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辦法的能人,就算是全城搜索也攔不住他們要跳出包圍圈的心。
岡村寧次原本對于逃出福州是不抱有太大的信心的,可是現在,他躲在船艙的夾板里,周圍籠罩著一種醇厚的肥料的味道。
讓他擔驚受怕的是,那幫人絕對不是正兒八經的生意人,而是一群下手很黑的幫派人物。這伙人甚至專門針對搜查已經準備了后招。糞船裝大糞的池子和他藏身的地方就一層薄薄的擋板,如果搜查的特別嚴格的話,那層擋板會被隨時隨地抽掉,然后……
對于,岡村寧次來說就沒有然后了,他的結局和一只被淹死在糞坑里的老鼠沒有什么區別。
這趟經歷,在他的心頭埋下了一絲絕望的恐懼。
就是在被浙軍抓獲之后,表面上一副求死的硬氣模樣,其實眼巴巴地等著逃出生天的機會。他是一個說什么也不會放棄的人,可在這一刻,他卻有種想要放棄生命的念頭。
“停船!”
“兵爺,這是出城的糞船,您可當心腳下……”
“怪不得這么大的味道,你這么不早說!”
搜查的崗哨一臉晦氣地打斷了對方的解釋,聲音似乎遠了一些,已經沒有上船的打算。而站在船梆上的胡老大,卻忠厚的想要邀請這些哨兵給他一個清白的機會。
“滾!”
“滾遠點!”
這種語氣很奇妙,對于堅守在盤查崗哨上的哨兵來說,他們已經認定了對方糞船對于他們鼻子的威脅,大于工作的重要性。而對于胡老大來說,穿上還有六七個抓來的逃兵,都是一等一的勞工啊!
這些人要是能夠運送出去,等到下了礦井,每天背出來得可都是錢啊!
再說,機會難得。逃兵是不屬于失蹤人口范疇的,民國的戶籍制度雖然太過簡陋。但人口流動并不大。農村的百姓一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可能就是縣城。
再遠,那是灰暗地逃荒年景,背井離鄉,拖家帶口。那就一個慘字怎能說得清楚。
能從鄉下來到福州城的,都是在鄉間的頭面人物。
拉糞的也算?
當然,在燕京城,掏糞工是誰也不敢得罪的狠角色,要漲價就漲價。不樂意了,就讓那家人的茅廁滿著,天冷還沒好一點,要是趕上三伏天,這玩意,雖然平日里沒人待見,可架不住蒼蠅蚊子拜訪的勤,主人沒有一個受得了的。
甭管局長處長的,都得低頭。
這位說,掏糞工人惡心人。主家自己雇人不成嗎?
還真不成。
因為就算是挖出來了,也沒地送。放街上,信不信巡警的木棍子往腦袋上招呼?再說了,堆在街上,街坊鄰居也不會給好臉色。在上海,這門生意是被青幫壟斷的,別笑,還真的這樣。
大糞臭,累贅,是城市最大。也是最要命的生活垃圾。但這個時代沒有化肥,對于農民來說,這是天然有機肥,是肥地的寶貝。得花錢買。可對于城市來說,沒有大型的排污管道,沒有大型的生活污水處理站,根本就沒辦法處理這樣的生活垃圾。只能雇人運出去,得交錢。英國人牛逼吧,倫敦市政府面對這類問題也沒轍。
這是一門看著埋汰。卻是兩頭都能掙錢的好買賣。從上海運送大糞的船都是青幫的控制,別看不起這門生意,一年下來,大老板掙個幾萬現大洋跟玩似的。
福州也一樣,城市人口比不上上海,但也住著十好幾萬的人,這門生意也不算差。
“哪里人?”
“橋頭堡的。”
“橋頭堡的村口那家開茶鋪的劉老頭家你知道嗎?”
“橋頭堡村口沒有茶鋪,鄉下人家根本舍不得花那個錢,倒是有一家豆腐鋪子,不過主人不姓劉,而是姓錢……”
“好了,蓋上這個戳,下一個檢查點拿出來給哨兵看!”
“謝謝軍爺!這點小意思……”
像是對暗號似的,哨兵是原本王永泉部的人,算是當地人,問話的套路連他自己都摸不著脈。整個就是閉著眼睛瞎問,他哪里知道橋頭堡是在哪里?
問話的時候,就看對方的眼神,是否躲閃。還有就是隨口一問,對方能否答得上來,順著他的問題說下去的,多半是心里有鬼的,就要仔細盤問。
好在,胡老大找來的手下還真是本地人,再說了,本地的混混頭子,找外鄉人當手下,像話嗎?
你讓村里的老人怎么看?還能當鄰居嗎;你讓村里的小寡婦怎么看,生人讓人很不習慣啊……你讓村口的田園汪怎么看,遇到一個生人,是該叫呢?還是該叫呢?還是該叫呢?……
在鄉土觀念很重的時代里,用人,只能用鄉里鄉親,用外人,就是背叛,是徹徹底底的墮落,是無可救藥的反骨仔!這個規矩,就連在混混圈子內也一樣。
一連走了兩天的水路,然后再是顛簸的山路,總算是到了地頭。看著黝黑不見底的礦洞,胡老大氣勢如虹的揮手道:“開工!”
太沒人性了,騙人來,坑蒙拐騙地讓人背井離鄉。最后連緩口氣,喝口水的時間都不給人,直接拉人下礦井。不過岡村寧次實在是沒力氣了,趴在地上裝死。裝可憐,要分情況的,就岡村寧次這張不受待見的臉,加上胡老大那個不把人命當一回事的性格,沾了水的鞭子就抽打了上來。
……就像是感覺在東京的茶座里,聽著從南滿來的同僚說笑一樣,他們對民國的工人就是這樣,騙來的工人都被安排在撫順煤礦上,除了死那天,就壓根沒有休息的機會。
胡老大站在一塊半人高的石頭上,腰里別著一支駁殼槍,惡狠狠的教訓被騙來,坑來的礦工:“都一個個給我大氣精神來,每天至少背兩石的礦石出來,不然沒飯吃;要是想要逃跑,你們可想好了,看見那棵歪脖樹沒有……”都是嚇唬人的話。但誰也沒敢反駁胡老大的權威。在這荒郊野嶺的地方,礦主說好聽點是老板,說難聽點就是占山為王的草寇,殺人不眨眼的魔王。當然了。也不能一味的威脅,壓迫,要是人沒有了指望,豁出去也就是一條命的事。總是要給一點甜頭的,給人一點指望。讓人可以自己欺騙自己,好給他干活:“我胡老三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在這里,我先發個誓,你們在礦上頭三年沒工錢,但是三年之后放你們自由,另外發十塊大洋。還有,要是想留下來,工資不會比城里少。表現好的,會受到重用。”
升官發財這種思維。并不是在官場才有。
普通老百姓對這更看重,被抓來的人之中,本來就了無生趣的樣子,聽到會被‘重用’,頓時抬起頭,眼珠子都反光:“胡老板,您說重用是個啥。”
“看到這個礦沒有,總不能你們幾個人,我們兄弟還要出去‘招工’……”
想必胡老大也納悶,招工這個詞語在別人眼里或許是個中性詞。但他的口中說出來,似乎馬上就會引來非議一般,著實氣短。胡老大臉膛微微泛紅,卻拔著喉嚨繼續蠱惑:“等工人多了。就需要工頭,工頭有工資,吃飯有加菜,還不用干活……”
反正說這些話的時候,連胡老大都不信。可問題是,被他騙來的。抓來的工人卻有不少相信了。因為,對他們來說,沒有比現狀更慘的了,只要有一丁點的改善,就謝天謝地了。
不久之后,胡老大將自己佩服的不得了,感覺自己這樣的人才被埋沒在山林的礦山里,實在太可惜了,得找機會推銷出去。
另外,他的弟兄發現了一個問題,他們開礦沒問題,工人也騙來了不少,可卻忽略了一個問題。礦石挖出來之后,找誰去賣?
這幫人雖然是沒有多少眼界的江湖混子,低于經商從來只是看人家發財而已。賣下這個礦,主要是因為這礦是李厚基原的,這位福建前督軍都準備去天津養老了,自然不會在福建留下礦產生意,就低價賣了出去。而接手之后,胡老大表現出一種超人一等的智慧,無師自通的學會了鬼子在撫順欺騙老百姓的騙局。
加上工作激勵制度一處,晉升制度,讓原本就危機四伏的小礦奇跡般的運作起來。
可這位胡老大不是做生意的料,他竟然忘記了,挖礦和仙人跳不一樣,有買有賣才是買賣,挖出來的礦石竟然堆在礦洞周圍,卻無人問津,這愁的他一連幾天都吃不好睡不著。
他可不是傻兔子,死呆死呆的就知道刨土挖洞,俄了,吃幾口青草,看一眼藍天白云,就可沉靜在建設家園的美好愿景之中……
胡老大放下睡覺救能發財的美夢,有種生不逢時的感慨:“看來還要去一趟福州城。”
“對了,你們知道這樣的破石頭,誰收嗎?”
“這個……大哥,這礦聽說以前是李厚基的一個小妾的哥哥管,就送到馬尾碼頭就有人接收。要不,去馬尾碼頭碰碰運氣?”
胡老大臊眉耷眼地低著腦袋,頗有給自己找借口的自言自語道:“跨行太大,還是要交學費啊!”隨后信心滿滿道:“但是我相信一點,環境鍛煉人,總有一天我和兄弟們一定會發財的。”
“大哥威武!”
福州城,戒嚴了幾天之后,依然沒有岡村寧次的消息,等到戴笠抵達福州,第一件事就是向王學謙匯報工作,浙軍這次混進了青木機關的人,對于王學謙等浙江高層將領都是震動:“山地旅中,可能和日本特務有染的士兵和軍官都監視起來了。可是,沒有太多證據可以指正這些人。”
戴笠也是有些犯愁,拷打不過是最后一套無奈的辦法。
審問之前,至少要掌握一些有用的信息,用來當做突破口。但是由于岡村寧次的被抓,整個特務機構都一下子進入了潛伏狀態,什么有用的情報都提供不了。
王學謙放下報告,特務要是那么好辨認,浙軍之內也不會混入這些人了。
戴笠補救道:“現在的工作是針對在去年三月至七月之前入伍的士兵、軍官經行排查,這也是卑職估算出來最有可能混入我軍,但很可能被忽略的一個階段。”
“先把這件事情放一放,特務要抓。但保持警惕和防范心理才是最重要的。另外,必要的時候,特事特辦。但我希望你把握一個度,不要擴大化。以免造成必要的恐慌。”王學謙擔心軍隊內部產生一種恐慌情緒,這很容易出事,這才一再囑咐戴笠:“另外,還有一件事要你去調查一下。馬尾的軍港擁有鋼鐵廠、軋鋼廠、船廠,屬于馬尾船務局。但是戰爭過后。船務局的人已經找不到了,而進入廠區的清算小組一直受到激烈的放抗情緒,你去查一下,到底是誰在領頭。”
“是,先生。”戴笠端然正坐,談話結束,正準備離開,想了想還是多問了一句:“要不要將領頭的人……”
他的意思是抓起來,王學謙也聽明白了,搖了搖頭:“搞清楚對方的身份。碼頭上拉幫結派很常見,找到根源比抓人要重要。”
“明白了!”
戴笠形色匆匆的離開,王學謙站起來,活動一下筋骨。雖說平日里并不見他如此操勞政務,主要是浙江的政務很容易,分派下去,維持一個高效的政府機構才是關鍵。
但是福州,現階段還處于軍管時期,很多事堆積起來,而王庚這個剛任命的衛戍司令根本不敢拍板。只能讓王學謙處理。
正在院子里漫步的王學謙,聽到門廳有人吵鬧。
“放開我,我們不是來鬧事的。我們是工人代表,來談判的!”
“對。工人代表。”
“叫你們長官來!”
王學謙好奇的轉悠過回廊,好奇那個工人代表膽子如此大,還硬闖督軍府?
就一晃眼的功夫,王學謙還真的挺驚喜,原來是老熟人。對方來了三個人,都穿著西裝皮鞋。頭發輸著時下美國男子流行的大背頭,這三貨要是工人代表,王學謙敢放話,那他眼珠子放地上,當炮踩。
既然是老熟人,也沒有什么好避諱的,王學謙闊步迎了上去:
“巴兄!”
巴玉藻眨巴了一下小眼珠,狐疑的看了一眼王學謙隨即得意的回頭對王助說道:“我就說嘛!咱們的氣勢要足,不能見到哨兵就一副偷東西的心虛模樣,得理直氣壯。你看,我才嚎了兩嗓子,就遇到熟人了吧!熟人好辦事,我們的事多半能成。”
“子高,你怎么在督軍府做事?說說你給那個大人物當秘書!”
王學謙苦笑道:“巴兄,你就沒看出來我與眾不同來?”
巴玉藻一副了然的模樣,晃著腦袋偷偷道:“明白,你當上翻譯了,用你們官場的話來說,就是機要處長。民國的官場真奇怪,五大三粗的督軍,硬是配一個英文翻譯,不知道的以為是外交總長。其實就是怕上洋人的當。”
抱怨幾句之后,巴玉藻才回到正軌,拉著王學謙的胳膊到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小聲道:“子高,幫個忙,幫我們聯系一下當當官的,要當大官的,說話管用的主。”說完,偷偷摸摸的從兜里摸出皮夾:“放心我們懂規矩。”就要送錢。
巴玉藻在美國留學的時候是麻省理工的高材生,但不諳世事的樣子,讓王學謙都無奈的搖頭:“巴兄,你就沒有看出兄弟今非昔比,說話一口唾沫一個釘,說話也管用的政府要員?”
巴玉藻鄙夷的看了一眼王學謙,心說:咱們留美的博士碩士一大把,就沒聽說有人混的好的。一般都去大學當教授了,在政府之中的,最多也就是一個處長。就一個小小的處長,面對福州馬尾船務局,資產數百萬的大場面,還敢說自己說話管用,很淡定地吐出兩個字:“別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