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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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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有些事情,

  就好像多年以前,整片中原,淇江兩岸,都想不通那位紫袍大國師,為何一騎當先,率領北魏鐵騎屠滅整片佛門?

  一直到現在,這個問題都沒有答案。

  你可以去猜,去推測,拿出無數證據,來證明你的想法是對的。

  屠滅佛門為了以佛運立國?

  還是說那個紫袍大國師,徹頭徹尾是一個無情無義之人,忘恩負義之徒?

  他一意滅佛,欺師滅祖,只是為了一己私欲,謀取北魏至高權力?

  還是說他生殺萬人,佛骨立都,是為了報復佛門,斷了自己修行之路?

  眾說紛紜,可爭執再激烈,也注定是徒勞無功罷了。

  但有一點毋庸置疑。

  他無疑是一個惡人。

  這世上,善與惡的界限很清晰。

  什么算是惡人?

  殺了一個無辜生命的人,就算是惡人了吧。

  那么屠滅整片佛宗的,當然是一個惡人。

  十惡不赦。

  所以沒有人會思考這么一個問題:這個紫袍男人,心底究竟有沒有佛門?

  在玄上宇離開淇江之時。

  那位隱谷老谷主卻問了這個問題。

  只可惜紫袍大國師并沒有回答,腳下劍舟連一絲停頓都不曾有。

  于是老人只是沉默目送劍舟遠去。

這個問題  那襲紫袍一日不開口,就一日也不會有答案。

  永遠也不會。

  比所有人要多看一步,隱隱約約看到了真相的那位隱谷老谷主,心中也許有自己的答案。

  那么多答案,都不是正確答案。

  洛陽的菩提樹下。

  紫袍大國師靜立了許久。

  他腦海中,是走馬觀花的無數畫面,從生到死,從誕生到結束,從緣起到緣滅,從混沌到混沌。

  不只是隱谷谷主問過他這個問題。

  太多人問過了。

  玄上宇默默收攏紫袍,回想著這些畫面。

  忘歸山上師父痛罵自己孽障的時候,何嘗不是在問自己?

  對佛門同袍親手揮下屠刀的時候,那些人眼中的痛苦神采,又何嘗不是在問自己?

  在洛陽城頭為沈紅嬰松開束縛,看著她一騎絕塵奔向菩提的時候。

  三十二諸侯噤聲站在自己背后一字排開手持重弩的時候。

  親手松弦,看著那一蓬鮮血濺在小師弟臉上,與他對視的時候。

  他們的目光,他們的沉默,他們的恐懼。

  有疑惑,有憤慨,有悲傷。

  都是質問。

  菩提樹下的玄上宇默默不語。

  他知道自己是本尊修行了佛門三生決之后的衍物,是一個替代品。

  但通明靈智之后,他有時候也會問自己。

  問那個本尊。

  自鎖于佛骸的那個紫袍男人,是否與自己一樣,在極盡孤獨的時候,會想到這個問題?

  玄上宇搖了搖頭。

  他聲音沙啞,緩緩對身邊的曹家男人道:“陛下,我是念著佛門好的。”

  終于開口,解了世人的問題。

  曹之軒微微一怔。

  紫袍男人伸出一只手,五指微微張開再收攏,接住一片旋轉而來的菩提葉子。

  “我很小的時候,就被師父收留在忘歸山上。”

  “與小師弟和小師妹一樣,我在忘歸山上修行,看那里的流云,讀那里的禪法。”

  “如果有可能,我也很想一直這樣下去。”

  他目光放空,最終望向那株菩提樹。

  看到樹下的紅發女人怔怔出神。

  紫袍大國師的發髻早就不見,他閉上雙眼,任光雨拂過臉龐,吹動長發,聲音顫抖道:“可這世上,總是事與愿違的不是嗎?”

  北魏的年輕皇帝怔住。

  “師父對我,是極好極好的。”

  玄上宇緩緩睜開眼,神情復雜道:“只可惜若是我地下與他相見,他一定不會再對我這般好了。”

  曹家男人一時間不知道如何言語。

  “洛陽的朱雀虛炎大陣被那位菩薩撲滅,一城生靈得救。”紫袍大國師輕聲道:“今日之后,菩提生根,佛緣普度,從洛陽開始,到整片北魏,逐漸星火燎原。這也算是我的一點私心了吧?”

  曹之軒神色復雜,耳邊有零零散散的頌佛之音縹緲。

  何其荒謬?

  主張滅佛的北魏國都,居然落下了佛門生根發芽的種子?

  滑天下之大稽。

  可是紫袍大國師聲音柔和道:“陛下想要的,不過是一片江山而已。有生皆苦,這些人殊為不易,就不要對他們舉起屠刀了。北魏可以不立佛寺不建佛塔,但不可以再造孽了。不然六道輪回,業力報應,陛下身為一國之主,又怎能避免?”

  “北魏這些年來,逆行倒施,拖得了生機,拖到了半壁天下,但終究要還債的。”紫袍大國師微笑道:“可是這些債,誰來還呢?”

  素衣披身的曹之軒猛然抬起頭,盯住面帶笑意的紫袍男人,終于明白了自己離開牡丹亭時候的不祥念頭從何而來。

  即便是手持浮世印,也不能安心如意。

  因為洛陽大地之下,隱隱約約對準北魏的殺伐氣息,乃是因果,是輪回,是世上最不可言的報應。

  應劫之人,必死無疑。

  曹家男人瞇起眼道:“你這是要挾朕?”

  紫袍男人搖了搖頭,笑道:“算不上要挾,只能算是一點任性。等本尊出世,他也會這么做的。陛下算計了我這么多年,今日我以德報怨,難不成就不能替這個小小要求?”

  手持浮世印的曹之軒感應到了那股業力之龐大,即便是一國重器,在浩瀚縹緲的因果面前,也無法抵抗。

  接著他愕然望向身邊的紫袍男人。

  那襲紫袍突然雙袖一揮,望向不遠處的青石小和尚,柔聲笑道:“菩薩,輪到我了?”

  青石面色復雜,點了點頭。

  檀陀地藏佛像被萬鬼撕咬,那一份屬于柳白禪的業障,已經悉數消散,彌留天地間的氣息愈發淺淡。

  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波瀾一般從那尊佛像背后凝聚而出。

  森然地獄尸山血海。

  屬于北魏的劫。

  紫袍大國師喃喃道:“北魏行棋一百步,收官的那一步,我來走好了。”

  曹家男人怔怔看著紫袍男人。

  紫袍大國師緩緩抬起雙臂,震袖,揖禮,正冠,接著恢復了面色淡然,走向了那尊面帶笑意的檀陀菩薩。

  一路光雨追隨。

  菩提葉子在紫袍腳下飛旋,落下,凝聚如同龍卷。

  一頭冤魂從檀陀菩薩背后飛出,面容扭曲,狠狠咬在紫袍男人肩頭。

  玄上宇面色悲憫。

  他望著這個曾經在忘歸山上的同袍,如今化為不能轉世的厲鬼,將一腔怨氣發泄在自己身上。

  肩頭的紫袍鮮血淋漓。

  業報。

  業報。

  微微抬頭之后——

  玄上宇深呼吸一口。

  看著鋪天蓋地的陰影襲來,皆是自己當年熟悉的面容,揮下屠刀時候的猙獰面容如今更加扭曲,戾氣縱橫。

  紫袍被切割出無數細碎的口子,血沫飛舞而出。

  他的兩頰如被刀割,剎那鋪展出數十道猩紅血痕。

  而這個男人面無表情,繼續前行。

  曹家男人看著那個舉步維艱的紫袍男人一步一步,如履薄冰,可行走愈是艱難,他的腳步愈是堅忍。

  曹之軒想不明白,為什么這個通曉一切騙局的紫袍分身,明明不愿被本尊束縛,要焚城爭上一爭,卻最終選擇了赴死?

  越是往后去想,曹之軒越是不能平靜。

  想不通,想不徹。

  曹家男人做過最壞的打算,即便是洛陽焚城,千年古都毀于一旦,也無法讓自己心頭產生一絲一毫的動搖。

  當然他也想過最好的結局。

  但眼下的結局,太過完美,太過夢幻。

  曹之軒隱隱有些不敢相信。

  若是玄上宇的這尊分身甘心應劫,將洛陽業力果報通通了結于一身。

  那浮世印之中的本尊佛門三生決修行到最后,在最后一尊分身消弭之中功德圓滿,成就第十境修為。

  這是棋盤之外的布子。

  是奇跡。

  既保全了洛陽,又保全了自己。

  只是死一尊分身罷了。

  這位已經做好了忍痛割肉打算的北魏皇帝,怔立當場,居然一時間無法相信。

  世上有些事情,

  就好像多年以前,那個紫袍男人對佛門揮下了無情的屠刀。

  然后他在十六年后,為佛門又留下了根基。

  那么他到底念不念佛門的好?

  玄上宇給出了曹之軒答案。

  準確的說,是那襲紫袍的分身,給出了答案。

  可他留下了一個新的問題。

  明明要與本尊爭上一局的紫袍分身,心甘情愿走入了死局之中,寧愿身死道消。

  這個問題的答案又是什么呢?

  與上一個問題類似。

只要那個紫袍男人不開口,這一切都  永遠也不會有。

  那襲紫袍走在通往地獄的路上。

  他默默承受著萬鬼撕咬。

  接著腳步停頓,停在了菩提樹前,紅發女子身后。

  他沒有開口,只是靜靜看著這個黑袍紅發的女人。

  大金剛體魄也不能抵抗的業力侵蝕,在這個女人身上越來越明顯。

  被囚禁在佛骸之中十六年,無數個輪回侵蝕,沈紅嬰的神魂早就消融。

  即便那尊菩薩以大神通將她凝聚而出,也不能久存于世。

  與化為光雨的柳白禪相比,不過是一前一后罷了。

  玄上宇面色復雜,看著這個紅發女子,依舊在盡自己的全力,一分一分向著菩提樹挪動。

  每前進一分,這由滔天業障凝聚出的大金剛體魄,便受到一份侵蝕。

  距離菩提樹更近一步,侵蝕就更重一步。

  紅發女子的頭頂浮現一抹白。

  蒼白。

  歲月的蒼白,像是大雪一樣,從天穹傾塌,接著四散蔓延。

  紅發流白。

  紅顏枯老。

  這著實算不上一副凄美的畫面。

  玄上宇背后承擔著業力侵蝕,面色無喜也無悲,站住了腳步,注視著紅發女人以雙臂環繞那株巨大菩提樹。

  樹冠上青紫之色蔓延及地,晶瑩剔透的佛緣,將她這幅以佛骨鑄造的身軀籠罩而住。

  北魏為了打造一副大金剛體魄的軀體,耗費了六道佛骸無數的資源,屠戮的鮮血不知凡幾。

  此刻在菩提沖刷之下,一點一點全部洗去。

  黑袍也變白,紅發也變白。

  一身縞素的女子閉上了雙眼。

  紅發垂落一地,蒼白之色更為迅速的垂落,雪崩一般蔓延開來。

  北姑蘇道的大雪。

  忘歸山的流云。

  紅衣姑娘的滿頭白發。

  這著實是一副凄涼的畫面。

  玄上宇怔怔看著這個紅發變白發的姑娘雪白雙臂摟住菩提,輕輕親吻菩提樹。

  他沒來由想到一句話。

  人這一生最苦痛的事,就是在自己拼命之時,卻發現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有生皆苦,不分貴賤,都不能事事順心。

  玄上宇腦海中是十六年前背負菩提腳踏洛陽的白袍男人,那一聲震動九天的吶喊。

  “沈紅嬰若死,我不愿獨活!”

  眼前是這個滿頭銀白的女子輕輕夢囈。

  “柳白禪若死我不愿獨活。”

  沈紅嬰親吻菩提。

  然后追隨柳白禪離去。

  緣起緣滅,因果落定。

  紫袍大國師怔怔道:“師父說,世上所有的故事,都有一個好結局,一個壞結局。”

  可一個人拼了命,也做不到的事情,要如何去改變它的結局呢?

  因果糾纏,喜怒哀樂。

  他微微低垂眉眼,聲音悲哀道:“可最后的最后,結局并非我們來定。”

  “所以奈何悲劇呢?”

  菩提樹下神魂繚繞。

  有香氣席卷,菩提葉子紛飛。

  紫袍大國師徑直前行,再也不回頭,路過青石小和尚,也只是輕輕點頭微笑示意。

  青石雙手合十面色悲憫,佛號回應。

  他走到了檀陀地藏佛像面前。

  再往前,就是森然地獄。

  萬劫而不復。

  破碎的紫袍在那尊佛像面前瘋狂飄搖不止。

  玄上宇艱難止住腳步,抬起頭來,望著檀陀地藏菩薩的悲憫神情,似笑非笑,猜不透心思。

  他背對眾生,輕輕開口道:“真像是一臺戲”

  魂力飄散,接著凝聚。

  這位紫袍大國師最為鐘愛的青帷蓮花臺,在洛陽上空飄搖凝聚出一道虛影。

  曹家男人面色復雜,看著那臺青帷戲。

  定格在啞戲落幕的時候。

  紅衣俯仰,鮮血噴濺,虞姬追隨霸王而去,一臺全程寂靜無音的啞戲,唯有鈴鐺一聲劍落地。

  曹家男人突然明白了這臺青帷蓮花戲,真正的意義何在。

  天地風云色變。

  極盡風流的紫袍大國師雙袖一揮,肆意大笑。

  “這虞姬,你演的再好,還不是要一死?”

  前踏一步。

  入無間地獄,六道輪回。

  漫天業力降臨,那尊檀陀菩薩座下溢出鮮血。

  紫袍被徹底撕裂,無數稀碎的魂力飄溢。

  這個世上,有很多問題,注定不會有答案。

  為什么紫袍分身甘愿赴死?

  只要他不開口。

  那么誰也不會知道答案。

  可他最終收斂笑意,面色柔和。

  他腦海之中是無數走馬觀燈的畫面閃過,從生到死,從誕生到結束,從緣起到緣滅,從混沌到混沌。

  一幕一幕無比熟悉,就好像戲臺上的戲子,看著自己的劇本,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紫袍大國師的分身拿著誰也聽不到的聲音,低聲喃喃。

  “如果”

  “如果我沒有翻開那本‘書’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在這個世上,很多問題  就好像,紫袍口中的“書”是什么?

  他腦海之中閃過的畫面,又是什么?

  這些是注定沒有答案的。

  因為一旦有了答案,就會有下一個問題。

  一個問題接著一個答案,一個答案接著一個問題。

  永遠也不會有盡頭。

  所以如果紫袍大國師的分身,沒有翻開那本書,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這個問題,當然也不會有答案。

  只要他不開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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