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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1章 羊毛出在羊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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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始皇二十六年四月下旬,卓鐵扶著鋤頭,站在渾濁的渭水河邊,打量著自己的新家。

  他們的新家,坐落在杜亭以東,芷陽以西的“豐鎬之間”,這里本是周朝的舊都,驪山之難后廢棄了,早沒了昔日的城闕宮殿,也沒了都市的繁盛榮華,只有一片郁茂的黍苗盡情生長,狐貍所居,豺狼所嗷,偶爾還傳來一兩聲野雉的長鳴。

  這片土地乃是五苑之一”上林苑“的北緣,一直沒有開發,直到十多年前,秦始皇的祖母夏太后選了這里作為自己的陵寢。

  夏太后并非正室,故不能與秦孝文王合葬于杜亭以西的壽陵,便在壽陵和兒子莊襄王芷陽陵墓間選了一片荒地,還留下遺言說:“東望吾子,西望吾夫。后百年,旁當有萬家邑。”

  秦始皇顯然將老太后的遺言放在了心上。不必等待百年,隨著移民的到達,這里已經建立起了一片簡陋的居室,供移民們居住。嚴格劃分了里閭什伍,選出了里典、伍老、鄉三老。又派了一位鄉嗇夫來管轄,讓所有人登記戶籍、姓名,并自書年歲。

  居民點外,柵欄墻垣也在慢慢夯壘,以防止苑中野獸來襲擊人畜,樹林草地被一把火燒成白地,大概是等他們徹底安頓下來以后,去開辟田畝。

  雖然結束了長途跋涉,但卓鐵等燕趙移民仍在擔憂,因為此時春耕已過,種粟已經來不及了,又不允許去外地買糧,官府會白養他們到明歲秋天么?

  光是被安置在杜東的,就有千余戶人家,整個渭南上林苑周邊地區,像這樣的移民點,起碼有十個。數萬人得吃百多萬石糧食,這可不是小數目,更別說分散在內史四十個縣的數十萬移民了,一年下來,起碼要五百萬石糧食。

  這天,黑衣黑冠的田佐吏、倉佐吏召集了每戶的人,打消了他們的焦慮。

  “依秦律,男子每月發糧食一石半,身高不足六尺五的小男子及女子,每月發糧一石,孩童則有糧半石。”

  按照之前登記的戶口本,各家在五月初一去領這個月的口糧,卓鐵家共有糧三石,好歹能吃飽。

  可當移民們領到糧食時,打開麻袋一看,卻都傻眼了。

  原來,分發下來的,竟然不是粟,而是麥!

  “上吏,只有麥?”

  卓鐵自己倒是不要緊,可妻子身體不好,兒子年幼,若頓頓麥飯,肯定會吃出毛病來。他不知道,這是因為人體內缺少小麥淀粉消化酶,食麥飯會出現消化不良等不適癥狀。

  “從現在起,直到明歲四月,汝等的口糧只有麥!”

  掃視這些敢怒不敢言的山東遷虜,露出了笑:“若不愿吃麥飯,可去渭水邊的水磨坊,以三十錢一石的價錢,可將麥子磨成麥粉,內史還會派庖廚來各邑,教授制麥餅之法!”

  麥比粟稍便宜,一石也就三十錢不到,卻要花相同的價錢去磨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宰人。

  尋常農夫肯定舍不得,寧可嚼著難咽的麥飯,也不愿出這筆冤枉錢。

  但山東移民們本就是當地富戶,被遷移前,全部家當都換成了金銀錢帛,錢他們不缺,缺的是養尊處優慣了的生活。

  從灞橋到杜縣,他們有幸吃了幾頓名為“馕餅”的食物,據說就是麥粉制成的。雖然眾人吃不習慣,但還算可口,而那位叫囂著打死不食麥的王富戶,已經吃上了癮,說麥餅的味道要比粟米黍米要強。

  如今只給了他們兩個選擇,所以大部分人在略微糾結后,咬了咬牙,還是扛著麻袋,往水磨房走去。

  一個民謠,也在山東移民里傳播開來:

  “寧食馕餅一口,不吃麥飯一筐!”

  章臺街黑夫家中,看著面前擺在盤中,麥黃色、熱氣騰騰,還裹了點肉餡的馕餅,秦墨程商聞著香味,咽了下口水,卻遲遲沒有下手。

  他看著對面案幾上,慢慢吃餅的黑夫,嘆氣道:“早先時,墨者必服短褐之衣,食藜藿之羹。秦墨雖不止于此,但也講究簡樸,若相里革見到我如此奢侈,恐怕要說秦墨數典忘祖了罷?”

  黑夫聽到“相里革”之名微微一愣,隨即想起來,是滅楚之戰時,孤身跑到秦營勸李由退兵的那個楚墨。

  后來汝陰城破,他的三名師長悉數戰死,相里革用麻繩拉著車輦,將他們的尸體運走……

  自那天以后,秦墨程商的理念就受到了巨大沖擊,總是在懷疑秦墨做的事是否正確,都快得憂郁癥了。

  黑夫來到咸陽再見他時,程商已經瘦了一大圈,面色越發苦楚了……

  于是黑夫放下了手里的食物,一邊擦手一邊道:

  “如今楚國已滅,天下一統于秦,強者通吃,專門幫弱國抵御侵略的楚墨,徹底失去了用武之地。”

  “但秦墨正值大用之時,程兄卻終日憂慮,這是為何?”

  程商默然,秦墨主要繼承了墨子“尚同”的理念,他們認為,只要天下存在多國,戰爭便無法消失。想實現天下大同,首先得實現政治上的統一,要讓所有聲音出于一口,以此來消弭戰爭。

  秦墨選擇了輔佐秦國統一天下,經過百年奮戰,飽受派系內外諸多質疑,終于實現了初衷。

  秦墨也積極參與了帝國的建設,在那場封建、郡縣之爭里,墨者就堅定地站在郡縣一邊,秦始皇說:“今天下共苦戰斗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復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此言秦墨十分贊同。

  但眼下的新王朝,距離秦墨理想中的國度還很遠,尤其是近來皇帝的一系列政策,更讓程商憂心忡忡,不由想起數年前,楚墨相里革的預言來。

  “秦王強兼六國,宰割天下,天下之人必不相愛,強必執弱,眾必劫寡,富必侮貧,貴必做賤,詐必欺愚!”

  天下雖然統一了,但六國遺民對秦的恨意并未消失,為了穩定統治,秦始皇下令十二萬戶遷徙入關,此舉在墨者看來,略顯粗暴。

  “六十多萬人衣食,若是處理不善,后果不堪設想,陛下太急切了。”

  黑夫倒是不這么認為,秦連六十萬遠征軍的口糧都能供應上,何況是在富饒的關中就食呢?難題無非是如何節省成本罷了,便笑道:

  “程君是不是多慮了?眼下山東移民皆已住進新家,有城邑保護,口糧也有官府提供。雖然只有宿麥,但我聽聞,山東之民已經喜歡上了面食,男子爭先恐后去水磨房磨面,女子則跟著官府的庖廚學揉面發面烤餅之法。還有民謠曰,‘寧食馕餅一口,不吃麥飯一筐’……”

  水磨房亦是新鮮事物,是黑夫向內史騰提出的主意。關中的麥氏已經有畜力的石磨,而南郡的連機水碓也已是十分成熟的技術,兩者結合,把舂米的碓換成了磨面的石磨,便能做出水磨來。

  于是從上個月起,內史從南郡請來的工匠和秦墨合作,在渭水、豐水、灞水各個移民點處,陸續建立數十個水磨房。

  關中人第一次見到這種不用人畜之力,就能自己運轉的器械,驚奇不已。但本地的老秦人,看完熱鬧后,卻無人走入水磨房磨面。

  食物習慣的頑固性是極深的,就拿黑夫自己為例,偶爾吃一頓麥餅可以,讓他頓頓吃就受不了了,他還是更喜歡前世今生陪伴自己數十年的稻米飯,南方人更有“吃煞饅頭不當飯”的說法。

  所以關中本地人也寧可吃自家產的粟黍,也不肯碰聞上去香噴噴的麥餅,唯獨山東移民別無選擇,只能被迫食餅……

  “小麥和面食在北方的推廣,就從數十萬山東移民開始吧,先讓他們吃慣麥餅,到了七八月,再讓所有人都在地里種麥,如此便能成形成一個良性循環,慢慢擴大宿麥在關中的播種面積。”

  麥比粟要高產,取而代之是遲早的。但在歷史上,這個過程從漢代開始,直到唐宋才初步完成,一千年時間里,麥子在北方都是雜糧。

  黑夫還寬慰程商道:“以灃水、渭水作碾、磨,并轉五輪,每個磨坊日碾麥三百斛,能做到這點,程君和秦墨們功勞不小!”

  但墨者的圣母病又犯了,程商遲疑地說,他以為水磨收的磨面錢也太貴了,乃是暴奪民衣食之財,奪民之用……

  “反正不必人畜之力,何不讓百姓免費使用?”

  墨家太理想主義了,黑夫哭笑不得:“建立磨坊可花了不少錢帛勞力,看守磨坊的官吏也需要俸祿,若是磨坊不能盈利,官府便沒有動力修筑,恐怕不多時便會廢棄。”

  程商不知道,這個主意,還是黑夫給內史騰出的。

  磨面每石收取三十錢,相當于把數百萬麥賣給山東富戶了。等到明年上計時,內史騰不但穩定了關中粟價,還通過磨坊賺回了麥子錢,如此醒目的政績,定能得到皇帝贊賞……

  也算黑夫送內史騰的紅利了。

  “這便叫羊毛出在羊身上,反正山東富戶不差錢。”他暗想道。

  不過話又說回來,秦朝官府連小吏出差口糧都算得精細無比,不讓你多吃一頓,怎么可能白養數十萬人一年?據黑夫所知,這數十萬移民,在入秋種麥前,還有一個大工程等著他們。

  這也是程商來找黑夫的目的,他苦著臉道:“秦墨曾向陛下建言,說周武王滅紂后,偃武修文,歸馬于華山之。今天下雖定,然天下兵戈無數,當收天下之兵入關中,鑄劍為犁……”

  這是秦墨的初衷,但秦始皇是個喜歡自己拿主意的人,前日宣詔時,墨者們便發現,自己的建言走偏了。

  皇帝收天下之兵,匯集咸陽,卻并不愿將其鑄作農具,而是下令,用這堆積如山的六國兵刃,做一件堪比禹鑄九鼎的大事……

  “銷鋒鏑,鑄以為金人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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