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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吾當染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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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勛對老曹多少還是有點兒感情的,當然以他后世的靈魂,是根本體會不到這年月士大夫習慣的什么“君臣之情”,他對曹,摻雜著對熟人的親近、對領導的敬畏,以及對英雄人物的崇敬。前一世還是個三國歷史愛好者的時候,他就說不上是曹粉,只是覺得較之孫權的刻薄寡恩,以及劉備在歷史長河中被反復粉飾,曹的形象看上去更真實一些罷了——即便小人,那也是個坦坦蕩蕩的真小人。

  當然啦,必須承認,曹算是個英雄,正如劉備、孫權亦可謂英雄也,他們都是引領一時、創建蓋世功業的人杰。或謂曹是梟雄,因為他野心素著、猜疑心大,且殺戮頗重,但又有哪個英雄是純潔無垢的?非常之人乃行非常之事,劉備、孫權同樣逃不掉梟雄之譏。或謂曹是雄,但所謂“”是相對于“忠”而言的,曹實有功于國家社稷也,就算他有欺壓漢獻帝之實,但本來就對封建君臣之道不怎么感冒的是勛,又豈會在乎這個“”字?

  是勛在穿越到此世后,很快就巴結上了曹,而沒有去找另兩位,一則覺得曹比較對自己的脾性,或許能夠合得上拍;二則曹更重視文化事業,自己欲以詩文入仕,道路會比較暢通;三是曹占據中原形勝之地,比那兩位都更有統一宇內的可能性——他可不想一輩子都窩在開發程度較低的四川或者江南地區。

  投曹之后,終究相識二十年許,一起扶持著經過了多少驚濤駭浪,曹對待自己也頗為不錯,故此乍聞曹之死,心中便油然涌出了一陣悲愴感懷。驚愕過后,忍不住鼻子一酸,眼圈見紅,隨即想到無意義的“君臣之情”還必須著重表現出來,干脆低一低頭。趁勢硬擠幾滴眼淚出來。這年月士大夫皆著大袖長衫,倒是合適遮臉,只要表演得當,乃使他人看來。一分悲傷可徒增至七分也。

  袖子一遮到臉上,是勛當即就嚎起來了:“昊天不吊,使召我主,嗚呼痛哉~~”曹仁趕緊一把攬住是勛的肩膀:“宏輔噤聲!今特密此事,為使蜀中人心不致動搖也。”

  是勛心說正好。以我對曹的感情,聽聞死訊,當然不可能不悲慟,但也就默默地悼念,哀哀地嘆息罷了,真要我象死了親娘老子那般哭嚎,終究不是專業演員,這任務有點兒沉重……于是借著曹仁的警示和勸慰,假裝一咬牙關,生把哭聲給噎了回去。

  隨即腦海中倏忽一亮。假裝抹抹眼淚之后,便即開口問道:“陛下何日龍馭上賓耶?”曹仁答道:“先帝十一月既望崩,今太孫已登基矣。”

  是勛眉頭一擰,急問曹仁:“然則罪我者,非陛……先帝也,實時君乎?”曹仁心說你丫腦筋倒是轉得真快……無奈之下,只得實言相告,說確實是曹髦下的此道詔旨——“但云乃先帝遺詔,故吾不得不從耳。”

  是勛心說曹髦你瘋了心啦!曹可以抑壓我,你一半大孩子也敢這么干?說什么“先帝遺詔”。曹若還得生,或行此計,若知將死,斷不肯為!之所以急著遣自己伐蜀。并且計劃趁機削奪自己的勛職、打壓自己的聲望和勢力,都為了歸謗自身,而免子孫招怨。如今曹已然死了,不管是不是遺詔,終究這條詔旨是曹髦所發,別說自己。換了任何什么人都不可能不因此而暗中怨恨曹髦啊,嫌隙若生,后患無窮,以曹之智,不可能瞧不明白這一點哪。

  要么曹臨終前病糊涂了,要么就是曹髦矯詔自為。可是究竟是因為小年輕不懂事,所以在情勢變更的情況下仍然執著于施行曹原本的計劃呢,還是曹髦表面上恭敬,其實一直對自己心懷怨懟?他是在責怪我當初沒能夠保下曹昂的太子之位嗎?

  臣若怨君,不可立朝;君若怨臣,臣有死而已!臺上坐著這么一位跟自己有心結的皇帝,自己的前途可比原本預想的更要不妙哪!

  想到這里,面孔“刷”的一下就沉下來了。

  論政治敏感度,曹子孝雖然不如是宏輔,亦為官數十載,是勛心里大致是怎么想的,他肯定也能夠猜想得到。當即握住是勛的手,開導他說:“天子尚幼,新逢親喪,或有舉止失措事,吾等為其長輩、國家重臣,自當寬宏包容,并教之成人,致之堯舜也。宏輔不當私有所怨。”

  是勛嘴角微微一顫,回答道:“此非人君所當為也。設定蜀非我,乃為他將,是之反矣。昔齊襄誆言瓜代,遂有連、管之亂;鄭靈不容染指,乃致子公弒主……”

  他提了兩件舊事,都是因為國君言行不謹,開罪了大臣,導致國家動亂,甚至身喪人手的。一件事是齊襄公使連稱、管至父戍邊,隨口許諾瓜時而往,“及瓜而代”——你們是瓜熟時節出差的,那么等瓜再熟,也就是一年之后,我便會遣人接替——可是到了期限不但不換人,反而責罵遣人來探問消息的二大夫,于是連稱、管至父便即煽動叛亂,取了齊襄公的性命。

  第二件事,鄭靈公召見公子宋(子公)和公子歸生(子家),入殿之前,公子宋突然食指大動,認為必有美味可享;入殿之后,見鼎中烹黿,二人乃相視而笑。可是鄭靈公固不使公子宋食,公子宋大怒,“染指于鼎,嘗之而出”,最終聯合公子歸生弒殺了鄭靈公。

  曹仁聽是勛提起這兩個例子,當場驚得面無人色:“宏輔慎言,卿欲何為?!”是勛一時惱怒,話才出口,也覺得不大合適,當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解釋道:“吾受先帝重恩,即為時君所放,亦當行吟澤畔,安敢怨懟耶?”“行吟澤畔”是《楚辭.漁父》中語,那意思我跟屈原一樣,都是大忠臣哪——“若他人,則不可料矣。如子孝所言,吾等為時君長輩、國家重臣,自當寬宏包容。并教之成人,致之堯舜也——可即交割,急歸洛陽,以諫諍之。”

  我沒什么壞心思。我自己受點兒委屈也沒什么,但必須擔負起老臣的責任來,回洛陽去勸諫皇帝:你這么做不對,容易產生難以預料的后果。

  曹仁拍拍是勛的手背,勸慰道:“亦不必急于一時也。”你遠來勞頓。又乍聞先帝駕崩事,所以舉止有點兒失措,說話有點兒出格,我也不來怪你。還是趕緊下去好生歇息,咱們明天再交接兵權吧。

  是勛回到寢處,翻來覆去睡不著,越想越是惱火,心中不禁冒出一句話來:“象這樣的曹丕,將來如何伺候得了?”這話據說是馮國璋說的。民間紛傳,袁克定煽動袁世凱稱帝。馮國璋素不值克定為人,乃有是語——大總統可以做皇帝,問題那就必然立克定做太子啊,那家伙刻薄寡恩一如曹丕(當然是演義中的曹丕),做他的臣子,咱們可有的苦頭吃啦!

  是勛從前還挺喜歡曹髦的,認為這孩子聰明可喜,繼承了他老爹的忠厚秉性,但性格尚未成型,應該不會似他老爹那般迂腐吧。或可承繼大業也。只可惜曹死得太早了,曹髦尚未成年,心智不全,乃致有此惡政。那么。自己又該如何應對呢?

  曹死了,自己如今可真的是功高震主啦,從來到此地步的人臣,只有兩條道路可走,要么取而代之,要么身死族滅——即便如霍光等能得好死。子孫恐怕也難以保全。

  是勛從來也沒有奢望過以是代曹,不敢想自己是不是會變成原本歷史上的司馬懿,因為很不現實嘛。遍查史書,權臣篡位只存在于兩種可能性下:一,亂世中掌握了軍權,比如說劉裕、李淵、趙匡;二,有強大的家族勢力作為依靠,比如說王莽、司馬懿。然而是家有誰啊?是儀那老東西基本上已經算是跟自己翻臉了,是寬向來跟自家不大對付,是著是廢物……就算是紆、是峻頗為相善,終究不是親兄弟,靠譜系數要大打折扣。

  唯一的可能性,是從是復、是郯開始,連續兩三代廣生兒女、厚殖勢力,成一大家……到那時候自己早就掛了,想那么遠干嘛?是勛期望接替諸曹夏侯來繼續維持中國政權穩定的,也并非自己或者是家人,而是指諸葛亮、司馬懿、郭淮等門生,張既、孫資、賈逵等故吏,以及通過科舉發跡的源源不竭的寒門人士。

  只有這樣,這個王朝才有可能延續數代乃至十數代,如漢、唐一般輝耀歷史,而非東晉、南宋那般茍且孱弱,或者西晉、十六國那般倏興倏滅吧。但使中國穩定、強大,“五胡亂華”的悲劇就絕不會發生!

  可是曹髦要是就這德性,誰知道政局會朝向什么方向發展呢?看起來,我暫時還不能抽身而去啊。

  翌日起身,即與曹仁交接兵權,然后統率部曲,經子午道直抵長安,再從長安折向洛陽——等到得洛陽郊外,已經是延康七年的正月下旬啦——哦不,途中便已得知,新帝曹髦在正旦日改元,因河南尹裴潛所奏,詔定土德,乃更年號為“黃初”。

  其實王朝德性這種玩意兒,曹初受漢禪的時候就有人提起過,說本朝應為土德,以繼漢火,還舉出“當涂高”和某處黃龍現等諸多例子來證明。但是遭到了是勛的反對,是勛說:“五行之論,周禮不載,圣人不言,唯鄒衍妄撰耳,董子(董仲舒)所言三統,亦與五行無涉。后劉歆為王莽造勢,乃云相生,光武因之,謬種流傳……”

  說白了,這什么五行啊、五德啊,都不是儒家正統說法——劉歆那種混蛋的話你也信?

  “秦初命水德,漢高因之,張蒼證之,抵劉歆乃云火德。則漢德為水?為火?若云為火,前漢尚黑,垂二百年;若云為水,后漢尚赤,亦二百年矣。若有錯訛,于國無擾,社稷不墮,則德性何所益耶?”前漢說自己是水德,后漢說自己是火德,總有一個錯的吧?可是就算錯了,也沒見上天震怒,國家崩壞啊,那么咱還搞這一套有什么意義呢?

  曹本人也不怎么迷信,便即聽從是勛所言,暫寢此議。可是到了曹髦上臺,終究小孩子喜歡各種花里胡哨的東西,又不大清楚前事,聽得裴潛一奏,貌似有理,當即就信了,于是始明土德。

  此事暫且不表,且說是勛行至洛陽郊外,距離尚有十余里地,天色尚早,卻特意停了下來,入寄驛舍。道理倒是也說得通,這要是萬一路上堵車(?),就差一步沒能進城,城門關了,到時候我連睡覺的地方都找不到啊。還是等明天天亮再走吧。

  可是他卻不睡,倚在寢室榻上,只是呆呆地出神。直至亥時,門外忽報:“啟稟主公,城中來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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