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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一十三節 神棍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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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別多日,長信宮卻還是老樣子。

  唯一不同的,大約就是椒房殿前,跪了一個人。

  張越從車簾向外,看的仔細,就是衛伉。

  這位長平烈候衛青的嫡子,如今頗為狼狽,身上都已經被雨水淋濕,跪在地上的身體,一直在抖索。

  張越見著,搖了搖頭,感慨萬千。

  想當年,漢大將軍長平侯衛青何等英雄?

  其后兩千年,每臨危急,就會有人思念這位蓋世英雄,期盼有少年能承衛青之志,踏馬而來,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輕聲念著這課本上的詩句,張越輕輕閉上眼簾。

  很多人都以為老子英雄兒好漢。

  但事實卻通常是,老子英雄兒混蛋。

  無論是前世今生,張越都已經見過無數紈绔子敗壞其父一生英名的事跡。

  所以,鼓吹血統和血脈的,不是腦子壞了,就是良心壞了。

  內心這樣想著,張越乘坐的宮車就已經駛過椒房殿的前殿大門,進入花園,在正殿前的回廊停下來。

  “侍中,請下車……”淳于養的聲音,在車外傳來。

  張越于是提起驃姚劍,緩步走下宮車。

  “侍中請……”淳于養恭身彎腰,數十名侍女宦官,在兩側列隊恭迎。

  張越見著,回了一禮,道:“有勞大長秋……”

  內心卻知,恐怕衛皇后已經等得非常急迫了。

  時間向前回撥半個時辰。

  建章宮溫室殿前,執金吾王莽踩著歡快的步點,春風得意的步入了大漢太子的寢宮。

  “陛下何在?”王莽問著前來迎接他的趙充國。

  “陛下在堪輿室之中,觀摩新建的沙盤……”趙充國低頭答道:“丞相與光祿勛,侍君同觀……”

  “哦……”王莽點點頭,不是特別在意,道:“請趙侍中通傳一聲,便說臣執金吾有要事奏報!”

  “請明公稍候……”趙充國拱手道:“下官這就去通傳……”

  王莽點點頭,道:“勞煩侍中了……”

  便站在前殿的門口,好整以暇的欣賞起了殿外的景色。

  片刻后,趙充國就再次出現在王莽面前,低頭道:“執金吾,陛下有請!”

  “請侍中引路……”王莽拱手道。

  便在趙充國的引領下,進入溫室殿中的堪輿室。

  如今,整個建章宮的所有堪輿室,都已經被擴大了數倍的規模。

  這主要是因為沙盤技術的發展導致的,自從去年沙盤第一次被用于模擬戰爭,推演敵我態勢后,漢室朝堂立刻就喜歡上了這種簡單、有效但科學的技術。

  不止構造了史書上的多場經典戰役的沙盤,來作為君臣閑暇游戲之作。

  更將當代漢軍面臨的許多難點地區,也制作成沙盤,用于模擬推演。

  此時,溫室殿堪輿室中,就擺著一個全新的沙盤——剛剛從少府被制作出來的浚稽山沙盤。

  王莽進來之時,天子正在與丞相劉屈氂討論著當初的余吾水會戰。

  “貳師將軍,膽子還是不夠大啊!”

  “若當初,其遣一偏師,繞過余吾水,從其側翼突襲匈奴輜重婦孺所聚集的余吾水北岸,何至為匈奴鉗制至今?”

  劉屈氂聽著,只能是低頭不語。

  反倒是光祿勛韓說,很活躍,一直在旁邊捧哏:“圣明無過陛下,使當初貳師能察至此,今日浚稽山,已為漢所有了!”

  王莽聽著,翻了個白眼。

  九卿同僚中,王莽最不喜歡的就是韓說了。

  于是,王莽故意走上前去,打斷了韓說要繼續吹捧和拍馬的節奏,拜道:“執金吾臣莽,恭問陛下安!”

  “執金吾來了?”天子回過身來,對王莽招手道:“卿且上前來……”

  “諾!”王莽于是起身,走到天子面前,再拜道:“陛下,臣請獨對!”

  一旁的劉屈氂與韓說聞言,立刻就緊張起來。

  王莽請求獨對?

  這意思不就是要甩開他們兩個?

  換而言之,執金吾會不會從公孫卿嘴里撬出些什么東西來了?

  若只是公孫卿知道的那些事情,倒也無妨。

  怕就怕那公孫卿亂咬!

  因為他們知道,以公孫卿的節草,是能做得出來這樣的事情的!

  天子聽著,卻是掃了一眼劉屈氂和韓說的神色,然后提著綬帶,呵呵的笑著:“丞相、光祿勛,都非外人,執金吾有事直說無妨!”

  劉屈氂和韓說聞言,臉色終于放松了下來。

  但嘴上,卻都是紛紛道:“既然執金吾有要事,臣等不便叨擾……”

  只是,卻怎么都不肯說‘臣等告退’這四個字。

  天子見此情形,心中已是猶如明鏡一般,劉屈氂與韓說,肯定和那公孫卿有牽扯。

  這一點都不意外。

  反倒是劉屈氂和韓說,沒有和那公孫卿牽扯在一起,才叫奇怪!

  微微想了想,天子就道:“執金吾直接稟報吧!”

  王莽聽著,立刻就秒懂了天子的意思。

  不要提公孫卿與劉屈氂、韓說之間的事情。

  于是,稍微整理了一下腹稿,王莽就恭身拜道:“諾!臣謹奉詔……”

  然后就開始了匯報這兩天的審訊結果:“啟奏陛下,微臣奉詔,徹查‘陰謀暗害侍中張子重’一案,查得候神使者公孫卿,暗中與他人串聯,搜集毒物,意圖于張子重茶水之中下毒,于是臣立刻行動,緝捕公孫卿闔府,今以查得,事實確實如此!”

  “候神使者公孫卿及方士袁官、術士楊度等,因嫉恨侍中張子重,能獻養生之術,為陛下所愛,常有怨懟、不滿、詆毀……”

  聽到這里,天子就變得怒不可遏。

  雖然同行是冤家。

  但對天子來說,這卻等同于捋了他的虎須,碰了他的逆鱗!

  公孫卿和天下的方士術士們,告訴他‘不死藥可得,河決可塞,黃金可以煉成’,然后就各種出謀獻策。

  什么有神仙出現啊,什么仙人腳印啊,什么安期生之徒,河上公之子弟……

  然后又是獻上種種煉丹術,玩起了各種組合修仙法。

  忽悠著他又是封禪泰山,又是改元元封,更建起柏梁臺,修了神仙臺。

  還讓他每天眼巴巴的等著人送晨露、玉屑服用(這個主意是公孫卿出的),結果呢?

  別說長生不死,返老還童了。

  連益壽延年的效果,都沒有!

  反而讓他身體與精神越加衰弱,在沒有遇到張子重之前,他常常半夜做噩夢,每天疲憊不堪,性情也開始越發急躁。

  這令他恐懼、懷疑。

  直至張子重出現,這位神君指引而來的年輕人。

  從不和他說有什么長生之術,不死之藥,也不吹什么神仙、仙人。

  只是教他養生、鍛煉,作息規律。

  不過半年,身體就全面好轉。

  也不做噩夢,也沒有那么疲憊了。

  一覺睡到天明,醒來后打上一圈太極,頓時神清氣爽,再吃一盅粗糧粥,就可以開始一天工作。

  后來,更是揭穿了公孫卿的謊言。

  晨露、玉屑吞服,非但不能長生久視,反而可能讓蠱蟲入體,有害健康!

  天子當時的心情是……

  朕吃了二十年晨露玉屑了……

  也是從那以后,他就再也不見方士術士,建章宮的神仙臺都不去了。

  結果,非但沒有影響,反而身體貌似又好轉了一些。

  這就……

  而現在,這些方士術士,竟敢因為此事,而欲暗害張子重!?

  自己業務水平不行,就要殺掉專業人士?

  若不是他近來養氣功夫有所增強,恐怕當場就要暴走了。

  勉強壓抑著內心的怒火,就聽著王莽繼續報告。

  “又聞陛下欲立太孫,乃與外戚衛伉、長青君王歡、新平君鄭會等暗謀,乃搜羅毒藥、收買刺客,欲刺侍中張子重……”

  王莽說著,就從懷中取出一本小冊子,呈遞天子:“此乃公孫卿及其子公孫安等供詞,臣已確認無誤,確為事實!”

  天子接過那小冊子,只翻了幾頁,就忍不住罵道:“賊子!安敢欺朕至斯!”

  小冊子上,記錄了公孫卿和他的兒子們的供詞。

  有些內容,真的是不堪入目。

  尤其是涉及方術的內容,讓天子看的只想殺人。

  因為……

  公孫卿招供,他從前獻的方術,全是自己編的……

  是自己編的……

  自己編的……

  編的……

  更緊要的是,公孫卿承認,其他方士的方術,也多半是編的……

  “執金吾!”天子咬緊牙關,對王莽道:“卿去將長安城中,舊年有獻方術而得賞之人,盡數賜死!”

  本來,依他的脾氣,這些渣渣,全部都應該凌遲處死,五馬分尸。

  然而……

  若是這樣做的話,就會告訴天下人——當今天子,曾被人騙,而且一騙就是數十年。

  如此一來,大漢天子永遠正確的皮就披不下去了。

  更可能會令人民知道,其實天子也會犯錯,也是凡夫俗子!

  所以,他只能忍,只能用一個另類的方式來出這口氣。

  這就好比,當初文成騙局被揭穿后,他下令毒殺文成,然后扭頭告訴別人:文成是吃馬肝死的……

  事實證明,皇帝的新衣其實不是童話,而是現實。

  它將出現在現在過去未來,任何一個有統治者的時代。

  而且,無論是明君還是昏君,都會做這樣的事情。

  概因,統治者是自私的。

  王莽聽著,歡喜不已的恭身受命:“臣謹奉詔!”

  長安城的方士術士們,他早就想要清洗了。

  只是奈何天子不許,他也無奈。

  如今,有了天子許可……

  王莽嘴角溢出一絲殘忍的笑容。

  他欲借此機會徹底清洗,所有神棍、方士、術士。

  甚至將打擊面擴大到全國!

  這是法家官員的本能,從商君開始,鏟除神棍,就是銘刻入法家基因深處的本能!

  先賢西門豹,更是身體力行,告訴了所有法家官員,鏟除神棍,禁毀淫祀,是富國強兵的先決條件!

  “至于公孫卿……”天子卻是冷笑著:“暫且留他狗命……”

  “其所招認的貴族、官員,只要涉及其中,概勿放過,盡系之!”

  這可不僅僅是為了張子重出氣,更是為了暴卒的冠軍哀候復仇!

  到現在,天子已經深信不疑。

  當初霍膻暴卒,一定是有人暗害!

  他抓不到兇手,找不到證據,就只好拿這些撞上槍口的家伙撒氣了。

  反正,在天子看來,都是一丘之貉,說不定其中就有當初的參與者。

  椒房殿前,張越忽然回身,看向殿門方向。

  發現衛伉依然跪在門口,才笑了一聲,跟上淳于養,進入椒房殿內。

  “我卻是小人之心了……”張越心中搖搖頭,略感愧疚。

  不過,多年的公務員生涯告訴他。

  政壇上,一定要不憚以最大惡意去揣測他人。

  這不是為了害人,只是為了保護自己。

  如今看來,衛皇后還是誠意十足的。

  至少,肯真的懲處衛伉——雖然這其實沒有卵用,只是一個姿態。

  但最起碼,說明了衛皇后沒有把他當傻子。

  跟著淳于養,走進椒房殿內。

  張越的鼻子,聞到了殿中似乎有些異香。

  仿佛是混合著花椒、胡椒、茱萸一類的香料燃燒的味道。

  這是西元前最有效的驅蚊、滅蟲辦法。

  只是略顯奢侈,相當于后世的土豪們,拿百元面額的美鈔點煙。

  這個細節告訴張越一個事實,當朝衛皇后,與當今天子一般,皆是那種不在乎金錢的主。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重要細節,將來或許能起到關鍵作用!

  心里面這樣想著,前方的淳于養就道:“侍中公,皇后在內殿休息,還請侍中在此稍候片刻……”

  張越點點頭,拱手道:“無妨,臣可以在此靜候皇后……”

  衛皇后詔他來此的借口,是宣講《道德經》。

  自然,多少要做個樣子,起碼得做些鋪墊。

  而且就像張越來之前,要端端架子一樣,皇后當然也要有排場。

  總不能說,臣子來了,當皇后的就火急火燎的。

  那傳出去,也不好聽。

  政治人物就是這樣,越急越會鎮定。

  不會輕易讓人看穿底牌,也不會輕易叫人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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