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怎么辦到的?”九公子揮了揮手,將指縫里的一點鮮血甩掉,“我知道你說的每句話都和他呼吸的節奏一樣,最后數了三次也壓得準。但是……怎么辦到的?”
李云心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傷口不是很深。
他攤開手:“說了你別殺我。”
九公子嗤笑:“你這小東西還想同我講條件。你不知道我本該生氣的么?”
“沒跟你談條件。是在求你。”李云心說,“要吃人有的是,但是像我這么有趣的不多。”
“其實說起來挺簡單。人都會害怕也都會有勇氣。一個人搏殺一只老虎肯定怕,十個人搏殺一只老虎就不怎么怕,一百個人的話,就成了娛樂了。老虎還是老虎,自己心里的念頭不一樣了。其實從之前我就在做準備——要他說他家里的事,耗光他的耐心,又是晚上。這種情況下人就容易激動。說起來簡單,但是一字一句都得斟酌,慢慢引導暗示。到最后,你說得對,我每句話都壓在他呼吸的節奏上,最后一二三給他一個指令,要他去,不給思索的機會。他之前被我暗示了現在跟著我的節奏走了,一切水到渠成。”
九公子想了想:“聽起來挺容易。”
“但是做起來難。”李云心說,“不經過系統訓練普通人辦不成這事兒。所以你瞧,我多有趣。”
“有趣倒是有趣……”九公子皺了皺眉,用淡黃色的眸子不懷好意地打量他,“那么我現在覺得你有趣,不想吃掉你,也是因為你這么辦了?”
李云心一攤手,坦誠地一笑:“也許吧。不過有什么關系呢……你這么強。你這么強,殺人就像玩鬧一樣,哪怕我是心機婊,也傷害不到你。所以……”
他誠懇地說:“別吃我,好不好?”
九公子看著他,想了一會兒,大笑起來:“好。”
“不過心機表是什么?”
“呃。”李云心想了想,“……類似武功秘籍一樣的東西吧,就好比說,是我這門技藝的秘籍。”
“倒是聽說過出師表和伐周表。”九公子似乎對這些東西并不感興趣,揮揮手,“你欠我一條命。嗯,你欠我一條命。”
他重復了一遍,似乎覺得這個說法對他而言很新奇,很有趣,甚至還自顧自地笑了起來:“我無趣了就來找你。倘若你也讓我覺得無趣了我就吃了你。”
說完這話,原地陡然生出一陣云霧。他的大袖在云霧里一展,鱗片的冷光乍現,那云霧便騰空而去,消失在夜色里了。
待到一刻鐘之后,李云心才真正地長舒了一口氣。
“一天兩天三天四天……九天。嗯。”他一邊靠著樹慢慢恢復體力,一邊自言自語,“就發生了這些事兒。我這是要展開波瀾壯闊的人生了。”
九天前他還在定州。定州的一個山村里。
那天是晌午,他坐在院里樹下的藤椅上小憩,陽光從樹葉縫隙中灑下來,在身上變成圓圓的光斑。
父母是在一年前過世的。對此他感到悲傷。哪怕是兩個陌生人對自己悉心照顧共度十二年的時光也會生出割舍不了的情感,更何況那的確是貨真價實的“生身父母”。
因此,盡管他總覺得自己這一世不該就在這個山村里懵懵懂懂地度過一輩子,也還是暫且留了下來。大慶朝的風俗是父母去世守喪三年,對于他來說這時間原本過于漫長,但在如今的情況下,似乎也不是不可接受。
他才十四歲。雖然因為從小強身的緣故看起來已經是個十八九歲的青年了,然而他還沒想好自己該去做什么。
就如同他熟悉的另一個世界的某些歷史一樣,大慶朝有讀書人。在世俗人的眼中讀書做官算是上品,其他皆為小道。但父母似乎對于讀書做官這件事有著超然物外的優越感,總不將這條“晉身之路”放在眼里。
雖然在這個小小山村里他們一家三口人是被公認的、唯一的詩書之家,但李云心從小就知道,父母曾經走過的那條路,應該是比讀書做官,更加神異莫測些的。
經史子集他都涉獵過,但沒用心。更感興趣的是父親曾經露過的那一手——在他兩歲的時候——畫紙成鹽。
然而等到父母覺得他要記事之后,就沒再展露過那樣的“神通”。他們只對他口述一些東西、教授一些東西,卻從不曾系統地向他介紹些什么。
他覺得或許,是父母打算在他再大些之后再同他說出某個令人心跳不已的秘密,所以便也不急。他的心性本就不是十幾歲的孩子,縱然做不到心如止水,但再世為人的經歷也能令他沉得住氣了。
只是沒想到去年春天,兩個人就突然死掉了。
李云心記得那是一個雷雨夜,他在西屋沉睡。一聲接一聲的炸雷將他驚醒,抬頭向窗外看的時候,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閃電將屋里映得纖毫畢現。滾滾雷聲持續了大概兩刻鐘。等他再睡去、再醒來之后,發現東屋的父母已經成了兩截焦炭。
悲痛地查找了將近一個月的線索,他得出一個結論。
這似乎是個意外。
這種事情在這種時候,似乎駭人聽聞,甚至會引發不好的聯想,但是在他曾經所處的那個時代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比如說也會有人被球狀閃電擊中,或者被雷劈中,這樣死去。
事情在村里所引發的議論沒有持續太久。畢竟他的父母生前與人為善,村里的人也受了不少好處。
李云心曾經有一絲不安,覺得事情可能沒那么簡單。但一年過去,那絲不安也就慢慢煙消云散了。
直到這天下午,兩個道士到了門外。
這是李云心第一次見到道士。他知道這類人也有些神奇的手段,因此心里生出些奇特的親切感來。因為他同樣知道自己的父母也并非尋常人。甚至連他自己,也是有些把戲的。
道士看起來十八九歲,唇邊的胡須還很柔軟。面容和善,穿青布道袍。說行腳路過此地,村里人說他家有空房且清凈,問能不能落個腳,還有銀錢補償。
李云心自小在這村子里長大,對外面的世界的了解多來自于他的父母。雙親誠然學識淵博見多識廣,但他到底沒怎么接觸過外面的人,更不要說像這兩位一樣,看起來和自己年紀仿佛的青年人。
所以他當時,的確是很高興的。
到了第三日他和兩個道士在院中樹下閑談,吃去年冬藏的松子。松子盛在小簍里,小婁擺在四方木桌上。桌角隨意繪了些云紋,看起來別有一番韻味。
兩個道人一名赤松子,一名亢倉子。這名字倒是正是應和今日的情景,三個人少不得說笑一番。
“這么說兩位真人原本是在襄州,是為了出門歷練來的。”
赤松子笑:“真人稱不上,我二人尚未得道。歷練倒是真。須知修道先修心,修心其實就是修神魂。”
父母在世的時候沒有特意提起這方面,因而很多事李云心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就虛心求教:“修神魂……這怎么說?”
赤松子看了亢倉子一眼,摸摸唇邊的絨毛,笑起來:“看起來小兄弟也是向道之人,那我就講一講。”
“人人都有神魂,或強或弱。我等修道之人呢,需調動那天地靈氣為己用,所以神魂要強。神魂夠強,才能使得大法力,萃取天地之靈。至于修神魂的法子,呵呵,實際上聽起來挺簡單——就是渡劫。”
“……渡劫。”李云心一愣。
赤松子笑:“沒有聽起來那么可怕。大道無形,太上忘情,其實世俗中人也在渡劫,大多數在渡情劫。你看那市井間的好勇斗狠之徒,一言不合就怒發沖冠面紅耳赤。再看那些才子佳人,因情生恨因愛而傷——總也逃不過七情六欲。但我等修士,修的是天心正法,體悟天地大道,若神魂不夠強,總為外物所動,又哪能做到心思純凈,洞徹萬物?也許施法降魔的時候心思一岔,就反噬自身了。”
“嗯……所以說神魂夠強的意思,其實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太上忘情咯?”
赤松子眼睛一亮:“小兄弟好聰慧,正是如此。那太上忘情之境,正是我等修士夢寐以求的境界。所以說修神魂,棄六欲——你首先得知道那七情六欲究竟是個什么滋味。”
“大多知道的吧?”
赤松子搖搖頭:“非也非也。譬如說情愛。男女之間有情愛,或喜或悲。喜的,甘愿沉淪下去,不求解脫。那悲的,尚未痛徹心扉,總還有希望。這兩種,縱使知道了情愛是什么滋味,卻也渡不得劫。”
“要等你因愛而喜而悲,盛極而衰,煩了,膩了,才會明白情愛這東西不過如此。從此心中放下,就清凈了。”
李云心剝開一顆松子點點頭:“哦。就是吃到想吐,不想再吃。可是吧,我覺得感情分好多種啊。比如說你喜歡小貓小狗和喜歡一個女人不同的。你因為丟了錢難過和被人甩了一耳光難過也不同的。這么多種類,歷劫得歷到什么時候啊?”
“唉。所以說人生苦短哪。”赤松子望天嘆了口氣,十八九歲的臉竟然有老成的模樣,“因此我修道之人先得求長生,才好歷劫。當然若是哪人有機緣造化,得到了……”
他看了李云心一眼:“得到了古時高人的名卷,那就容易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