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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三節 暴怒的太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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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冬十二月甲申(初五),是一個好日子。

  因為,漢家崇五。

  逢五為吉。

  經過百年宣傳和沉淀,這一概念已然深入人心。

  就和后世的六八大順一般,成為了民俗。

  不過,作為太常卿,商丘成卻是有些煩悶。

  即便,門外冬日之陽,高升于天,他也沒有心情去院子里曬太陽了。

  “這些博士是想要造反嗎?”此刻,漢家的太常卿,頗有些委屈,看著案幾上堆起來的文書,心情如同將要噴涌的火山,陰晴不定。

  “古文諸,是覺得他們的博士官授的太多了?想要陛下罷黜幾個不成?”抓起案幾上的文書,商丘成直接就砸到了被他叫過來的太常丞曹青腦袋上。

  “曹令君,汝掌諸博士,為何不能輔佐本官,督導諸生?”商丘成瞪著眼睛,怒氣沖沖。

  曹青聽著,只能是低著頭,默默挨訓。

  不然,他還能怎么辦呢?

  漢家的博士官,素來就是‘秩卑而職尊’。

  清貴非常,而且,與宮廷關系緊密。

  太常卿衙門,只是掛著一個‘掌博士’的名頭罷了。

  實則,根本管不得這些活潑、自由的士大夫們。

  沒辦法,博士官的設置,在最初就兩個標準。

  博古通今、辯于然否。

  只需要理論姿勢高,嘴巴子犀利就可以了。

  其他什么的,反而是次要條件。

  所以,自秦至漢初,都是‘備員弗用’。

  簡單的來說,就是給一些緩則招安用的。

  好叫他們不要在外面胡說八道,造謠生事。

  也就是太宗之后,賈誼賈長沙橫空出世,以其不世之姿,淵博之學,生生的改變了博士們的命運,從此博士地位,漸漸拔高。

  成為了天子的私人顧問,劉氏的智囊團。

  也是從太宗開始,博士官的任免,就不歸太常管了。

  尤其是當今天子即位后,這四十余年,歷任太常卿,哪個決定過博士人選?

  每一個博士官的拜與罷,皆是圣心獨運,乾坤毒菜的結果。

  所以呢……

  漢家博士們的活潑與調皮,自然是可想而知。

  特別是,他們沒有直面君權的時候。

  那真的是什么話都敢說,什么話都說得出口!

  休說是調戲九卿了,逮著大將軍,一頓口水噴臉上,又不是沒人干過。

  貳師將軍李廣利,不就是被有些人噴的有些煩了,干脆搬去了居延?

  但曹青依然不敢辯解,只是靜靜的等著,直到商丘成訓完,他才舔著臉上前拱手拜道:“明公恕罪,依下官之見,諸博士只是直抒己見而已……”

  “歷來,皆有故事,明公不喜,不回便是……”

  這也是老劉家的言論自由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力,但我可以不聽!

  博士們清貴無比,每一個都是各自領域的大能。

  門徒上千,弟子無數,腦殘粉遍及大江南北,五湖四海。

  該尊重,還是要尊重的。

  不能叫博士都沒有說話和提建議的地方。

  那不是堵塞言路,不納賢臣名士之諫嗎?

  秦始皇都不敢做這種事情!

  上一個據說干過這樣的事情的那幾個人,現在都還掛在史書上,被孔子釘在春秋中,供天下鞭笞,讓萬世唾棄。

  所以,漢家對于公開上書言政、議政,特別是博士官這樣的知識分子參政議政是很支持的。

  至少天子本人就多次表態,鼓勵和獎賞博士們議政參政。

  為帝國的建設,添磚加瓦。

  但商丘成聽著,卻是一屁股火!

  他瞪著曹青,哼哼兩聲,臉色發白的罵道:“若彼輩真有膽量,直抒己見,胸懷天下蒼生,為何不將這些文書,上呈天子?”

  “不過是藏頭露尾,欺軟怕硬而已!”

  商丘成一拍案幾,道:“吾不管汝用何辦法,總之,給吾解決了此事,讓那些博士,來太常卿官邸,將這些文書帶回去!”

  曹青瞬間臉都黑了。

  “明公……”他拱手求饒:“下官……無能為力啊……”

  嗯……

  大佬你都搞不定,我這個小蝦米,怎么搞得定那些‘活潑’的有些過分博士啊?

  商丘成這擺明了讓他去做這個得罪人和背鍋的事情。

  他甚至都能想到,未來要是因此事出了問題。

  商丘成肯定不會替他抗雷。

  說不定還會踩上一腳!

  當了二十幾年官,在這太常衙門混了十幾年,曹青哪里不知道太常卿們的作風?

  有功勞我的,背鍋你來!

  這也是漢家太常卿們的本能反應,沒辦法,太常卿這個位置的死亡率,比當今天子的丞相的死亡率還過分。

  丞相下臺,只要不事涉謀反、大不敬。

  撐死了也就是鞠躬謝罪,除國罰金。

  但太常卿不一樣。

  這是一個動輒死全家的職位!

  各種各樣的死全家。

  人在家里坐,鍋從天上來,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就像不久前,萬年縣縣衙縱火一案,就差點又燒掉一個太常卿。

  “哼!”商丘成煩躁的跺了跺腳,很是不滿曹青的表態,鐵青著臉道:“曹令吏身為本官左膀右臂,掌諸博士,卻臨陣脫逃,若是在軍中,本官以軍法斬之,令吏也是罪有應得!”

  曹青聽著,死活不開竅,不肯‘承擔責任’,反而納頭就拜:“明公在上,下官老朽,委實無能,還望明公再擇賢能……”

  “哼!”商丘成咬著牙齒,看著這個屬官,恨不得將他懟進土里,但……

  曹青也不是什么戰五渣啊!

  他是平陽侯一系的人,雖然是旁支,但也是皇親國戚啊。

  只好道:“既然如此,那曹令吏交出印綬,去太宰任事吧!”

  九卿有司各署,都有著專門的養老機構,用來安置那些刺頭、不聽話的佐貳官。

  太常卿的太宰就是其中之一。

  別看太宰署,在太常排序很高。

  但職權、油水和權力,全部倒數第一。

  每年能用得到太宰官的,也就那么幾次。

  本來,曹青是怎么都不可能在五十多歲,這樣的‘年富力強’的壯年就去太宰養老的。

  但沒辦法……

  商丘成發話,他不去也不行了!

  不然便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可能會發落去惠廟擔任廟祝,負責惠廟衣冠出巡與祭祀之事了。

  那可就徹底沒臉沒皮,永世不得翻身了。

  所以,曹青雖然不愿,但也只好再拜:“下官謹受命!”

  然后取下自己用了十幾年時間,才拿到的太常卿丞的官印和印信等物,放到地上。

  最后起身,拱手再拜:“明公保重!”

  商丘成鐵青著臉,看著曹青遠去,內心的憤恨,無處發泄,便一腳踹在了案幾上,將整個案幾都給踹翻!

  “江東饒舌之輩……”

  “安敢欺我至斯!”

  他抓著一份文書,惡狠狠的攢在手中,卻終究沒敢撕毀。

  但內心的憤怒和怨懟,卻是沸騰如油鍋。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此乃漢家政壇存在已久的生態。

  在這個舞臺上,只有強者方能生存,并擁有權力。

  至于弱者……

  參考一下那位京兆尹……

  從前是太子的走狗、鷹犬。

  現在干脆成了張子重的傀儡與應聲蟲。

  長安八卦黨們,甚至調侃說:京兆之令,不如新豐之令。

  真是入木三分,貼切無比。

  而商丘成,是有大志向和大抱負的!

  他死也不愿,讓人以為他懦弱、不敢任事,更不敢留下任何‘無膽’的形象。

  人無膽,安能稱雄?

  臣無膽,豈能為將?

  劉氏選將,第一標準,就是膽大,不怕事,敢挑事。

  就像貳師將軍李廣利,別看長安城里,文臣士大夫們天天貶嫡、調侃,說他‘不過都尉之才’。

  但他膽子大,敢搞事。

  有事沒事,就愛撩撥一下匈奴。

  抓到機會,就回來騙軍費,鼓動大會戰。

  所以,他的位置,穩如泰山。

  任文人們如何詆毀和貶低,在天子眼中,李廣利就是一個猛將,不怕事,敢于挑事,有擔當,是個好將軍!

  “哼!”

  “不敢惹張蚩尤……”

  “就來欺侮我……”

  “我像是那么好欺負的人嗎?”商丘成抓著手里的這些文書,喃喃自語。

  這些文書,全部是太常卿的博士官們寫來的。

  大部分是在京的古文博士們,當然也有幾個今文博士官,夾雜在其中。

  一個個真是好大的來頭!

  什么谷梁、尚書、詩經、易經……

  儒家五經里,除了《禮》外,全來齊了。

  真是聲勢浩大,一個個更是正氣凜然,指點江山。

  說什么‘明公為漢太常,負國家盛大常存之仁,但社稷永續之責,所謂:翼翼太常,漢之宗伯,如是而已’。

  然后就指責他‘今長孫失言,亂仁義之序,傷道德之本,明公為漢太常,安有不諫正之理?’

  幾乎就差沒有指著他的鼻子說:現在出了這么檔事情,您身為漢太常,有天子和宗廟托付的重任,卻無所作為,不能匡正,為什么不去死呢?

  儒生們是真的做的出,逼死一個九卿的事情的。

  元光以來,這些以為自己掌握了‘真理’的博士們,可沒少指使弟子門徒們,去九卿、兩千石、列侯家門口唱挽歌,甚至搞幾個草人,披麻戴孝,丟在別人家門口。

  在輿論重壓下,被逼死的人,十個手指是說不清楚的。

  也就是少數‘英雄豪杰’,不怕罵,更不怕逼,死豬不怕開水燙。

  譬如桑弘羊,甚至被人噴出了心得,逼出了境界。

  學會了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所以,能立于不敗之地。

  很顯然,商丘成知道自己不是桑弘羊。

  他的人設,也不是桑弘羊那樣的‘經世濟國,開源之才’。

  而是‘謙謙君子,穆穆公侯’,是禮賢下士,是不恥下問,是平易近人。

  再說,他是太常卿,對口的就是諸博士(雖然其實根本不是)。職責所在,無法推脫,跑都沒有地方跑。

  但越是如此,商丘成就越恨!

  “這些江東豎子,饒舌之人,不敢與張子重直接沖突,便想將我拉下水……”商丘成在心里想著,臉上已是殺氣騰騰。

  這個事情,在商丘成看來,是屬于典型的‘太常事故’。

  屬于人在家里坐,鍋從天上來。

  不過,在以前這種事情是天災,而現在變成了。

  罪魁禍首,就是那新豐的長孫和張子重。

  昨日,新豐舉行了民兵演練,模擬外寇和盜匪入侵,新豐各鄉緊急動員,一千四百民兵全副武裝,在新豐境內‘烽火逐塞’。

  然后,按照慣例,作為新豐主君,長孫殿下在觀兵后發表了訓示。

  一般的訓示,都是老黃歷,翻來覆去就那么幾句話。

  無非是強調‘士不教不得征’的祖宗制度和‘不教民戰謂之棄民’這樣的儒家公認的正義。

  了不起,講幾句祖宗創業艱難,再憶苦思甜。

  但,這位長孫殿下卻在那張子重的慫恿下,標新立異,講了‘暴強有鄉,仁義有時’,雖然拿著春秋與湯武、周武當擋箭牌。

  但卻也是捅了馬蜂窩。

  特別是保守的古文學派們,更是像被人戴了綠帽子一樣,群情激憤,就差沒有要絕食抗議了。

  暴力那么壞的事情,怎么可以提倡?

  仁義如此美好的事情,還要講時機?

  日汝良親!

  本來,若是這樣的話,那也和商丘成無關。

  他說不定,還能搬上小板凳看戲。

  奈何……

  那新豐,有那個男人。

  古文學派不能說的存在。

  只手遮天的大魔王,一個人吊打了一個學派。

  坊間更是兇名赫赫,幾可止小兒夜啼,人送別號‘張蚩尤’。

  他一路走來,腳下的尸骨,都快能鋪成一條馳道了!

  更不提,如今長孫殿下和新豐的事業,正是蒸蒸日上,眼看著長孫殿下就要變成太孫殿下。

  所以,這些儒生不敢跳出來,自己去肉身引雷。

  便將壓力丟給了他!

  商丘成當時心里就有著無數草泥馬狂奔而過。

  這就好比有人被隔壁老王綠了,卻找隔壁老張的麻煩!

  對商丘成本人來說,這是裸的蔑視與羞辱!

  我就這么好欺負?

  漢家九卿,除了那少數的關系戶,哪一個不是從千軍萬馬里殺出來?誰不是踩著千千萬萬的對手的肩膀才有的今天?

  “老虎不發威……”

  “當我是病貓?”

  商丘成咬著嘴唇,竟將之咬破,鮮血流到唇縫中,咸咸的,有些甘甜的滋味。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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