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同樣是一個強者崛起的世道。也許對于懷有琴君這樣的心思的人而言,亂世的橫流滄海中,才方顯英雄本色吧。
他最后還是往地上一揮手于是那枚卵下方的地面忽然塌陷。卵掉落下去,被掩埋起來。
然后轉身,走到距此地幾十步遠處的密林中。先取出一件寶貝收斂了自己的氣息,再將手在面前的虛空中一拂,便有一張古卷現出來。
使了這么兩件寶貝,一時間倒有些感慨。這兩件寶物不是他的,而是白散人的。是那白散人從前在道統時的法寶,做了鬼修一起帶來。此番白散人依著關元地穴布置了一個煉化亡魂的法陣,將操縱陣法的東西交給他便是這些了。
可惜白散人已經不在。這叫琴君略有些惋惜。
世人都以為白散人乃是他的面首。妖王之中又流傳著琴君并不好女色卻好男色之類的話。然而實情是他兩樣都不好的。白散人……他也只是看中了白散人的頭腦罷了。
那白散人是個鬼修。縱有眼高于頂、狂妄自大等等的缺陷,才智卻的確很出眾。只是如今白散人被李云心所殺,他便少了一個助力。
說起李云心……唉,李云心。
琴君一邊略顯生疏地操縱這古卷上的氣機流轉、試圖借此影響到此前布置下的各種手段、最終影響到這整片戰場之上的氣息,一邊想起李云心來。
那家伙其實比白散人更聰明。倘能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必可助自己稱霸天下。只是他也曉得,那李云心在本質上,與自己乃是一類人盡管二人看起來是天差地別。
他絕不會甘愿屈居人下的。既然如此,就只能除去了。
原本調動氣機這些事該是白散人來做。他從前未修過道法,如今做起來本就有些生疏、再加上分心想別的事,進展就更加慢了。
但其實本意上……也是想要慢一點來的。
因為有罕見的猶豫不定的情緒藏在他的心里倒很像是市井間的小兒去學堂。在路上慢慢騰騰地走、卻又不得不去。
因為此前他對睚眥說的是真話,煞君對睚眥說的也是真話。
他對睚眥說自己并不在乎這些亡魂煉化成的妖力。這是一句真心話。因為他覺得……臟。
很多事情他都覺得“臟”譬如說鏡面上的細小水漬、葉片上的丁點兒灰塵、肩膀上的一根發絲。或者另一種臟譬如說那李云心的才智可以為他所用,然而其心卻不純。這種也是“臟”且“雜駁”。
所以他的確不喜歡這些東西被煉化的魂魄化作妖力引入體內,將令他也變得雜駁。這叫他覺得仿佛身處一間雜亂且骯臟的屋子里,極度難以忍受。
因而此刻,雖然已經知曉了那兩具骸骨有多么可怕、知曉了斷絕其力量來源、將其制住的必要性和緊迫性,他做起事來卻仍舊顯得漫不經心、慢慢騰騰但這的確已經是他最大的犧牲與妥協了。于他而言,大概是僅次于“自己身死魂滅”、“這世界上的妖魔被那骸骨所毀滅”這兩個選項的艱難決定了。
最終在他的引導下,氣機開始慢慢流轉。
他自然沒有能力直接改變這一片戰場當中的氣機即便是太上境界的強者也做不到。一個人或者妖魔雖強,但與整個大地相比卻終究顯得單薄。使用的乃是四兩撥千斤的手段。
靈氣在大地上并非均勻分布。也會有“暗流湍流”一般的東西。但這樣的詞語僅僅是用以形容,并非直觀狀態。實際上“靈氣”雖有個“氣”字,卻并非氣或水一樣的玩意兒。至少在琴君有限的見識中,還未見過與靈氣相類似的。
這種“暗流”、“湍流”,分布極其廣泛、極度復雜。白散人在布陣的時候選取了一些關鍵點。再在這些關鍵點上布置手段。而今操作的時候只需要引動這些東西一個點便牽引幾個點、幾個點便牽引幾十個點……最終整片空間的氣機都會被改變。
這是一個極其精細復雜的過程,需要心細如發絲才可做得到。
或許是因為人修只能用靈氣,因而對這東西極度敏感、且也是的確在漫長的修行過程中不斷地練習,因此達到如此境地。琴君是個聰明人。可如今即便是他這樣的聰明人再來參詳白散人所布下的這個陣法,亦有從前李云心在陷空山第一次見到畫圣手筆時的感觸實在太復雜了。
難怪玄門之中高階的修士那樣少。也難怪修士們雖肉身不如妖魔強橫,但卻可以依憑陣法補足了。
他做得再慢,到這時候也已經快要將此處的布置做好了。這里是第一個點。余下還有三個點。將這四點的布置都激活了,整片戰場上的氣機就要逆轉。到那時候,是同樣的道理不管那骸骨是什么神也好、魔也好,都沒法子與天地之力抗衡的。
亡魂將被煉化。或許連它們身上的亡魂倘若它們還不夠強大的話也要被煉化。到那個時候它們將重新變成骸骨,而琴君大概也將要考慮下一件事了……
那便是,信不信煞君說的話。倘若信了,要不要像金鵬王一樣試。
實際上……他倒是更想聽金鵬王親自敘述當時的一切。當時的一切細節、所有關竅。也許煞君聽得籠統,也許還有別的訣竅呵……
他又開始如此胡思亂想,遲遲沒有進行最后一步以自身的妖力灌注到面前這張古卷上、激活這一點。
卻就在這時候,忽然聽到輕微細碎的聲音。
想來應該是哪個小妖。這戰場上的妖魔原本數以十萬計。死掉絕大部分,但總有零星逃散的。“數以十萬”的“零星”,也是數量很龐大的一部分。也許是膽子大的這戰場上畢竟有許多的兵甲。其中不乏寶貝。或許是回來 但很快意識到自己想錯了。
來者是個女子,白衣的。
在林中謹慎地穿行,細聽周遭的動靜,仿是怕被人瞧見。但琴君在布置這法陣之前就已隱匿了氣息。
因而即便這來者……乃是已重回玄境、處于最巔峰狀態的白云心,也沒法子發現他。
琴君微微皺了皺眉。
他自然曉得白云心白云心不是天下間修為最高的妖魔之一,但無疑是最有名氣的妖魔之一。人人都曉得她的羽衣被玄門奪去、多次索要未果。更是曉得,她乃是金鵬王的義女。其實從某種意義來說、依著世俗間的論法兒,她與煞君該是姐妹相稱。
不曉得他那位三妹見到了白云心,該是怎么樣的一個場面。
想到這里琴君又眨了眨眼。
白云心與龍族還有婚約呢。似是金鵬王并不想參與到妖魔同玄門的爭斗當中,因而以此方式做出“犧牲”,叫自己可以置身事外。
不同種的妖魔之間婚配,那女妖一旦有孕便會身死……也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以此表示對那位煞君的寵愛么?
琴君知道與其他的龍子不同他這位三妹煞君,同“父親”金鵬王的關系其實是很親近的。
這白云心今夜也不曉得在找什么……他看著她慢慢地走,愈走就離那煞君睡去的地方愈近。倘若這時候煞君醒來了看到她這個“妹妹”……可不曉得會發生什么。
然而如今琴君有重要的事要做。且此前那骸骨欲吞他。他雖奮起抗衡,但也受到重創,一身的妖力被吸去八九成。這白云心的性子又不是好相與的萬一起了沖突,少不得一番麻煩。
因而并不打算理會她,只等她走過了,再開了這一處的陣眼。
但白云心正在他埋了那枚卵的地方停下了。
琴君狐疑地皺起眉、輕輕地“咦”了一聲。隨后又看到白云心兩手一分。那處的土石便被無形的力量分開、露出其下的那枚卵來。
見此情景琴君險些低呼出聲。
他與煞君這樣的龍族大妖,沉睡的時間都很久。譬如今夜煞君的這種情況并不是沒有發生的可能。因而幾乎都有各自的寶貝譬如煞君的那對羽翼、睚眥的金宮叫自己沉眠的時候不被人發覺、以避免危險的狀況。
照理說……倘若事前不曉得位置,天下應該無人能找得到煞君那枚卵的!
這白云心怎么曉得的!?
難道是方才就潛伏在一旁,而自己與煞君都未發覺?這怎么可能?!
他心中一驚,險些就要出手了。但忽然注意到了白云心的神色。
她臉上的神情略有些復雜,似是急切、悲傷、無措交織在一處,但獨獨不見殺意。
蹊蹺。
他將從心中吐出這兩個字來,那白云心便躍進坑中,伸手在卵上敲了三下。
這三下又看得琴君稍稍一愣。
他此前第一次見煞君這寶貝。但因為“久聞大名”,忍不住碰了一下結果被嚇了一跳。可如今這白云心來敲,卻什么事都沒有的啊……
下一刻叫他更詫異的事情發生了。
卵被白云心敲開。兩只碩大的、暗中帶金的羽翼緩緩張開、露出其中的煞君來。他這位三妹此刻張開了眼睛,茫然地、直勾勾地盯著白云心瞧了一會兒,然后張嘴、說了句什么。
因著那對羽翼的緣故,他什么都聽不到,只能瞧得見二人的模樣。且現在又是夜里,光線黯淡。即便琴君試著去讀她們的唇語,也只能依稀讀懂些斷斷續續的詞兒。
但就是他讀到的這些詞兒,已經足夠令他發怔了。
這兩位……似乎老早就是熟識的。且關系似乎也極度親近!
因為琴君看到煞君醒來之后、說出的第一句話該是“怎么了”。
這意味著她并不因白云心的到來、能找到她這件事而感到意外。而后一個念頭忽然擊中他的意識,叫他的臉色大變!
這煞君竟然醒來了還是她自己!因為他從煞君接下來所說的幾個詞兒里意識到,她如今還是原原本本的她,并不是別的任何人。但問題是……她現在不該是她自己的!
李云心死在戰場上,兩軍陣前。當時距他最近便是煞君他死后龍魂該附身到煞君的身上的。
此前煞君說困了欲睡,他偏要再說幾句,也是想萬一能瞧見那李云心如同龍九占據睚眥的身子一般現身,他好說幾句話。然而如今看……龍魂不在她身上!
只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李云心那“得”來的龍魂并非真正的龍魂,因而死了就是死了。
第二種可能……是李云心未死。
一想到這一點,琴君的心便微微一跳他自己都不曉得這一跳是因為失望還是驚詫還是……那么一絲慶幸。
但有關李云心生死的疑惑沒有叫他糾結太久。
很快,琴君看到白云心忽然委委屈屈地哭起來,像個小姑娘拈著衣袖抹眼睛、抽抽搭搭、還微微晃著身子,像在撒嬌。
這情景險些叫琴君的眼睛掉下來她是個玄境的大妖!傳聞里也是說她性情乖張暴戾喜怒無常,可是而今……
但下一刻竟又看到那煞君平日里肅殺冷冽的煞君,忽然伸手將白云心輕輕擁進懷里了、輕輕拍打她的后背。臉上浮現出溫柔的神色……似是在她寬慰她呢!
而她們眼下所說的就琴君看到的是:
“……他被李閑魚……”
“……他說……我就出了云山……”
再看到煞君皺眉:
“……李閑魚當真……好了好了……既然他……那我們就再……”
便是這時候白云心哭起來:
“我不依……沒第二個了……偏要他……”
她們在談論的人是李云心。毫無疑問。
從她們相談的只言片語里,琴君推斷出李云心未死,且而今在云山中。紅娘子似乎也在云山里有了奇遇,且叫這玄境的女妖都吃了虧!
這些事情叫他覺得匪夷所思。然而倘若……將這些事情與“李云心”三個字聯系起來,卻似乎又不是不可能的。
他是怎么做到的!?
不僅僅是指“他未死”、也包括了……怎么叫這女妖白云心變成了這副模樣的?!這白云心同他的三妹,又是什么時候湊到了一起去?
他忽然產生了一種感覺前一刻似乎整個世界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可到了下一刻,卻發現原來自己的身邊都是迷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