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昀子并沒有因為對方的語氣和提議而變得憤怒。因為他曉得如果這個林量子真的是林量子,那么他身后的那個勢力有多么神秘詭異。
聰明人不是很需要朋友,但更不需要敵人。
然而他畢竟是一個真境道士。這天下間除了雙圣可沒什么人能夠頤指氣使地對他說話。
因而月昀子笑了笑:“閣下是在命令我,還是在祈求我?”
與情緒常常很不穩定的清量子不同,這位林量子淡定從容,表現得很像是一位渡過各種劫數的道統或是劍宗修士。
他令青蚨子的身子出鎮定而低沉的女聲:“都不是。只是給您一個積極的建議。因為我自己來做這件事比較麻煩,并且沒有如您一樣在渭城長期布局。”
“既然是建議,就不要急。”月昀子挑了挑眉,些微興奮之前再次浮上心頭——這是他許久許久不曾體會過的感情,足有百年之久。
“那龍子是個妙人,我要陪他好好玩一玩。貴派的清量子死在他手上——同時也是我不多的朋友之一。既然貴派要報仇,那么就不要急。在他最驕傲張狂的時候擊碎他的一切、將他碾壓成塵埃,才是最徹底的復仇。”
林量子毫不遲疑地搖頭:“要殺他不是因為要為清量子報仇。而是因為他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東西、在試著做不該做的事,極度危險。我仍然真誠地建議閣下將他立即擊殺——最好就在今夜。我派將在日后感謝您的好意——您會得到豐厚回報。”
月昀子微微皺起眉,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之后道:“先告訴我,他做了什么而不該做的事。”
林量子用一雙波瀾不驚的眸子盯著他——而在一刻鐘之前這雙眸子的主人還被月昀子認為遲鈍愚蠢——說:“如果閣下知道了這個問題的答案,這么閣下也將出現在我的擊殺名單上。”
月昀子這時候才冷笑:“好大的口氣。”
“只是事實。月昀子真人。這并非威脅。”
“那么我也給你一個建議,不要再有什么殺了他的念頭。”月昀子微微瞇起眼,打量陌生的“青蚨子”,“他是我的玩意兒。我要他怎么死,他就要怎么死。你敢叫我失了百年未有過的樂趣……哼。我先前是喜歡清量子那人有趣,再看看他背后的宗門。你當我瑯琊洞天經律院座,需要你們那里的什么‘豐厚回報’?井蛙而不自知。”
他說完這話拂袖進門。
被林量子占據了身體的青蚨子在院中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又耐心地說:“也許他并非是您所想的那個人。也許他的身上有更多秘密。如果您執意要將他的死期延遲,那么希望您做好更加周全的準備——切莫失手。”
回答他的是一聲嗤笑。
青蚨子嘆息一聲,隨后軟軟地倒了下去——一陣陰風打著旋兒,轉出門去了。
“我沒猜錯的話,接下來事情會很順利。”李云心對劉老道說。一邊說一邊微微皺眉——眼下跌回化境初階,突如其來的落差感令他很不好受。這種不好受并非僅僅是心理上,還是生理上。
身體好比一個容器,靈力好比容器里的水。
靈氣一點一點變多,這容器慢慢被撐大——一邊撐大一邊補上各種可能的裂痕。
然而忽然將里面的水在一瞬間排空了,容器總不會很好受。甚至有可能像是被忽然抽走了空氣的脆弱薄玻璃容器,在剎那間被壓碎掉。
“心哥兒猜得沒錯。很順利。今早于府來人說一邊趕著建咱們桃溪路這邊的總壇,一般去城外幾處修橋鋪路。地點、規模都沒什么限制,盡可著我們來。”劉老道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心哥兒如今你這樣子……還要親自去么?”
“我不親自去怎么灌注靈氣。”李云心站起身,嘴唇有些白。一邊往門外走一邊微笑,“這不是在野原林、要殺那個幾個劍客的時候。我畫一幅衣錦夜行圖你來點睛——那是粗制濫造的玩意兒,容錯性很強。”
“但是現在要對付月昀子——得道真人。多嚇人呀。”
他走了幾步覺得不對勁,又轉身回了屋。出城還是要借修橋鋪路的名字做筆畫,長衫看著漂亮但不合適,還是短打扮比較好。
劉老道在一邊接過他換下來的衣服,為他重新攏上髻,又幫著他換了新衣裳。
“所以每一筆都不能出岔子。但凡有一筆出岔子了,這陣也就完了。月昀子現在是覺得看穿了我吃定了我,你猜猜他怎么想?哈哈。”李云心穿好了衣服活動活動身子,對劉老道眨眨眼,“我當初對他說我怎樣怎樣殺了清量子,他真記著心里去了。小心兒的家伙,恨我恨得牙癢癢,要把我當老鼠玩。”
他走出了門:“和那清量子一個德行。”
劉老道跟在他身后聽他說話,但眉眼間還有些擔憂。
因為這一次似乎不同。
以前算計李府尹算計劉凌,劉老道那時覺得絕無勝算。絕望了反而不是很在乎,有一點點希望就能讓心里亮堂些。
如今知曉了心哥兒的手段,內情都被詳詳細細地告知了。覺得他的設計精妙、心機深沉,可怕極了。但正是因此也知道了那月昀子與李云心的你來我往——覺得兩人多智近乎妖怪,如果不是兩人肚子里的蛔蟲,真的說不好誰勝誰負。
也許就在他們志得意滿的今日那月昀子已經知曉了一切呢?
這種感覺讓劉老道覺得忐忑。
但他在李云心的臉上看到了自內心的喜悅。
就仿佛……
這世間的一切一切都很無聊。
唯有與那樣危險的對手在懸崖之間的鋼絲上持利刃搏擊,才會覺得生活重新生動明亮起來了。
盡管劉老道很不愿意這樣想但漸漸已經知道了一個事實那就是……
心哥兒好像不是什么正常人呀。
這樣的心理令他覺得不大開心。但知道李云心是一個見了人的臉色就知道人想法的家伙,因而不想在這種時候令他擔憂。
就在走出門的時候尋一件有新鮮事說來聽,也好分散自己注意力。
“今早那個李先生過來說于府的少爺于濛本想來看你,也攔不住。可正在往這邊走的時候于家四房出了事——這下子倒好,他得代于老爺到場,也就真來不了。”
“想了想倒是許久沒見了,那一次也沒謝他的救命之恩。”劉老道在早晨的暖陽里邊走邊說,走了一會兒就覺得身上漸漸熱起來,“倒是出得湊巧——”
但話被李云心打斷:“四房出了什么事。”
頓了頓又補充一句:“是不是那個叫汪明德的死了。”
劉老道很奇怪心哥兒對這種事情感興趣,但總歸能岔開話題。想了想:“名字不清楚,倒是個姓汪的——娶了四房的一個庶出。一直過得不得意。”
“我也沒和他打過什么交代,就遠遠見過一面。那一次是我去四房府上作幅畫,遠遠見他也來府上辦事。一個管事的引他,連口水都沒給喝。這也是不得志,唉。”
“這次說是弄出來什么藥,聽說開山修路用得上。本說要今早見于其,結果早晨就自盡了。”劉老道皺眉,“要我說可能是好不容易覺得有了出出人頭地的機會,結果那四房的老爺子要奪他的方子。多年郁郁不得志心思窄,心一橫尋短見鬧出件大事。唉,也可憐他那媳婦兒……”
劉老道絮絮叨叨地說,沒留意李云心的眼神。
李云心的臉色冷靜下來,眼神也變得清澈。
果然……
他隨手留的一顆暗雷被觸了。
這暗雷實則與什么月昀子凌空子螭吻睚眥洞庭君都無關,和他即將要在渭城里做的事情也無關。
就只是因為覺得那清量子怪,他背后的組織怪,而這個世界……就他已知的有限的歷史來看更怪。
所以隨手尋了個不成器的人,丟給他一顆雷。
如今炸開了。
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偶然生出來的……那個荒誕的心思……
是真的。
劉老道轉臉看見他的臉色,愣了愣,剎住話頭:“心哥兒,怎的了?”
“沒事。”李云心瞇了瞇眼睛,下意識地往四周看了看。
于府的人都已經知道他和劉老道不愛人打攪,因此原來派來的丫鬟仆悉數遣散了。如今兩個人行走在鬧市街頭要去城門口同今日建橋的人匯合——街上沒什么出奇之處。
只不過偶爾會聽見擦肩而過的路人在提及神龍教這樣的字眼兒。頭頂陽光明媚,湛藍的天上綴幾絲云。
李云心輕輕地出了口氣,也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心思,說:“早些時候月昀子的人去南山了。”
劉老道愣了愣,沉默一會兒,嗯一聲。
李云心也不再說什么話,只和他并肩在街道上走。又走一會兒劉老道才道:“會不會……起疑心?”
“畢竟咱們神龍教在南山起事。眼下咱們走了來了渭城,把她獨個兒留在那。”劉老道想了想,“那月昀子要覺得咱們是心思冷酷的、不在意她生死的話……可是又會現那卷《水云勁》——咱們不該把帶著《水云勁》的人留在南山而沒什么防備呀。這個破綻……賣得有點兒明顯。”
李云心微微搖頭:“這是你的心思,但不會是他的。你和時葵子覺得《水云勁》是至寶,但月昀子身上比那功法精深的秘籍必然不少。他見過的更是海量。不會覺得那是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兒。”
“他從前又不是你以前那樣的野道士——野道士苦苦尋覓真經而不可得,所以你能體會那種心情——而他從前是個大官,直接被下山的洞天宗座看上帶回了山。起點不一樣,體會不了你們的心思。”
劉老道嗯了一聲,不再多問。只悶悶地走路。
兩人快走到城門口、見到兩個遠遠地快步來迎的富商的時候李云心才轉過頭、嘆口氣:“你這人,真是。我又不是那種做好事不喜歡留名的人——最喜歡別人夸我了。”
“你又感激我感激得不了,那就說謝我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劉老道愣了愣,轉而覺得一股暖流涌上心頭。覺得陪著李云心笑也不是、板著臉也不是、感激涕零也不是。
最終認認真真地走到李云心對面、長揖及地,鄭重地說:“謝謝心哥兒。”
李云心也不扶他,正正經經地受了這一禮,露齒一笑:“不用謝。好了,你謝了我,我受了你的禮——以后別惦記著了。誰不欠誰了——今天好好把活兒干完。”
“……欸!”
這一天之內便做了四件大事。
其一是在一條名為明溪的小河流上架了橋。這小溪在風和日麗的時候乖巧恬靜,然而一旦下了雨就要泛濫。
雖說眼下并不常常下雨,但神龍教主執意要在此做事,別人也不得不從。
李云心和劉老道親自鋪墊了基石——用九九塊青石板鋪成一點水的模樣,說是鎮風水。
然后另是另外三條路。
修建前兩條路的時候事情都還順利,但到了第三條,神龍教主說要穿過一座山。
不是什么大山,而是一個小山包。原本這路從山包旁繞過去也可,然而神龍教主卻偏要穿過去。
穿過去,就要開山。據當地人說這小山包里也沒什么石頭,都是泥沙。要開山也不是做不到,只是要費些時間、人力。
那位神龍教主聽了,微微一笑。
當下吩咐叫人統統站到遠處,只自己立在原地吐氣、力——
掌心赫然射出一道金光、登時將從那小土包中間生生劈出了一條路!!
這是他第一次展示“神跡”,也是人們第一次見識到厲害不得的道法。而這時候一直陪著他的那些富商、甚至那位于府的李先生才意識到……
原來這少年不是個傀儡呀!!
然而在月昀子的眼中,只看到一個關鍵點。
那第三條路,是一條筆直的線、一條穿過那小山包的線。也必須是一條筆直的線——才能構成這畫作的一部分。
他因此而而不繞路、因此……心急地展示了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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