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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蝶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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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巍巍風雪之地,片白如刀,銀城死寂。

  一縷又一縷的漆光從蒼穹垂落。

  有人說,極北是最接近上蒼的地方。

  這樣的漆光,幾乎要將整個銀城都籠罩,讓世間最北的圣地,淪為永夜。

  銀城城主一直沒有出城,所以整座城池,都處在極度安靜的封閉鎖死狀態,映月小魔境里的銀城小世界同樣極靜。

  大魏洛陽早就發現了異常,在對抗西關藩王江輕衣之時,森羅道的殿會持續調查著這縷出現在世間各處的黑光,與天闕的效率不分上下,幾乎是同時將第一手的情報傳入洛陽皇宮。

  曹家男人很重視“黑光”的消息。

  于是從洛陽走出了一位年輕男子,一路向北,跨過邀北關,再過北原,風雪迢迢,來到了這座極北的銀城。

  陳萬卷站在永夜籠罩的銀城當中,面色難以平靜,他深深呼吸著北地的冰寒雪氣,腦海里一片紊亂,雙手控制不住的顫抖。

  并非是因為身體寒冷。

  的確有一股冷意,從脊椎上涌,然后遞入大腦,像是一柄刺刀,讓他抑制不住的微微輕顫。

  北魏出現的黑光,最粗大的,也不過是兒臂大小,已經極為駭人。

  這樣的黑光,每一城每一地都有,無法被徹底消滅,看起來就像是惡魔在穹頂張開了巨口,從喉嚨里泄出了一絲罪孽,便遮去了世上最美妙的光明。

  陳萬卷拄著古樸刀鞘,衣衫鼓蕩,一步一步,向著那片永夜艱難走去,大雪鋪面,將他的青袍掀開,越是接近那團漆黑,他的內心越是感到震撼。

  這樣的漆光,在北地聚集的,足足有大魏攏合在一起的數十倍,上百倍,甚至還要多!

  難道這就是永夜降臨的樣子?

  陳萬卷的內心忽然覺得無比苦澀,他來到了城下,還有一部分城池的輪廓,在風雪之中顯得銀白而尊貴,世間最古老的圣地之一,十之八九已經被永夜吞沒。

  陳萬卷輕輕伸出一根手指,想要搭在那扇巨大的銀城門上。

  他猶豫了很久。

  手指的指尖一直在顫抖,世上任何的平凡人,在站在真正的神跡,或者真正的地獄面前,都會有這樣的體驗。

  指尖距離白銀古門還有一點距離。

  在陳萬卷猶豫的時間里,這個北魏年輕儒生,想了很多的事情。

  他想到了自己骨子里流淌的太虛饋贈,那位城主送給自己的一份大禮,在吞衣峽動用之時,魂海上方如風雪飄搖,又如長夜將至。

  此刻的感受便是如此,自己意念堅定,卻無法在心湖里點一盞明燈,只能搖曳明滅,隨波逐流。

  他又想到了洛陽城里的那封牡丹詞,咿咿呀呀的臺戲,漫長又美好的童年,開滿庭院的牡丹花,懵懂可憐又可愛的少女面龐......

  唇角微微翹起。

  接著便是一抹苦澀。

  邀北關的苦等,洛陽城的拒絕,吞衣峽的漠然,一路又一路走來,他等了這么久,居然等到了魏靈衫在蘭陵城與易瀟一同出席蕭布衣婚禮的消息。

  心湖里原本被冰霜凍結的水面,微微炸開一絲裂痕。

  于是風雪交加,心湖裂開之后,這位儒術傳人的胸口,生出了鉆心的痛楚。

  陳萬卷閉上雙眼,捂住心口,艱難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銀城城門,整個人跌入黑夜當中。

  他跌入永夜,撞到一襲白袍之上,寬大的銀袍之下,似乎是一具高大卻不魁梧的身子,那人銀袍下的身子極為窈窕,腰段玲瓏,白袍上風雪點點,大袍向前飄掠,整個人卻捧著陳萬卷的面頰,猶如一盞飄搖的燭火,向后輕輕掠去,雙足連在地面滑行,一直滑掠到了一個寬大的座位上,向后坐去,身子沾到巨大王座的剎那,化為零零散散的風雪轟然撤散。

  陳萬卷向前跌去,雙手撐在了王座之上。

  “坐。”

  有清涼曼妙的女子聲音,在他背后不遠處響起,如世間劇毒,勾人心弦。

  陳萬卷閉上雙眼,顫抖著坐在王座之上。

  他不敢去看那人的目光。

  陳萬卷的對面,銀袍之下,是一個端坐在王座之上的女人,單手扶頰,徹底打碎了原先的那張面具,脫胎換骨,變了一副模樣,風雪在她面前飄忽旋轉,即便陳萬卷睜開雙眼,也不可能看清她的面容。

  “是大魏皇帝派你來的?”

  女子清涼聲音再次響起。

  陳萬卷艱難平復呼吸,點了點頭。

  一片沉默。

  女子的聲音不容拒絕,“睜眼。”

  陳萬卷蹙起眉頭。

  他忽然想起,銀城早已經被永夜吞噬,即便自己睜開雙眼,應該也不會看清太多。

  于是他緩緩睜開了雙眼。

  一片漆黑。

  萬籟俱寂。

  風雪飄搖,女人輕聲說道:“我并不喜歡這里,因為這樣的黑暗,我已經待了很久了。”

  “可是我不敢離開北地,圣島的劍宗明有‘因果’在手,一劍就可以殺了我。”

  這是陳萬卷第一次聽到這個女人低沉幽怨的聲音。

  “你們大魏若是能拿十萬甲堆死他,我便可以走出銀城。”

  微微的沉默之后。

  女人冷笑說道:“不過你們做不到,就算曹家男人肯花這么大的代價去狙殺劍宗明,圣島也不會坐視不管。”

  陳萬卷抿了抿唇,他低聲說道:“大魏的敵人有很多,不僅僅是劍宗明,還有齊梁,西關,西域......更何況,我們本無意與圣島為敵。”

  女人輕聲笑了笑,不以為意的哦了一聲。

  “那么你來,是為了什么?”

  陳萬卷咬住下唇,這個動作是他謹慎時候的習慣,他瞇起雙眼,攏住袖袍,拿手指,輕輕指了指頭頂。

  一片漆黑。

  滿是漆黑。

  坐在王座上的女人漠然說道:“你們知道我是從哪里出來的。”

  陳萬卷認真點了點頭。

  “大魏,只是想確認這件事情。”

  女人冷冷笑了笑,她說道:“是的。就像你們想的那樣。”

  銀城城主很是厭惡的抬起手,想要驅散這些漆光,以她的修為,風雪飄搖之間,撕裂出一寸又一寸的光明,可在無數永夜的擁擠包裹之下,黑暗瞬息重臨。

  “這些黑光,我再熟悉不過了......我好不容易逃出了鬼門。”

  女人眉尖挑起,任由這些黑暗重新將自己包圍,如潮水一般在地上凝聚,生霜。

  “他們很快就會回來了。”

  “可能是一個一個的,當他們確認了人間安全,永夜就會復蘇,他們會行走在黑暗當中,并且將黑暗帶給更多的人,每拉扯一人進入黑暗,他們就會活得更加長久,一直如此......為了永生,大家心甘情愿墮落沉淪,既然進了鬼門,又怎會在意人間會變成什么樣子呢?”

  女人笑了笑。

  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一側,指尖的風霜凝聚,撲閃兩下,化為了一只凄白蝴蝶,停留在指尖搖曳。

  “這具身體的主人,給了我一些人性。”

  “我不喜歡之前的自己,沒有見過光芒,過于貪婪,所以我也不喜歡那里的‘人’。”

  “如果有可能,我當然希望人間只有我一個。”

  女人笑笑,有些可惜說道:“但我阻止不了這些,沒有人能阻止。陳萬卷,不僅僅是大魏,還有齊梁,西關,東關,沒有一處能夠逃得了。”

  陳萬卷沒有說話。

  他低沉問道:“還有多久。”

  女人有些意外,笑道:“要不了多久,幾年?十幾年?幾十年?管他呢,沒有人能阻止,便一定會降臨。”

  儒生便不再說話。

  安安靜靜保持著雙手疊放在膝上的姿態。

  陳萬卷低著頭,陷入沉思。

  他忽然抬起頭,問道:“那么,之前的承諾呢?”

  女人慵懶坐著,左顧右盼把玩著指尖的冰雪蝴蝶,沒有想到沉默之后的這個年輕男人,居然問了這個問題。

  “你不在乎大魏將亡?”

  沒有回答。

  死寂當中,她忽然瞥見了這張痛苦中帶著期盼的男人面孔,眼神里藏著熊熊火焰,禮貌而又克制。

  她知道,當永夜降臨,必然有人蹲在地上抱頭痛哭,也有人拎起長槍捅破黑暗,有人怒而出聲痛斥黑暗,也有人合上雙眼選擇視而不見,有人為重還光明轉戰千里,有人仍舊點燈苦讀晝夜不分。

  事無輕重緩急,只看一人在乎。

  所以除了這些人,也一定有躺在床榻上呼呼大睡的,有盯著困苦百姓燒殺搶掠的,有媚顏屈膝諂跪而求生的。

  有人生在世上,為家國大義,為天下蒼生。

  有人為自己活著,有人為他人活著。

  有人心存執念,并且不愿放棄,無論是永夜降臨還是南北大戰,無論他的行為會導致什么后果......

  若是真有惡魔從黑暗中來,愿意幫他達成夙愿,他必然愿意出賣靈魂。

  家國天下,并非不重要。

  而是不夠重要。

  陳萬卷一字一句認真問道:“你答應過我的。”

  女人笑道:“好啊,劍宗明如果死了,我就幫你。”

  她能夠看清年輕男人的雙拳攥緊,青筋畢露,努力克制,最終雙手捏死扶手,硬生生將自己按在了那個王座上。

  陳萬卷想開口說些什么,卻發現此刻想說出的話,都是蒼白且無力的。

  忽然之間。

  銀城城主的眼神里像是活見了鬼。

  陳萬卷衣袖旁邊,有一抹漆黑的光芒無風自燃。

  連同他本人也怔住了。

  籠罩在風雪當中的永夜,無緣無故燃起了第一縷光明,接著便是第二縷,第三縷。

  長夜漫漫,唯劍作伴,劍氣切割黑暗與風雪,轟然驅散永夜!

  一聲清亮劍鳴。

  北地銀城,有一道白光射出,如太白天星,殺氣畢露。

  銀城城主猛地從座位上彈起,看著頭頂之上,籠罩而下的漆光,被劍氣寸寸絞殺,方圓十里,百里,漆光在同一時刻自焚而燃,指尖的那枚冰雪蝴蝶,與漆光一同凋零,轟然碎裂,然后化為灰燼。

  這世上唯有一人能夠做到。

  銀城城主震撼無以復加,重新跌坐回位子上,渾身汗濕。

  她喃喃說道:“這是,一人......壓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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