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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人之初,性本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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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有為法,如夢如幻,如露亦如電。

  青石怔怔看著眼前披著破爛袈裟的老僧。

  “師父……”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稚嫩的手指,還有手中拿著的掃帚,有些微惘,微惘之后抬起頭來,看著大榕樹下靜坐的老僧,慈眉善目,閉眼不言。

  陽關谷的梨花紛飛,落在青石的額前肩前,落在洗得白青的粗布麻衣上。

  青石怔了許久。

  留仙碑可以讓人彌補“后悔”。

  原來連這種后悔……也可以彌補嗎?

  大榕寺前游人已盡,夜幕降臨,昏沉斜陽。

  老僧輕柔問道:“石頭兒,怎么不說話了?”

  青石鼻尖一酸,按著記憶里的腔調,輕輕說道:“師父,您老又坐了一天。”

  蓮生大師笑了笑,聽出了徒弟有心事。

  他緩緩伸手,摘下一只飛往蛛網的小飛蟲。

  他微微張口,青石便接過了他的話。

  青石帶著一絲哭腔說道:“出家人要心懷慈悲,掃地需留螻蟻命,愛惜飛蛾罩紗燈。”

  蓮生大師微微一怔。

  蓮生大師皺眉說道:“你去將為師的銅缽拿來,就在金剛殿第三個蒲團下。”

  青石憨憨一笑,跑去將銅缽取來,彎腰遞給師父,重新站直,看到蓮生大師的面色稍顯緩和,他柔聲說道:“師父,您放心,我今兒就登上佛塔,砸了那個暮鐘晨鼓。”

  蓮生大師面色卻陡然僵硬,沒好氣說道:“你過來。”

  青石懷抱掃帚,有些忐忑地上前兩步,啪嗒一聲被師父一個響指彈在額頭上,剎那彈出了一個紅亮的大包。

  “石頭兒。”

  蓮生大師盯緊青石的眼睛。

  “為師我大限將至,感應到圓寂之日,大抵就是今明兩日。你以后可不許說這些胡話,怎可做出砸了暮鐘晨鼓的大逆不道之事?”

  青石怔住。

  他看著這個分明是自己記憶之中的師父。

  這還是自己的師父嗎?

  眼前的老僧,是曾經對自己說俯仰無愧天地,褒貶自在春秋的那個人嗎?是經常對自己說修佛修的就是離經叛道,不予規矩的那個人嗎?

  “佛門大衰,南北兩朝,齊梁北魏,皆是禍。”

  蓮生盯緊青石,認真說道:“為師死前唯有一愿。”

  “愿天下佛門大善。”

  青石看著師父托起銅缽,翻轉缽身對準自己,缽內青蓮搖晃,海天一色。

  蓮生大師聲音極輕:“看到這個缽了嗎?”

  他細瞇起眼,寒聲說道:“明日會有位南朝的小殿下前來,他身負莫大氣運,為師會殺了他,將氣運納入缽中。”

  青石的身子開始微微顫抖。

  “你拿著缽,就拿起了佛門,此后修行再無門檻,帶領佛門。”

  蓮生平靜問道:“你,可愿?”

  青石看著這口銅缽。

  有一個聲音在他心底輕聲念著。

  答應他吧。

  他是你的師父,他不會害你的。

  青石深吸一口氣,在心底咬牙念道:“這……只是一場幻境罷了。”

  幻境里。

  應當是什么都是假的吧?

  若是接過了這個缽,是不是九品境界缺失的那些,就會回來?

  那個不斷誘惑,帶著挑逗的聲音緩緩道:“接過這個缽,接過那個人的氣運,一切都是假的,但造化不會假。”

  青石抬起頭來,看到師父的那雙眸子里,是不容自己拒絕的堅定。

  簡肇薪在成為齊梁大神將之前,只是出身于如今東來道的一個尋常農戶。

  他為天闕殺了很多人。

  陛下大人為他擬定的名單,他會按個按個找上門,一個也不會漏下。

  天闕里多的是殺人利索的殺手,可辦事利索之余,不會給陛下留下后顧之憂的,就只有那么幾個。

  簡肇薪就是其中之一。

  陛下的每條指令,他都毫不猶豫的執行。

  步步高升。

  直至平步青云。

  而讓他被列入天闕神將之列的,是他在進入天闕仙樓前完成的最后一個任務。

  “簡哥,我等了你好久啦。”

  簡大神將感應著懷中女子的顫抖。

  他靜靜不說話,將女子摟緊。

  “三年,其實也不算長的,卻像是過了好久好久一樣。”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像是過了十年,二十年,才等到簡哥。”

  女子抬起頭來,淚水婆娑問道:“簡哥,當初說的那些話,你還記得嗎?”

  簡肇薪只能沉默。

  她猛然吸了吸鼻子,努力笑道:“聽說簡哥入了蘭陵城,就要當上大人物啦。清水……知道自己配不上簡哥。”

  簡肇薪低垂眉眼,一遍又一遍隔著清水的衣衫撫摸她的身子,聽著她斷斷續續說道:“但……”

  “清水真的很替簡哥開心呀。”

  “清水只想跟在簡哥身邊。不論娶,就是做妾,做奴婢……清水也愿”

  聲音戛然而止。

  簡大神將緩緩伸出的那根手指,此刻抵在了她的唇前。

  簡肇薪當然記得當年說的那些話。

  等自己再回到東來,就娶她。

  等自己再回到東來,就再也不分開了。

  可這些話,能當真嗎?

  自己入了天闕,得了功法,修為精進,就要成就九品,就要成為陛下身邊的紅人,甚至有那么一絲可能,最終成為蘭陵城受萬人敬仰的神將。

  他辛辛苦苦殺了那么多人,才換到了如今的功勞和苦勞。

  自己就算真的回了東來,又怎么可能是來娶她的?

  清水,這個女人,太傻。

  簡大神將回想著自己這一輩子做過最后悔的事情。

  他在成為神將之后,行事便變得慈悲起來,寬容大度,極少殺生。即便是當年在西閣處理西楚叛孽,也只是選擇了最平和的處理手段。

  為何?

  大抵是心中有愧。

  最慚愧的一件事,最后悔的一件事。

  簡大神將怔怔想著,卻想不明白。

  為何陛下大人要將神將的位子,與一條素來與廟堂無關的女子性命做上掛鉤?

  陛下大人要的是一個足夠冷血,足夠為天闕付出所有的人物。

  而簡肇薪要的只是那個位子帶來的權勢,還有自己企及一輩子,即將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

  可他別無選擇。

  他來到東來,再離開東來,便不再是簡肇薪。

  而是簡大神將。

  他雙手捧著蘭陵城加冕的侯位,神將的冠冕,受封的衣冠,在那一日后都被他保存了起來,塵封落灰,等到死后與自己一同火化,將所有的罪孽和污濁都化為飛灰。

  只因他離開東來之時,雙手沾染的那份鮮血。

  那人說過愿意等著自己,無論等多久,都不怨自己,不憎自己,不恨自己。

  簡肇薪真的很后悔。

  可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沒有用的。

  當一個人違背心愿,做出了一件無可挽回的錯事,他就只有一錯再錯,直到最后錯無可錯。

  這個從東來農戶人家走出,來到大千世界的簡姓少年,或許在當年,就不該殺掉第一個人。

  這樣就不會有第二個,第三個。

  這樣就不會輪到清水。

  再或者,他就不應該走出那個小鎮。

  當個尋常人家,多好?

  清水人又好,又漂亮,又體貼,那都好。

  除了傻了點。

  如果自己不走上那條有去無回的路,傻一點,就又是清水最大的優點了。

  簡肇薪手指顫抖,緩緩收回,看著眼前女子迷離的眼光。

  他捧起清水的臉,吻了下去。

  心底一個聲音已經響了許久。

  “殺了她,你想要的,就全都有了。”

  已經尊為齊梁第四神將的簡肇薪,封無可封,對權勢早已經失了興趣。

  卻由于當年心魔緣故,他止步于九品境界,卻不能再存進分毫。

  那個木然的聲音,只是重復著一個巨大的誘惑。

  清水感應到對面那人的瘋狂予求,有些微惘地睜開眼,看到面前男子有些瘋魔般的面容。

  掙扎。

  猙獰。

  簡肇薪,簡大神將,簡大修行者?

  殺了她一次,再殺她第二次便是了。

  這些……都只不過是幻境。

  幻境里都是騙人的。

  后悔……后悔有什么用?

  簡大神將猛然抬起頭來,死死盯住面前的女子,唇間溢出一抹鮮血,鉆心的劇痛從舌尖開始涌入心底,戾氣陡然橫生,鉆入四肢百骸。

  同樣唇齒之間一片猩紅的清水,此刻拼命抗拒,想推開面前男子,卻不能如愿。

  她呸了一聲,將那塊從自己心愛男人舌尖咬下的血肉吐出了出來。

  “你……不是他。”

  簡肇薪面無表情盯緊這個女子。

  誰說她傻的?

  她一點也不傻。

  這句話,與自己當年所聽到的,一模一樣。

  因為她的這句話,自己失去了控制。

  ,憤怒,癲狂,讓自己做出這輩子最后悔的事情。

  簡肇薪從來都是那個簡肇薪。

  那個說是為某個女子過上好日子而不斷殺戮的天闕殺手也好。

  那個說是為某個女子而后半生贖罪的齊梁神將也好。

  無論多少層粉飾,都是欲蓋彌彰。

  他從東來走出之時,殺了為自己癡等一輩子的女人,此后再行多少件善事,多少件好事,都無法遮掩當年過錯。

  這本就是一場夢境。

  卻如一面鏡子,將人最本質的那一面照得淋漓盡致。

  仙碑世界之外。

  鐘家小二爺輕撫石碑,將所有的夢境都瞥了一眼。

  他平靜而悲哀的開口。

  “人之初,性本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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