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是一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也極度不自信。
雖然身為李二陛下的嫡長子,自幼被李二陛下寄予厚望,“玄武門之變”后馬上被金典冊封為皇太子,可曾一度被朝野上下贊譽“豐姿岐嶷”“仁孝純深”,但這樣的好日子其實并不長。
隨著年歲漸長,天資不足的缺點便顯露出來,時常被諸位東宮帝師呵斥,認為其學業不精,使得李承乾自卑浮躁、性格叛逆,不時有不敬師長的風聞傳出,導致李二陛下不滿。
其后魏王李泰與其爭儲,屢屢設計陷害,更加令其被動倉惶、處處受制,動輒舉止失當,李二陛下厭惡愈深。
直至遭受長孫沖陷害落馬致使腿部殘疾,所有的圣眷幾乎全部失去,若非文德皇后憐愛長子,怕是太子之位早已廢黜。即便如此,待到文德皇后殯天,李二陛下易儲之心已經逐漸不可遏制。
這種擔驚受怕、朝不保夕的日子里誠惶誠恐一日一日熬過來,對于天資一般、性格軟弱的李承乾來說簡直每時每刻都是煎熬,隨時都有可能精神徹底崩潰,做出一些不可理喻之事來宣泄自己的恐懼和憤懣。
所幸,在他最為艱難的時候,得到房俊不遺余力的支持,這使得他不僅對房俊感激涕零,更在心理上極為倚重……
他信不過別人的忠誠,也信不過別人的能力,所以每每有大事必然征詢房俊的意見,且幾乎言聽計從,從無違背,然而現在這一點卻遭受旁人設計,險些給房俊遭致攻訐唾罵。
好在能夠及時察覺,并未造成惡劣后果……
不過李承乾看了房俊一言,有些遲疑,然后苦笑道:“但當下局勢動蕩、人心惶惶,若孤對劉侍中予以苛責,只怕愈發使得朝廷上下誠惶誠恐,并不妥當。”
劉洎雖然出了個餿主意,心思也不正,但若是僅憑這樣一個并未造成惡劣后果的諫言便予以申飭,未免說服力不夠。而且劉洎之前與江南、山東門閥結成一派,如今轉投自己門下,豈能苛責?
哪怕只是做樣子,也不能讓那些有意投靠過來的文臣武將們心生抵觸。
權當是千金買馬骨吧……
房俊自然無異議:“殿下明鑒。”
他不是不能容人的性子,況且眼下劉洎與岑文本共同進退,兩人幾乎把持了朝廷的清流言官,是一股極其龐大的勢力,萬一這個時候生出波折,全無益處。
不過他也不會任憑劉洎設計,笑著道:“回頭微臣會將此事散播出去,夸一夸劉侍中剛正不阿、嫉惡如仇之秉性,也讓天下人知曉這位國之柱石是如何的眼里不揉沙子。”
你不是諫言重用“百騎司”大興牢獄嗎?那就如你所愿,將這份諫言廣而告之,想必那些私底下與晉王有所勾連之人震驚之下定然有所收斂,對于劉洎這位公正無私的“賢臣”定然罵聲不絕。
李承乾想了想,沒有拒絕,頷首道:“給他一個教訓也好,自父皇東征開始,幾乎傾舉國之力,如今高句麗雖然平定,但損耗實在太大,又有關隴、晉王連番作亂,致使關中損失慘重,往后最少十年之內都要注重內政、休養生息,朝廷上下一心勵精圖治,需要的是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的能吏,而不是通曉權謀勾心斗角的權臣。”
貞觀一朝,幾乎將能打的仗都打了,東北邊境的心腹之患高句麗被平定,瀚海以北的薛延陀覆滅,東西突厥大敗虧輸遠遁千里,聽聞已經跑到了西海附近茍延殘喘,諸如新羅、百濟、倭國等周邊蠻夷盡皆消除,唯一之強敵便是盤踞高原之上的吐蕃。
吐蕃因為松贊干布排斥祿東贊,導致國內大量勢力傾軋,內政紊亂,實力大損,一時片刻不可能威脅大唐。
值此之時,正該舉國奮發、休養生息,恢復國力。
他不是一個志氣高昂的君主,沒有李二陛下“千古一帝”的執念,只要安安穩穩的坐在皇位上,將國內治理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百年之后青史之上能夠有一個“賢明愛民”的評價,余愿已足。
故而他舍得放權,也愿意放權,明知自己之不足,卻還要死死攥著權柄不放、事必躬親,豈不是愚蠢?
這江山傳承到他手中,即便將來擊潰晉王,也依然會有無數人暗中詆毀,認為他德不配位。所以他只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治理出一個煌煌盛世,不讓父皇專美于前,才能平息攻訐,獲得天下人之認可。
內侍前來通稟,說是衛國公覲見,李承乾連忙召見,然后命人備好茶水點心,待到李靖前來見禮之后分別落座,開門見山道:“東宮六率已經由李思文、程處弼兩人各率五千兵卒,沿著廣通渠一南一北向潼關方向挺近,除去給予壓力之外,也防止叛軍借助舟船之利逆水而上,偷襲長安。”
君臣三人旋即起身,來到墻壁懸掛的輿圖前,仔細察看地形地勢以及兵力部署。
如今隨著兵部對于輿圖繪制的制度、技術愈發完善,誤差極小,更遑論京畿三輔之地近在咫尺,更是連每一條山路、每一處山包、每一口水井都標注詳細,纖毫畢現,看著輿圖如觀掌紋。
廣通渠自長安城西北引渭水,大致經由漢朝漕渠故道,直至潼關而入黃河,長三百余里。因途徑各處人口聚集之市鎮、縣鄉,使得交通便利、貨殖往來頻繁,故而被當地百姓親切的稱之為“富民渠”。
廣通渠承擔著長安城的漕運重任,故而河道開闊、水流平緩,較之水流湍急的渭水更易舟船行駛,無論順流而下亦或是逆流而上,都能瞬間將大軍運輸至潼關亦或長安,戰略意義十分重要。
李承乾再是不通軍事,也不僅感慨道:“所幸水師能夠當機立斷,在江南私軍渡江之時予以迎頭痛擊使之潰散,否則一旦任由其北上直抵潼關,再憑借江南舟船之利,沿著廣通渠逆水而上直逼長安,則局勢危矣。”
關中八水環繞,但并無水軍,當初房俊于昆明池修筑艦船以供書院學子實習操作,但之前關隴兵變之時已經悉數損毀,之后李二陛下回京,再是駕崩,接著晉王反叛,一時之間并未予以重修。
所以一旦晉王麾下兵卒依仗江南私軍的舟船沿著廣通渠進逼長安,東宮根本無可遏制,只能于河道兩側駐扎數量龐大的軍隊予以騷擾,但很難堵截。
李靖道:“歷朝歷代,都只是將重心放在騎兵部隊建設之上,就連步兵也缺乏裝備上的提升、戰術上的改進,對于水師更是毫不在意。若非二郎目光深遠意識到水師之重要,并且耗費巨大心力予以籌建,何來如今大唐水師縱橫七海、貨殖天下?更遑論可以沿著運河快速抵達京畿威脅潼關。殿下應當見識到水師之重要,往后切勿因為種種困難便放棄水師,否則終有一日會將大洋拱手讓于番邦,屆時帝國沿海盡皆在番邦攻擊范圍之內,必成心腹大患。”
如今水師縱橫七海,早已展露出無與倫比的戰力,身為當世第一兵法大家的李靖如何看不出其中蘊藏的戰略意義?
區區一支水師便可以輻射大洋周邊無數國家,使得大唐貨殖通行天下,取得源源不斷的財富、物資之同時,更能令帝國威儀覆蓋四海,足見水師之重要。
但建設水師靡費太甚,且由于飄蕩于大海之上遠離中樞,使得中樞難以切身感受其存在的意義,國庫充盈之時還好說,一旦國力衰弱、府庫匱乏,很難繼續支持水師的龐大開銷。
別說什么算一算水師投入與產出這樣的話,當國力衰弱之時京畿之地必然不穩,周邊胡人蠻族磨刀霍霍、馬踏長城,哪里還有精力去兼顧水師?
而眼下這支水師一旦湮滅,再想復建,難如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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