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上車門后,何沛媛的聲調就開始兇了:“你就看她欺負我?”
楊景行躲在方向盤后面連連戳已經走遠的齊某人的脊梁骨,嘴皮子動得可快了,就是沒出聲。
為什么是受欺負呢,何沛媛敢摸著良心說今天依然是她齊清諾最出風頭,從大巴車到那邊開始,民族樂團副團長頭上的高帽子都頂到月球去了。這其中有一個關鍵人物,是東華大學管理學院團委書記兼學院辦公室副主任,大概三十歲的樣子,穿著上是跟楊景行去開會那天差不多的搭配,但是人家搭配了典型的領導偏分發型,氣質當然更勝幾層樓。
為什么是關鍵人物知道嗎?
很明顯了嘛,楊景行這智商都敢猜:“給齊團長獻花了?”
“誰告訴你的?”何沛媛震驚了:“誰!”
真是一波未起一波先起,真獻花了?楊景行差點要跳黃浦江去洗刷自己,何沛媛幾乎要給王蕊打電話對質。不過兩人都還保存了一絲理智,慢慢達成一線冷靜,獻花的確是個常規路數。
女人講究細節,所以從三零六到東華大學沒來得及下車就開始社交活動講起。沒想到那邊會迎接得那么夸張,先是一輛車在學校大門等著帶路,并沒多大點距離就把大巴領到了方便營造儀式感的小廣場,有男女學生拉橫幅列隊歡迎。
三零六被那種老藝術家待遇搞得很不好意思甚至尷尬但不算反感,在車里急速討論后決定還是得回應一下,于是大伙也隔著車窗揮手致意,甚至站起來表現出受寵若驚。
可車門一打開,等待三零六的并不是年輕人之間的簡單直接愉快,那些學生要保持列隊,領導就上前握手講話。不過也正是因為有校領導的襯托,何沛媛才覺得那些大學男生看到這么一群大姐姐后表現出來的可愛格外單純……
先到國際名園,換了自己的車再回自己家,何沛媛的故事進度才到晚飯開局。
雖然在進校園活動中校方也能拿到一點場地組織之類的補貼,但何沛媛估計還不夠那些人擺那么三大桌。也就是從這頓盛情難卻的晚飯開始,三零六對這所大學還不錯的印象打了折扣,首先就是因為之前那些幫忙搬設備擺椅子累得汗流浹背的學生們都被支走了。
不過學生會主席出現了,被團委書記一介紹,這位主席就器宇軒昂地對三零六全體講話,對不起請原諒,實在太忙了,剛結束了一個很重要的會議……
女生們真是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
飯局也是有點規格的,副院長下面還有黨建的、學院辦公室、學生辦公室、教務處、后勤,團委書記也就勉強排第三吧,一個學生會主席長篇大論地抑揚頓挫聲情并茂引經據典,真是冠絕全場。
或許校方是想藝術高雅地表示歡迎,何沛媛當然也不敢自稱藝術家,但面對那么一群人,她還是能比較輕易地看出誰是真懂得一二而誰又是裝腔作勢。
那個學生會主席,吃菜也能醉了還是覺得自己很精通語言藝術善于拉近關系有活躍氣氛的責任,表現特別積極充滿了個人魅力又還透著平易近人。人家副院長至少是用一種關心晚輩的神情問各位音樂家都有男朋友沒,齊清諾說都有,這種話人家領導一聽就知道換話題,可主席還捂著胸口扭動著身軀哭喊他的心呀哇涼哇涼,跟他同桌的于菲菲柴麗甜尷尬得抬不起頭,那位又還追著問人家男朋友干什么的。
作為對比,何沛媛對學生辦公室的一名年輕男老師印象不錯,內向得明顯害羞,招呼他旁邊的劉思蔓吃菜都醞釀好久。
楊景行懂得:“你就說有多帥?讓你這么仔細觀察。”
車子早停了,何沛媛在副駕駛模擬坐姿:“我在他們對面,他就這樣,這樣……”
楊景行氣得掐女朋友腮幫:“你要不要點臉?”
何沛媛絕不是因為那人很小心偷看了自己才有好印象,主要原因是后來的音樂會上,維持秩序的時候這位老師表現出挺好的素養也達到不錯的效果,不像學生會主席爬到舞臺上用全體矚目的方式在哪大呼小叫還引起反效果。
主要是場地原因吧,音樂會剛開始的時候真是一團糟,舞臺上下就是籃球場里比賽正熱烈時那種炸得人頭暈的聲響,主持人在舞臺上的長篇鋪墊和介紹沒起到一絲效果,下面內場外場還是走來跑去呼來喚去,小孩呀老人呀也不知道怎么進去的。
也沒什么后臺候場,三零六站在搭建舞臺邊在巨大噪音中等了十幾分鐘后終于被有請,大伙硬著頭皮上去,真是第一次接受那種敷衍了事的掌聲,尤其是在臺上列隊亮相后,看著聽著那一球館不為所動的爛糟糟,真讓人笑不出來。
今天輪到高翩翩主持,她聲量本來就不夠,準備的文雅臺詞更鎮不住場面,加上不理想的音響,反正《春華秋實》作為開場曲沒能把多少鬧眾感染成聽眾,球館內噪音減少了一半也還是鬧哄哄,掌聲也就那么回事。
第二首曲子是彭一偉作曲的《方寸》,很優秀的作品呀啊,可是一曲結束,讓舞臺上的演員們都懷疑今天的音樂會就只能這樣了。
就在此時,跟校領導同坐內場前排的學生會主席大步上臺了,一把操起古箏的麥克風就怒吼全場:“有些學生,如果你們不懂欣賞音樂,我請你們出去……”
何沛媛是不會模仿那種氣場的,太強大了,首先是對少數看見主席發火了還不以為然的就指著方向質問是什么系的,然后再意氣風發指揮學生會全場出動分區域把守觀眾席,對搗亂的立刻查抄學生證。
可憐的高翩翩也算是見過些世面的吧,都被主席震懵了。
楊景行很嫉妒,他是不可能體驗那種威風八面了。
何沛媛樂不可支,還有更可憐的馬上來。學生會主席威懾全場取得了立竿見影的效果后把麥克風還給主持人。高翩翩按計劃介紹第三個節目,《就是我們》選段,簡單的幾句話還沒講完,在那幾秒鐘的安靜的承托下,籃球場里迅猛地再度喧囂,比之前顯得更熱烈激動很多。
三零六第一次在這樣情況下開演《就是我們》,據說當時校方還緊急跟彭主任商量加大音箱音量,彭主任從專業角度拒絕了,所以近十分鐘的《就是我們》選段基本被淹沒在人聲鼎沸中。期間學生會主席曾經站起來背對舞臺面向觀眾,但完全影響不了大學生們對作品的不滿。
聽說這種事,楊大作曲家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雖然隨后的套鼓和古箏獨奏節目挽回了一些觀眾緣,但是整個上半場對比過往的進校園,真可以說是三零六的演出災難。
在演員下臺喝水休息的時候,一直堅持后勤工作的院團委書記還跟齊清諾道歉了,比較痛心當今大學生的素質修養有欠缺,不像他已經被洗禮得開始對音樂傾心。
齊清諾沒當回事,就跟大家商量變動下半場的節目,再問高翩翩要不要休息一下,翩翩高興還來不急呢。
何沛媛也沒仔細描述,她相信楊景行必定很愿意也很能發揮想象力,想象他諾諾是怎么樣在下半場力挽狂瀾的,是怎么樣一顰一笑一言一語讓男大學生們傾慕得目不轉睛凝神屏氣的。
楊景行不太在意齊清諾怎么樣,作為男大學生,他更想知道三弦演奏家是怎么樣盈盈一笑的。
你還真信齊清諾的鬼話?何沛媛氣得要放倒座位躺下哭。齊清諾當時是多么得意忘形,居然說體育館太安靜又不習慣,“所以有請一件令人驚嘆的樂器”,還帶頭哇……面對這樣的公開羞辱,何沛媛怎么可能還盈盈一笑?根本是強撐苦笑著自我介紹了再磕磕碰碰彈一段好些天前無聊才跟著柴麗甜玩了玩的什么日本動漫音樂,太不正經,導致后面嚴肅的《大浪淘沙》也沒發揮好。
何沛媛都敢對天發誓,刨除齊清諾和狗腿子們故意起哄的因素,自己今天遭遇的以貌取人并不比以往嚴重。要不是為了舞臺效果的完整,何沛媛也真的不想配合姓齊的。大伙多早以前就共識過不拿相貌身材在臺上說事,甚至顧問都強調過,她齊清諾為了表現自己領導有力就把規矩都不要了?
再說了,三弦獨奏得到的喝彩比起齊清諾自己被那樣翹首以盼后拿起蔡菲旋的家伙來的那段獨奏,真是霄壤之別,盡管齊清諾的技術明顯不如蔡菲旋,曲子也遠沒反響那么勁爆。
綜上所述,齊清諾說別人過分的話才是真過分,她明知道自己是今天唯一的主角。就是在觀眾叫她返場的呼聲最高時,那個團委書記不知道是事先準備還是臨時叫人去買的,反正是好大一束鮮花捧到舞臺前送上,就是一臉仰慕針對性地給她齊團長的。當時籃球館里還起哄得像是主場獲勝一般,她齊清諾也笑吟吟接了呀。
束花當時接過來后就放在了舞臺前方,齊清諾還謝謝了東華大學。演出結束后,等學校好不容易遣散了觀眾,大家再回去收拾東西,團委書記也是親自動手盡力幫忙,裝箱子抬箱子積極得發型都亂了。可那束鮮花卻被留在了舞臺上,等郭菱悄悄提醒之后,齊清諾又說是忘記了不好意思回去拿了……有必要這么假嗎?
說別人那么多干嘛呢,楊景行更關心:“你們走的時候,有沒有人抓住最后機會鼓起勇氣找你要個電話?”
沒有,真沒有!何沛媛覺得是因為演出結束后伙伴們就都恢復了晚飯時那種相對而言的平淡謹慎,跟舞臺上的大落差讓學生會主席這樣的大人物都不知道怎么聊話題了吧。如果他們見過三零六內部的日常模樣,多半還得拉著去喝酒宵夜呢。
送別是比較隆重的,同時也挺客氣,副院長這樣的想講一些藝術文雅的話,但是隔行如隔山也只能是隔靴搔癢,他自己也知道說不到點子上,似乎是真的歉意沒能準備好,雖然并不是他的職責之內。
其實呢,伙伴們一上車就開始了緊鑼密鼓的八卦。郭菱說了句經典得過分的,就是團委書記和學生會主席真是一對佳配,很明顯兩人私下關系也不錯,雖然團委書記有拿主席的年輕來承托自己成熟的明顯意圖。但是話說回來,學校里那些小女生沒準還真的多仰慕主席呢,就像音樂學院的師妹也難民安坐進觀天高看楊景行一眼。
正經的大家也總結了,今天除了見識到一些人得以自省,更重要的是鍛煉到了隊伍的舞臺經驗。從上半場的運動會到下半場的音樂會,單就演出效果而言,何沛媛也認為團長干得還行,不過大家的默契配合更重要。此外伙伴們還想讓團里出個規定,以后不準接受主辦方宴請。
不過何沛媛今天的最大的收獲其實是關于男朋友的——如歌真沒前途。網上看著是越來越火似乎人盡皆知了,伙伴們之前都等著看團長被全場高呼現場來一首的好戲,可到了現實,整個東華大學就沒人知道《明年的今天》和齊清諾這回事,叫人大失所望。
事情多得說不完,何沛媛還要細問幫宋怡寧送東西的師弟帥嗎?能看出他們之間有什么曖昧沒?說起來音樂學院里男生傾慕于女生才華而甘心當身后男人的事還真不少,何沛媛進校的時候就聽說過一樁,可惜最后沒成為美談。不過相比起來,還是男人始亂終棄的幾率大得多。
車子開進浦鋼二村已經零點過,還要再坐一會再上樓,因為模特對《哇哇》的保密安全性越來越沒底,雖然敬愛的龔教授對作品的吹捧早就偏到九霄云外,但群眾的智慧是無窮的,等作品公之于眾的那天……關鍵會是什么時候公之于眾?
楊景行不怎么關心也不擔心,這件作品對自己的特殊意義不受他人影響。之所以要把作品發表算是當成畢業禮物送給母校,還有點舍不得呢。不過更有資格舍不得的是模特,所以對何沛媛的一些建議,關于首演出版什么的,作曲家都耐心聽取商量。
父母知道女兒要回來,但沒想到何沛媛開著自己的車還要人送,得嚴厲提醒了。
何沛媛義正辭嚴,今天演出的都是他的那些破曲子,憑什么還不送?
楊景行才不是為了賠罪呢,其實是坐了媛媛的順風車要去錄音棚探個班,結束肯定挺晚了,打個車更方便。
就因為楊景行要探訪的是范雅麗很熟悉的歌手,她就更要批評這種工作模式了,那么大把年紀了怎么還半夜錄音呢?快去吧,早點忙完早點回家。
本來約定的是星期六都美美睡個懶覺,可楊景行一大早接到中影老總親自打的電話,真是莫大殊榮,早餐都先放下。
境界不一樣,老總根本不提《美中不足》明天破兩億這種庸俗,而是表揚峨洋對體現普通民眾樸素生活和美好品質的題材選擇走在了正確方向上,藝術價值商業價值兩手抓的經驗和觀念值得推廣。
畢竟是個主任,楊景行對這套也算熟悉,首先就是發自肺腑地對老大感恩懷德。
大老總對什么花樣的感激和馬屁沒膩呢?不過他自己也只能講出“職責所在”這樣的老套。聽說小楊還搞了劇本比賽,他知道這種形式很艱難,但良苦用心無需懷疑,只要能懷著這種信念繼續努力下去成功就會越來越多。
一位是幾十年打拼下來的行業老總,一個是還沒游明白黃浦江的小蝦米,兩人在電話里居然聊了十好幾分鐘,要不是又有電話進來,楊景行都不會有耽誤了別人寶貴時間的覺悟。
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的奇怪號碼,楊景行回撥居然打不通,于是重叫一碗面等了兩分鐘,對方又打過來了,他趕忙接起:“您好,我是楊景行。”
“我是陳羽。”好久不見的優秀同行語氣清淡:“不打擾吧?”
“師姐好。”楊景行這張臉皮對誰都厚得起來:“你現在在哪?”
“我昨天晚上到浦海。”陳羽是不是以為有什么重要:“之前在吉馬良斯演出。”
什么地方?楊主任真該讓下面把工作做緊一點,現在他都不敢哦一聲:“怎么這么早,吃早餐沒?”
陳羽是名滿世界的鋼琴家,她沒金錢瞎扯:“楊景行,我認為我是最適合首演你新作的pianist,我回來為表誠意。”
老板好心呀,第二碗面端上來好多的牛肉,可楊景行這張嘴又吃不上了:“你太客氣了,太不好意思了……”
“我知道你的優先人選是喻昕婷和安馨。”陳羽顯然不跟這種人一般見識,語氣依然平淡:“不管是剛看到作品還是經過一周的體會,我始終相信我是最適合的,希望你考慮我的建議。我要說明,我的建議并不是為自己追求特別的殊榮,主要原因是我喜歡這件作品,非常喜歡,我相信我能給這件作品一個最好的首演然后讓其他鋼琴家來研究超越,除非你決定由你自己完成,但我也認為也未必比我更適合。”
楊景行的筷子又放下,面館老板眼睛都一亮。
陳羽不太放心師弟智商:“不知道我把意思表達清楚沒有,我不想說安馨和喻昕婷的不足,尤其是面對這首《哇哇》,考量技術、信心、影響力、文化底蘊多方面因素,我真誠建議你把作品交給我,我會把作品帶給我的感動和沖動以最好的真誠回報給它。如果你不相信我的體會,我們可以見面。”
楊景行還是語塞:“師姐……謝謝你。其實我沒有首演不首演的考慮,也沒有人選對象的想法,師姐看得起愿意彈我很高興,感謝。”
“你是同意?”陳羽真直爽:“那我叫經紀人找你代理談了?”
“是這樣,這件作品還沒給他們。”楊景行懂點:“你那邊有程序的話我可以個人給你們授權,如果你放心也可以直接拿去用。我還要謝謝師姐,要不我請你吃個早餐吧?”
陳羽客氣:“我吃過了,謝謝。我問一下再回復你。”
楊景行高興:“好的,謝謝師姐。”
陳羽也還懂點:“希望沒讓你為難,我克制不住越來越強烈的沖動……”
“沒有的事。”楊景行急呀:“需要我配合隨時叫我。”
“好的,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