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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為君生佛骨,雙手有蓮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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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城頭。

  三十二位諸侯的目光投向遠方。

  遠方黃沙陣陣,紅發女子端坐在白馬之上,背對洛陽,衣袂飛舞,一人一馬,飛速奔向那個菩提樹下枯坐的白袍男人。

  北魏鐵騎為她開出一條狹長小道。

  一路從高懸青銅門下,來到忘歸山那株蒼老菩提面前。

  結發授印的白袍男人緊緊閉眸。

  天地寂靜下來。

  他緩緩睜開雙眼。

  白馬之上的紅發身影,占據了整個世界。

  柳白禪緩緩站起身子。

  沈紅嬰一路疾馳,風采絕艷,眉尖挑起,離了十丈距離,隔空翻身下馬,飛掠而出。

  立于菩提樹下的柳白禪望著那道與自己隔了十丈距離的紅發女子。

  紅發翻滾如浪,英姿定格在這一剎那。

  她胸膛微微起伏,從洛陽一路出城,到現在為止,醞釀的話終于要吐出嘴唇。

  玄上宇要她勸柳白禪留下菩提。

  她輕輕啟唇,以唇形向著那個白袍男人無聲輕微道。

  “帶上菩提”

  后半句是:還有我。

  興許是上天之神的眷顧,時間在那一刻變得極為緩慢。

  柳白禪下意識一只手負后,按在菩提樹上。

  他身形微微前傾,一只手抬起,微微上揚。

  要接住她的手。

  下一秒。

  沈紅嬰眉眼之中的柔和之意突然顫抖一絲,她的身形在半空之中猛然停頓一剎那——

  胸膛之處一個凸起之點冒出,下一瞬間鉆出一柄旋轉而出的箭鏃,身姿曼妙如輕燕的女子便在這一箭之下,如同折翼一般被箭鏃沖擊之力帶得重重向前跌去。

  跌在伸手去接,卻接了個空的白袍男人身前。

  柳白禪面色慘白,眼前那道女子身影。

  一捧鮮血在自己面前陡然炸開——

  耳邊是那根穿心而過的箭鏃破空聲音。

  鋪撒半面鮮血。

  修行佛門秘術,向來八風不動的柳白禪,此刻身形踉蹌,面色蒼白接住那個柔若無骨的女子身軀,只是低頭看一眼,心頭便如同萬箭穿心,接著天旋地轉。

  雙膝重重砸在地上,濺起一地塵土。

  白袍男人雙目之中只有一片猩紅。

  不斷繚繞。

  不斷升騰。

  一點星火,仇恨,在胸膛積郁,環繞,迸發,燎原!

  洛陽城內城外俱是極靜。

  青銅門高懸,數千北魏鐵騎勒馬而停,沉默注視那道懷抱紅發女子的白袍男人。

  洛陽城頭之上。

  紫袍大國師緩緩松開右手,繃緊的弩弦在左手五指前狂顫不止,他緩緩睜開瞇起的右眼,右臂被這滿圓的一弦之力崩得有些酸澀。

  將北魏重弩遞給后方的青鸞營校尉,大國師垂下右臂,紫袍重新落下,再度在城頭大風之中鼓蕩。

  紫袍大國師緩緩吐出一口抑郁不得出的濁氣。

  接著注視那一道血線在漫天黃沙之中彌漫,然后消散。

  菩提古木,樹干之上,多了一柄沒入一半的箭鏃。

  震顫不已的箭羽盡是猩紅之色。

  而菩提樹下的白袍男人死死抱住懷中的血人。

  他喉嚨深處,緩緩醞釀著野獸一般的嘶啞聲音。

  時間恍若靜止。\t

  接著洛陽上空風卷殘云。

  蒼穹席卷,避讓出天心——

  無數黃沙倒飛而起。

  那個白袍男人緩緩抬起頭,生長而出的長發遮住眼簾,一道極為痛苦的聲音,從喉嚨撕扯而出,如同拉鋸一般,極為緩慢,極為緩慢從胸膛深處升騰。

  “啊啊啊——”

  這一道聲音如同利刀一般,狠狠剮在每個人的心口。

  靈魂深處的嘶吼。

  距離較近的北魏鐵騎在馬背上端坐不穩,面色如同金紙,身形隨馬背一同搖晃不止,最終噴出一口鮮血,人仰馬翻。

  柳白禪死死盯住那個洛陽城頭紫袍飄舞的男人。

  玄上宇揮了揮手。

  他面色冷漠,無情道:“射。”

  “把洛陽城頭的箭鏃都射光,射空;把這個白袍男人,連帶著那個女人,都留在菩提樹下。”

  “北魏鐵騎侯命,防止那個男人突圍。即便他留下那株菩提,也絕不讓他離開這里。”

  玄上宇揉了揉眉心。

  他看得很透徹。

  從他親手射出那一根箭鏃之時,松開重弩箭弦之時,事態便再無回轉的余地。

  只剩下了一種結局。

  將自己曾經最看重的白袍小師弟,徹底留在北魏國都。

  徹徹底底的滅佛。

  “別讓他逃了。”

  留下這一句話,紫袍大國師有些微乏地擺了擺手,轉身離開洛陽城頭。

  意興闌珊?

  算是吧。

  勝局已定。

  在數量如此龐大的北魏鐵騎層層包圍之下,世上有誰人可以從這里離開?

  至少自己這位白袍小師弟,現在還沒這個能力。

  只是玄上宇有一點錯了。

  他不曾想過,當心愛女子死在洛陽城前的時候,那個白袍加身的小師弟,便再也沒有離開這里的念頭。

  洛陽城頭的北魏鐵騎微微后退,空出了約莫百丈的空地距離。

  圍著菩提樹下的白袍男人掠陣,周轉。

  而那個一人敢來只身挑釁洛陽權威的白袍男人,此刻雙目之間一片死氣沉沉,緩緩站起。

  他的脊背挺得極直。

  懷中的柔軟女子身軀下意識還摟著他的脖頸。

  “喂。”

  柳白禪聲音苦澀。

  “喂”

  抬起的雙臂微微顫抖。

  他咬緊嘴唇。

  有些話沒有說出口。

  我是來接你的。

  接你離開洛陽啊。

  你醒一醒。

  可是無論怎么搖晃,自己懷中的那個紅發女子如同陷入了世上最美的睡夢之中,微闔的雙眸,殘余的柔和,紅唇流轉的朱紅溫存。

  柳白禪啞然失笑。

  睡一會吧。

  他微微垂下雙眼,唇角不自覺掛上了笑意。

  “你總是那么貪睡啊”

  “那就再睡一會咯”

  “再睡一會,我再叫醒你咯”

  這個白袍男人不愿意打擾懷中人的清夢。

  他輕輕將沈紅嬰放在地上。

  撕扯右臂白袍,輕輕疊成一個枕頭,替她捋齊發絲,枕在白袍之上。

  裸露出右臂觸目驚心的紅蓮紋路。

  密密麻麻,繁瑣而復雜。

  忘歸山的不傳之秘。

  紅蓮華手。

  柳白禪眼觀鼻鼻觀心。

  他輕輕笑了笑,喃喃道:“佛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我修了二十三年的禪。”

  “師父說,要長生。”

  白袍男人倔強咬了咬牙,輕聲道:“可是我偏不。”

  北魏鐵騎開始沖陣。

  卻突然停下。

  一切只因復又登城的紫袍大國師微微抬手的手勢。

  于是全洛陽再度寂靜下來。

  白袍男人沉悶咳出一口鮮血。

  抬起頭,幽幽與城頭上那個熟悉的忘歸山大師兄對視。

  他拉扯嘴角,輕描淡寫開口。

  “沈紅嬰若死,我不愿獨活。”

  紅蓮盛放在這片大地之上。

  這個白袍男人半佛半神仙。

  城頭去又復返的紫袍大國師站定在洛陽之上。

  玄上宇輕輕道:“成全他。”

  漫天箭影倏忽射出,在洛陽上空撕裂黃沙,噴薄出無數銳利殺氣!

  一日一夜的箭雨。

  菩提樹下三尺清凈。

  全是密密麻麻插入大地的箭鏃。

  生機竭盡的白袍男人,最終枯坐在菩提樹下。

  白袍早就染紅。

  他的胸前一根箭鏃齊根沒入,箭尾折斷,第二根箭鏃釘死在箭尾之處。

  肩頭,琵琶骨,肋骨,脊椎,大腿,小腿。

  即便是真正金剛體魄的活佛轉世,也不過是一死而已。

  他長發垂落。

  眉心一柄箭鏃沒入一半。

  滴滴答答粘稠的鮮血本應順著箭鏃落下,此刻卻干涸在箭身之上。

  最終緩緩形成一滴血滴。

  白袍男人巍然不動如山。

  他的背后。

  是那個酣睡香甜的紅衣女子。

  尚存一息的柳白禪輕聲笑了。

  沒有一絲力氣。

  再也睜不開眼。

  身上沒有一處是能夠動彈的。

  他一整夜都保持這么一個姿態,將身后的女子,死死護在自己背后。

  “有點累了呢”

  他咳出肺腑之中的最后一口鮮血。

  勉強笑了笑。

  疲憊不堪的北魏鐵騎已經沒有余力沖陣。

  他們雙目赤紅,盯住那個白袍破爛,卻依舊隨風飄搖的男人。

  柳白禪閉上了雙眼。

  他輕輕呢喃道:“紅嬰我就睡一會一會”

  白袍老狐貍目光柔和,與沈紅嬰四目相對。

  入眸所見,皆是溫柔。

  他只覺得眼前恍然如夢。

  如果一覺醒來之后,睜開眼所見的,便是她的笑容,該有多么美好?

  十六年,朝思暮想。

  而此刻美夢成真。

  白袍老狐貍抬起頭,看著那尊巨大的檀陀地藏像,在業力侵蝕之下搖搖欲墜。

  他從鼻腔之中,緩緩哼著自己十六年前滾瓜爛熟的曲調。

  “相思子,安紅豆。”

  “四張機,六面骰。”

  “百般苦痛釀做酒,入骨愛慕熬為粥。”

  “喝清酒,喝清酒。”

  “微醺眼,不開口。”

  “我是癡兒為儂笑,醉臥春秋了無憂。”

  這是上闕詞。

  還有自己笨拙無比,耗費極大心力填的下闕詞。

  “梨花鏡,胭脂紅。”

  “凡俗事,憂白首。”

  “紅衣姑娘不開心,姑蘇大雪落滿頭。”

  白袍老狐貍微微停頓,手指觸碰在沈紅嬰臉龐之上。

  目光微醺。

  腔調溫柔,沈紅嬰卻淚流滿面。

  因為那聲音勝過世間一切的溫柔。

  “不喝酒,不喝酒。”

  “今生盡,來生修。”

  “來生侯君艷陽里,未須風雪也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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