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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3章 拾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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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余頭大象狂奔而來,那場面著實震撼,一個個龐然大物闊步向前,四條腿如同梁柱,兩邊大耳似蒲扇生風,高聲吼叫,如同一堵快速移動的高墻,景象異常駭人。

  面對這些長鼻獠牙的巨獸,秦軍陣列前排的士兵,臉色已青白相間,只感覺地面微微顫動,河灘上的小石子甚至跳起了舞,手中的矛也拿不太穩了……

  若非韓信背水列陣,眾人退無可退,恐怕早有人扔下武器跑了。

  畢竟,距離中原諸國上一次與大象交手,已過去了上千數百年,但人類對比自己高大的野獸之畏懼,卻植根于心中,代代相傳。

  只有韓信,看著遠處出現的象群,沒有恐慌,反而露出了笑。

  “果然來了!”

  作為講究“先計而后戰”的兵權謀家,昌南侯怎么可能對此毫無準備?

  在南寧召開的會議上,昌南侯讓部下們獻言獻策,討論如何對付戰象,這種駱越人的殺手锏。

  熟悉典籍的陸賈先侃侃而談,他引經據典,說北方氣候更暖和,河南還跑大象的時候,商紂王曾馴化過這些巨獸,用于征服東夷。

  但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史書里只留下了一句話,還說周公東征時,將各種猛獸投入戰場,怎么聽怎么像玄幻……

  “驅諸猛獸,豹犀象之屬,以助威武?”

  于是昌南侯笑問陸賈:“殷周之人如此厲害,他們是不是還能騎五色神牛、黑點虎、墨麒麟、麋鹿四不像作戰?”

  大家聽不懂黑夫的冷笑話,于是這一篇就此揭過。

  又據說,春秋吳楚戰爭時,楚王撤離郢都時,曾驅趕王室馴養的大象阻擾吳軍,在大象尾巴綁上蘆葦點火,以驚慌的象群沖向敵陣,順利沖散了吳師。

  不過那只是利用驚懼的群象,并非馭象而戰,所以嚴格意義上講,對百越的征討,是中原第一次與這個兵種碰撞。

  第一次秦越戰爭,士氣本就低落的蒼梧軍,被這群龐然大物給嚇懵了,馬一見大象就驚,步兵更腿軟不已。結果讓駱人騎著大象沖入陣中,它們大殺四方,長長的鼻子輕輕地一點就將人卷起,然后摔得吐血,那巨大的象蹄踩到人上粉身碎骨。雖然真正殺死的人不多,卻造成了極大恐慌,駱人乘機掩殺,秦軍大敗而潰。

  但事后仔細分析,昌南侯認為,駱人的象兵,其實并沒有想象中的可怕。

  蔥嶺以西的希臘化諸國,早已將象戰玩得爐火純青,一次投入上百頭作戰,甚至發生過非洲森林象和亞洲象的歷史性對決。

  駱越雖然馴化森林中的亞洲象,但甲胄、戰術的科技樹還沒點,戰象背上沒有象輿,也無象鞍,只由一個馭手將自己綁在象背上,旁邊不能站人。

  所以黑夫以為,駱越戰象殺傷并不大,其真正的威力在于威懾秦兵,突破軍陣。

  硬剛肯定是不行的,一般的軍隊,連騎兵和戰車沖鋒都頂不住壓力,更何況大象?再者,瘋狂的大象皮糙血厚,沖入密集方陣,肯定會造成巨大破壞。

  最后,昌南侯在幕僚部屬們腦洞大開,集思廣益后,挑了幾條靠譜的計策交給韓信。

  “破敵之法有七八種,你到時候因地制宜,隨便挑一兩種即可!”

  故而,眼下敵軍象群逼近,一字排開集群沖鋒,新卒心驚,老卒膽顫之時,韓信卻有條不紊地下令,讓秦軍變密集的方陣為散陣,并在中間讓開一條道路,讓后陣準備已久的“殺手锏”上前來。

  那居然是數十匹叫聲極大的騾子,被士卒驅趕著,來到了最前排,嘴里嚼著豆子,還在不斷排泄拉屎,臭不可聞……

  陳嬰像看一個傻子似地盯著韓信:“韓司馬,你莫非打算用這群騾子,去阻擋群象?”

  騾子早在春秋就培育出來了,它們膽小而呆,遠不如馬和驢子聰明,但耐性比較好,能吃苦負重,比較聽話,又不挑食,到秦滅六國時,常作為馱畜使用。

  陳嬰只在將軍幕府處描述過象兵的威力,卻不知道安排了什么破解之法。先前還一直奇怪,雖然在南方作戰,騾子擅長爬高上山,比馬更合適馱運糧秣物資,但這次舟師逆流而上,也沒必要專門分幾條船裝騾子吧?

  如今他才驚覺,這韓司馬,莫非打算用騾子對付大象?

  “一物降一物。”

  韓信自信滿滿,陳嬰卻覺得荒謬,此時此刻,軍中為數不多的馬匹都驚懼不安呢,騾子膽子更小,它們怎可能降得了巨象?

  陳嬰只能喃喃道:“先是讓船隊離開,接著是背水,今又如此,瘋了,這韓司馬真是瘋了……”

  但眨眼間,象群已逼近至百余步處,刻不容緩,韓信立即下令:“點火!”

  這時候陳嬰才發覺,這群騾子背上,死死綁了一大捆易燃的枯秸稈,此刻火一點著,便發瘋亂竄。

  但因為秦軍再度豎起長矛,騾子往后無路可退,只能朝著大象奔來的方向跑去,背上是熊熊火焰,濃煙隨之冒起,還伴隨著巨大的驚叫……

  這群可憐的騾子,應該會成為象足下的第一批犧牲者吧?陳嬰嘆息著想道。

  但令人驚訝的一幕出現了,當秦軍放出的騾群接近象群時,那二十余頭威猛無比的大象,不知是害怕火焰,還是被騾子尖銳的大叫嚇到了,竟不再聽馭手的話,亂了陣腳,四散開來,或斜斜朝河邊跑去,或掉頭就溜……

  “這……”

  陳嬰目瞪口呆,沒想到,看上去天下無敵的象陣,就這么被一群騾子沖亂了?

  不止是陳嬰,整個秦軍陣列,那些原本膽戰心驚的秦卒,不僅不怕了,反而爆發了一陣哄笑。

  看著是龐然大物,原來是膽小鬼啊!

  “你聽說過火牛陣么?”

  韓信指著秦軍和越人中間,象鳴騾叫的亂相對陳嬰道:

  “齊國人田單靠幾百頭牛,尾上縛葦灌油,以火點燃,猛沖燕陣,結果大敗燕師。如今亦然,這是我想的主意,可以叫‘火騾陣’。象性畏火,又容易受驚,據說南越人馴化的象,連豬叫都怕,這騾叫,可比那大聲多了……”

  不過,被騾子嚇跑的大象,只有一半跑遠了,還有幾頭亂奔一氣后,又被馭手操縱著轉過頭,繼續朝秦軍沖來。

  但這一次,秦兵早沒了先前的畏懼,既然知道象性畏火,弩兵便用上了煙矢。

  煙矢,也就是火箭,此乃墨者守城時的利器,秦墨入秦百年,秦軍又豈有不會用的道理?一時間煙矢如雨,射到了零散沖過來的大象面前、身上,雖然象皮厚,無法殺傷,但裹了一層松脂的煙矢插在身上燃燒,也燃盡了大象僅剩的心智。

  它們變得瘋狂,開始原地打轉,搖晃身體,試圖撲滅身上的火焰,結果將馭手也甩了下來,活活踩死,接著又將不斷發射煙矢的秦陣視為危途,竟調轉過頭,朝緊隨其后的駱人、甌人沖去!

  見象群反戈,擠在河灘入口的甌人駱人或奔逃避讓,或硬著頭皮舉竹矛上前,想殺死大象。結果見血后,它們更加瘋狂,舉著長鼻巨足,大殺四方,踐踏著自己的軍隊,一時間,駱甌死傷慘重,潰亂不已。

  戰象,這曾是駱人擊敗強秦軍隊的殺手锏,可如今,卻反被其所噬,成了崩潰的開端。

  “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陳嬰哈哈大笑,笑駱人終于自食其果,也笑先前蒼梧郡的都尉蠢笨,怎么沒想到這么簡單卻巧妙的主意?

  “這不過是昌南侯七八種破象兵法子里的一種。”

  韓信唏噓,隨即下了一個更加瘋狂的命令:

  “全軍前驅,包圍駱人!”

  “包圍?”

  陳嬰又嚇了一跳。

  “五千人包圍三萬人?”

  雖然聽上去不可思議,但擊退象群,士氣變得高漲的秦軍不再質疑這位年輕司馬的話,戈矛從平放變為斜舉,邁動腳步,踩著河灘上的鵝卵石,向駱甌聯軍推進!

  陳嬰也在其中,就在他疑惑該如何包圍時,才剛剛搞定瘋象的駱甌聯軍背后,再度出現了騷動!

  一支千余人的秦軍,恍如天降,出現在他們后方,打了越人措手不及。

  陳嬰又驚又喜:“那是哪支軍隊,司馬何時安排的后招?”

  “當然是尉陽司馬方才‘逃竄’的船隊了。”

  韓信哈哈大笑,原來,這竟是半個時辰前離開的尉陽,帶著劃船的兵卒千余人,在U形河灘的另一側舍舟登岸,從側翼殺進了甌駱的陣線后方,攻擊目標,正是駱王那顯眼的羽毛巨扇!

  這也是韓信挑這地方引誘駱人的原因,加起來不到六千的秦軍,真就把三萬甌駱聯軍包圍了!

  所以他才說嘛,此戰看似難,實則易,根本不需要拔劍!

  隨著駱王羽扇倒下,駱人各部開始混亂,甌人則見情勢不妙,開始撤離戰場。

  “殺吧!追亡逐北!能殺多少是多少。”

  韓信扔下戰鼓,登上戰車,意氣風發,指著前方道。

  “對新卒而言,這一戰,是建功揚名之戰。”

  “對老卒而言,這一戰,則是雪恥報怨之戰。”

  “但不論如何,這都將是最后一場大戰!打贏了,離回家,就不遠了!”

  斤南水一戰,由于巧妙利用了“火騾陣”和煙矢,象群反奔,駱王死,甌君逃,越人死傷近兩萬,其余人也四散而逃,溜進林子里,再也不敢露頭,甌駱聯盟,星散瓦解。

  秦軍傷亡不到一千,安排船隊拉著傷兵先回去報捷,韓信則帶著三四千人,返回他們一度靠岸的臨塵,來到上次戰爭的舊戰場……

  那一戰,光是在這,就倒下了三千秦兵,在接下來潰敗的道路里,又倒下了五千多人。

  故地重游,五百主陳嬰有些恍惚,才過去了兩年,昔日戰場,依然隨處都能找到折斷的旗桿,但軍旗卻被駱人扯回去當布了,其余兵器、甲胄,都無一遺漏。

  “真像群烏鴉。”

  陳嬰唾罵,而這群烏鴉,除了甲兵外,還獵取人頭,掛在家里當做榮譽,除非是破損的頭顱才能幸免。他們甚至會割肉而炙,理由是吃了敵人的肉,可以繼承其力量,此等蠻夷行徑,真是令人發指……

  好在,鴉群已散,天亮了。

  按照駱人俘虜的說法,他們找到了駱人拋棄秦卒尸體的地點,兩年過去了,這里已是野草瘋長,但空氣中依然彌漫著淡淡的臭味,撥開密集的蔓草,陳嬰發現了堆積如山的骸骨……

  累累白骨,橫七豎八填滿山溝,觸目驚心,仔細查看,多是無頭的,草里滿是狼糞,想必過去兩年,豺狼沒少光顧此地。

  “昌南侯允諾,等找到戰死士卒的尸骸后,就算花上一年半載,也要派人將他們的骸骨掘出來,運回南寧的忠士墓園安葬,躺在刻了名的墓碑旁,也算魂兮歸來了。但這么多尸骨,如何找得到吾等鄉黨袍澤的呢?”

  一個從東陽縣就跟著陳嬰的老伙計唉聲嘆氣,他們那一屯,死于此地者不下十人,其尸骸或許就夾雜在這數千骸骨之中。

  陳嬰卻道:“昌南侯不是說了么?吾等離家,但南征軍,就是三十萬兵民的家,南征軍將士,不分籍貫,皆是袍澤、兄弟!”

  陳嬰指著骨堆:“他們也一樣,既然已融為一體,不辨你我,都拾了便是。”

  一邊說著,他一邊撥開長長的野草,向前邁步,驚走無數蜈蚣馬陸,又跪在地上,趕跑了爬在一顆開裂頭骨上的黑螞蟻,卻見皮肉腦髓,都已被吃空。

  “頭上被開了這么大個洞,你是真慘,不過也走運,駱人不獵破了腦袋的頭顱,我這才能找到你。”

  陳嬰盯著空空的眼眶,嘆了口氣,將這頭骨拾起,用麻布袋裹了,抱在懷里,又朝遍布整條山溝的秦卒尸骨,重重稽首,長拜不起,聲音中,已帶上了哽咽:

  “兄弟,你們的遠征,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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