個人該去什么地方?

  四海之外,有光照來。

  蹲在東君身前的易瀟,伸出了一只手,替他遮住了刺目的光芒。

  東君低聲笑了笑,并沒有拒絕,低垂的眼簾中,不易察覺的透露出一絲溫暖。

他忽然想  被人圍著的感覺其實沒有那么糟糕。

  一個人獨行的日子也沒有那么有趣。

  或許自己應該找一個十指健全,能夠代替撫琴的人。

  然后一起,云游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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