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書頁

第一章 萬福萬壽園

請記住本站域名: 黃鶴樓文學

  楚留香喜歡女人。

  女人都喜歡楚留香。

  所以有楚留香的地方,就不會沒有女人。

  別人問他,對女人究竟有什麼秘訣,他總是笑笑。——他只能笑笑,因為,他自己也實在有點莫名其妙。他常在些莫名其妙情況下,認得一些很妙的女人。

  他認得沈珊姑時,沈珊姑剛從房上跳下來,手里拿著一把快刀,要殺他。認得秋雨素時,秋雨素正準備自殺。

  他在沒有水的沙漠認得石觀音,卻是在水底下認得陰姬的。

  他認得宮南燕時,宮南燕正坐在他的椅子上,喝他的酒,認得石素云時,石素云正躺在別人的懷抱里。

  他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認得東三娘,在死旁認得華真真。

  他認得琵琶公主時琵琶公主正在洗澡,認得金靈芝時,正在洗澡的卻是自己。

  有時他自己想想這些事,自已都覺得好笑。

  但無論怎樣說,最可笑最莫名其妙的,還要算是認得艾青那一次。

  他能夠認得艾青,只因為艾青放了個屁。

  有很多人認為只有男人才放屁,這也許因為他們沒有見過女人放屁。

  其實女人當然也放屁的。

  女人的生理構造和男人并沒有什麼兩樣,有屁要放時,并不一定能忍住,因為有些屁來時就像血衣人的快劍,來時無影無蹤,令人防不勝防。

  但世上有很多事都不公平,男人隨便在什麼地方,隨便放多少屁,都沒有什麼太大的關系。

  女人若在大庭廣眾間放了個屁,那就是不得了的大事了。傳說以前曾經有個女人,只因在大庭廣眾間放了個屁,回去就自己找根繩子上吊了的。

  這種事雖不常有,但你卻不能不信。

  春天。

  萬福萬壽園。

  萬福萬壽園里的春天也許比世上其他任何地方的春天都美得多,因為別的地方就算也有如此廣大的庭園,也沒有這麼多五色續紛的花,就算有這麼多花,也沒有這麼多人,就算有這麼多人,也絕沒有如此多彩多姿。

  尤其是在三月初七這一天。

  這天是金太夫人的八旬大壽。

  金太夫人也許可以說是世上最有福氣的一位老太太了。

  別人就算能活到她這樣的年紀,也沒有這樣榮華富貴,就算有這樣的榮華富貴,也沒有她這樣多子多孫,就算有這麼多子孫,也不會像她這樣,所有的子孫都能出人頭地。

  最重要的是,金太夫人不但有福氣。而且還懂得怎樣去享福。金太夫人一共有十個兒子,九個女兒,八個女婿,三十九個孫兒孫女,再加上二十八個外孫。

  她的兒子和女婿有的是總鏢頭,有的是總捕頭,有的是幫主,有的是掌門人,可說沒有一個不是江湖中的頂尖高手。

  其中只有一個棄武修文已是金馬玉堂,位居極品。還有一個出身軍伍,正是當朝軍功最盛的威武將軍。

  她有九個女兒,卻只有八個女婿,只因其中有女兒已削發為尼,投入了峨嵋門下,承繼了峨嵋'苦恩大師'的衣缽。

  她的孫女和外孫也大都已成名立身。

  她最小的一個孫女,就是金靈芝。

  金靈芝是同時認得楚留香和胡鐵花的——他們正在澡堂里洗澡,她突然闖了進去。

  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這是個很奇特,很刺激的開始,但他們認得後共同經歷的事卻更奇特刺激。

  他們曾經躺在棺材里在大海上漂流,也曾在暗無天日的地獄中等死,他們遇到過用漁網從大海中撈起的美人魚,也遇到過終生不見光明的蝙蝠人。

  總之他們是同生死,共患難的伙計,所以他們成了好朋友。

  胡鐵花和金靈芝的交情更特不同。

  金老夫人的八旬大壽,他們當然不能不來,何況胡鐵花的鼻子。

  早已嗅到萬福萬壽園容藏了二十年的好酒了。

  金靈芝堅決不要他用送札,只要他們答應一件事,不喝醉不準走。楚留香也要她答應一件事不能在別人面前說出他們的名字。胡鐵花很守信。

  他已醉過三次,還沒有走。

  他們初三就來了,現在是初七,來的客人更多,認得楚留香真面目的人卻幾乎連一個也沒有。

  金靈芝也很守信。

  她并沒有在任何人面前透露楚留香的身份。

  所以楚留香還可以舒舒服服的到處逛逛,他簡直已逛得有點頭暈,這地方實在太大,人實在太多。

  初七這天正午,所有的人都要到大庭去向金老太夫人拜壽,然後吃壽面。

  萬福萬壽園庭再大,也容納不了這麼多人,所以客人只好分成三批,每一批都還是有很多人。

  楚留香是第三批。

  他本來是跟胡鐵花一起從後園走出來的,走到一半,胡鐵花忽然不見了。

  人這麼多,要找也沒法子找。

  楚留香只有一個人去,他走進大庭時,人仿佛已少了一些,有的人已開始在吃壽面,有些女孩子從兩根筷子間偷偷的瞟他。

  楚留香就算不是楚留香本人,也是個很有吸引力的男人。

  他只有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規規矩矩的走到前面去拜壽。

  他并不是這麼規矩的人,但金太夫人正在笑迷迷的看著他——金靈芝在祖母面前從來不敢說謊的。

  金太夫人既然知道他是誰,在這麼樣一位老太太面前,楚留香也只有盡力,作出規規矩矩的樣子來。

  他實在被這位老太太看得有點頭皮發炸。金太夫人在看著他的時候就像在看著未來的孫女婿似的。

  楚留香只希望她別要弄錯了人。他硬著頭皮走過去,仿佛覺得有個人走在他旁邊,而且是個女人,一陣陣香氣直往他鼻子鉆。

  他真想回頭看看。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噗——的一聲。

  除了楚留香外,至少還有七八十個人也聽到了這噗——的一聲。

  第一、因為在金太夫人面前,大家都不敢放肆,所以壽堂里人雖多,卻并不太吵。

  第二、因為這聲音特別響。

  只要放過屁的人就都聽得出這是放屁的聲響。

  每個人都放過屁。

  這個屁除了特別響一點之外,也沒有其他什麼特別的地方。

  只不過它實在不該在這時候放,不該在這地方放,更不該就在楚留香身邊放。

  楚留香眼睛忍不住往旁邊瞟了瞟,站在他身旁的果然是個女人。

  這女人不但很香,而且極美,很年輕。

  楚留香暗中嘆了口氣,因為這時已有七八十雙眼睛向他這邊看了過來,眼睛里帶著點敬異,帶著點好奇,也帶著點譏笑之意。

  楚留香當然知道這屁不是他放的,但若不是他放的,就是這又香、又美、又年輕的女孩子放的。

  一個君子怎麼能讓一個如此美麗的少女承當放屁的罪名。

  尤其當這女孩子正可憐兮兮的瞧著他,向他求助的時候,就算不是君子,也會挺身而出的。

  楚留香雖沒有當眾說出屁是我放的這句話,但他臉上的確已作出放過屁的表情,而且讓每個人能夠看得出來。

  那女孩子看著他時,卻好像正在看著一個從千軍萬馬,刀山火海中,冒著九死一生,將她救出來的英雄似的。

  只要能被女孩子這麼瞧一眼這一點點犧牲又算什麼呢?

  為了一個如此美麗的少女,楚留香以前也不知做過多少比這次更犧牲慘重的事。

  為了救一個如此美麗的少女,你就算要楚留香獨力去對付三只老虎,兩只獅子,他也有勇氣去。

  他對付過的人甚至比獅子老虎還可怕十倍。

  但他卻實在沒有勇氣再坐下來吃壽面了,現在至少還有四五十雙眼睛在看著他,其中至少有二十雙是女孩子的眼睛。

  用最快的速度拜完了壽,他就溜了出去。

  院子里也有很多人,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有說有笑。

  這些人大都是武林中的知名人士,其中也有幾個是楚留香認得的。

  他們都不認得楚留香,當然也不知道剛的事,但楚留香卻總覺得有點虛,在大庭廣眾間放屁,畢竟不是件很光榮的事。

  所以只要別人一看他,他就想溜。

  他從前面的院子溜到花園,又從花園溜到後花園。

  他忽然發覺後面一直有個人在盯著他。

  他走到哪里,這人就跟到哪里,他停下來,這人也停下。

  他雖沒有看見這人,卻已感覺到。

  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在暗中盯住楚留香,而能不讓他發覺的。

  楚留香故意做出一點也沒有發覺的樣子,施施然走過小橋。

  小橋在荷塘上,荷塘旁有座假山。

  他走到假山後,假山後總算沒有人了,但這人居然還敢跟過來。

  腳步很輕,不懂得輕功的人腳步聲總不會這麼輕。

  楚留香忽然回過頭就看到了她。

  她穿著件淡青色的春衫,袖子窄窄的,式樣時新,上面都鑲著寶藍色的花,配著修長可及地的寶藍色百褶裙。

  楚留香對她第一眼印象是:這女孩子很懂得穿衣服,很懂得配顏色。她裊裊婷婷的站在假山旁,低著頭,咬著嘴唇,一雙纖纖玉手,正在輕輕攏著鬃邊被春風吹亂了的頭發。

  楚留香對她的第二個印象是:這女孩子的牙齒和手都很好看。她臉上帶著紅暈,色如朝霞,一雙黑自分明的翦水雙瞳,正在偷偷的瞟著楚留香。

  楚留香對她第三個印象是:這女孩全身上下都好看。其實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她。

  她就是剛在壽堂里站在他旁邊的那女孩子。只不過楚留香剛才并沒有看清楚她。

  在那麼多人面前,他實在不好意思看。

  現在他可以看了。

  能仔細欣賞一個如此美麗的女孩子,實在是種很大的拿受。

  那女孩子的臉更紅了,突然一笑,嫣然道:我叫艾青。她第一句話就說出了自已的名字。

  楚留香倒也沒有想到,但他卻懂得,女孩子若肯在一個陌生人的男人面前說出自己的名字,至少就表示她對這男人并不討厭。

  艾青低著頭,道:剛若不是你,我……我簡直非死不可。楚留香笑笑。

  只不過為了個屁,就要去死這種事實在不能理解。

  他只能笑笑。

  艾青又道救命之恩,我雖不敢言謝,但卻不知該怎樣報答你才好。她越說越嚴重了。

  楚留香只有笑道那只不過是件小事,怎能談上救命之恩。艾青道:在你說來雖是小事,在我說來卻是天大的事,你著不讓我報答你,我……我……她忽然抬起頭,臉上露出很堅決的表情道我就只好死在你面前。楚留香征住了。他做夢也想不到她會將這種事看得如此嚴重。

  艾青好像還怕他不相信,又補充著道我雖然是個女人,但也知道一個人若想在江湖中站住腳,做事就得要恩怨分明,我不喜歡人家欠我的情,也從不欠人家的,你若不讓我報答你,就是看不起我,一個人若被人看不起,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她本來好像很不會說話,很溫柔,很害羞,但這番話卻說得又響又脆,幾乎有點像光棍的口氣了。

  楚留香苦笑道:你想怎樣報答我呢?

  艾青鄭重地道:隨便你要我怎樣報答你,我都答應。她臉上又起了紅暈,但眼睛卻直視著楚留香,說話隨聲音中更帶著種說不出的誘惑。

  大多數男人聽了這種話,看到這種表情,都一定會認為這女孩子在勾引他了,因為男人多多少少都免不了有點自作多情。

  不明白她這意思的男人,若不是聰明得可怕,就是笨得要命。

  楚留香也不知是真的不懂,還是假的不懂,手摸著鼻子,忽然道,你若一定要報答我,就給我五百兩銀子吧。艾青好像嚇了一跳,道你要什麼?

  楚留香道五百兩銀子,沒有五百兩,減為一半也好。艾青瞪大了眼睛,道你不要別的?

  楚留香嘆道我是個窮人,什麼都不缺,就只缺點銀子,何況,一個人若想報答別人,除了給他銀子外,還有什麼其它更好的法子呢!艾青瞪著他,本來顯得很驚訝,漸漸又變得很失望,嫣紅的面頰也就漸漸變得有點發青,忽然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想不到你這人竟是個呆子。楚留香眨眨跟,道我是不是要得太少了?是不是還可以多要些。艾青咬著嘴唇。道一個女人若想報答男人,其實還有種更好的法子,你難道不懂?楚留香搖頭,道:我不懂。

  艾青跺了跺腳,道好,我就給你五百兩。

  楚留香展顏笑道:多謝多謝。

  艾青道我現在沒有帶在身上,今天晚上三更,我送到這里來給你。說完了這句話,她扭頭就走,走了幾步,又回頭瞪了楚留香一眼,恨恨道:真是個呆子。楚留香望著她轉過假山,終于忍不住笑了,面目仿佛越想越好笑。

  除了他之外,居然還有別人在笑,笑聲如銀鈴,好像是從假山里面傳出來的。

  楚留香倒真的吃了一驚,他真沒有想到這假山是空的,而且里面還躲著人。

  一個人已從假山里探出頭,還在笑個不停。

  楚留香也跟別的男人一樣,喜歡將女人分門別類,只不過他分類的方法跟別的人多少有些不同,他將女人分成兩種。一種愛哭,一種愛笑。

  愛笑的女人通常都會很美,笑得很好看,否則她也許就要選擇哭了。

  楚留香看過許多很會笑的女人,但他卻不能不承認,現在從假山里探出頭來的女人,比大多數女人笑得好看得多。不但好看,而且好聽。她的眼睛不大,笑的時候瞇了起來,就好像一個彎彎的新月。楚留香本來喜歡眼睛大的女孩子,但現在卻又不得不承認眼睛小的女孩子也有迷人之處,事實上,他簡直從未看過這麼迷人的眼睛。他簡直看得有點癡了。

  這女孩子吃吃笑道看來她說得一點也不錯,原來你真是個呆子。楚留香眨眨眼,道呆子也沒什麼不好,呆子至少不會偷聽別人說話。這女孩子瞪眼道:誰偷聽你們說話,我早就在這里了,誰叫你們要到這里的。楚留香道你好好的躲在假山洞里干什麼?

  這女孩子道:我高興。

  天大的道理也抵不上高興兩個字。楚留香知道自己又遇上了個不講理的女孩子了。

  他常常提醒自己,絕不要去惹任何一個女人,更不要跟女人爭辯。

  你甚至可以打她,但絕不要跟她爭辯。

  楚留香摸摸鼻子,笑笑,準備開步走,我惹不起你,總躲得起你吧。

  誰知這女孩子卻忽然跳了起來,道喂,剛那小姑娘好橡是在勾引你,你知不知道?楚留香道:不知道。

  這女孩子道:她說的那些話,你難道真的一點也聽不謹。楚留香道假的。

  這女孩子又笑了,道:原來你并不是呆子。楚留香道:我只不過不喜歡女人勾引我——我喜歡勾引女人。這女孩子瞟了他一眼,道:那麼,你為什麼不勾引我?楚留香終于也忍不住笑了,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想勾引你。這女孩子又道:那麼,你至少應該先問問我的芳名。楚留香道:請問芳名。

  這女孩子笑了笑道我叫張潔潔,弓長張,清潔的潔。楚留香道張潔潔……

  張潔潔道噯,不敢當,怎麼一見面就叫我張姐姐呢!真是乖孩子。她話末說完,已笑得彎下了腰。楚留香簡直有點要笑不出來了。他雖然并不時常吃豆腐,但被女人吃豆腐,倒還真是生平第一次。張潔潔不待楚留香回話,笑著又道:小弟弟,你叫姐姐干什麼呀?楚留香咽了口氣道:原來你還是小孩子,只有小孩才喜歡占別人便宜。張潔潔眼波流動著,道你看我像小孩子?

  她不像。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并不是眼睛。

  楚留香乾咳了兩聲,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目光從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移開。

  張潔潔吃吃笑道:你為什麼不說話了呀?

  楚留香道:我不說話的時候,你最好小心些。張潔潔道:為什麼?

  楚留香道:因為我不動口的時候,就表示要動手了。他眼睛又在瞪著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好像真有點像要動手的樣子。

  張潔潔不由自主伸手擋住,道:你敢楚留香張牙裂嘴,道:我不敢?他的手已開始動。

  張潔潔嬌呼一聲,掉頭就跑,大叫道:原來你不是呆子,是色狼。楚留香看著她轉過假山,剛松了口氣,誰知她突然又行了過來,瞪眼道:小色狼,你聽著,你既已勾引了我,若還敢跟那姓艾的小姑娘勾三搭四,小心我打破醋缸子。真動手的不是楚留香。而是她。她忽然始起手在楚留香頭上重重敲一下,又一溜煙走了。

  楚留香一只手摸著頭,一只手摸著鼻子,又好氣,又好笑。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心里倒真有點甜絲絲的。他并不是鄉巴佬,但這樣的女孩子,倒真還沒有見過。

  見過這種女孩子的人,怕還沒有幾個。

  突聽有人笑道:我聽見有人罵色狼,就知道是你,你果然在這里。楚留香用不著看就知道是胡鐵花來了。所以他根本沒有看,都吸了口氣,喃喃道:可惜,可惜啊!我真替你可惜。胡鐵花征了證,道:可惜什麼?

  楚留香道可惜你痛失良機?

  胡鐵花道:痛失良機?

  楚留香道:剛這里姐姐妹妹一大堆,誰叫你溜走了的。胡鐵花道這麼樣說來,好像我一走,你就交上了桃花運。楚留香道:好像是的。

  胡鐵花忽又咽了口氣。道:我別的不佩服你,只佩服你吹牛的本事……當然,你還有……放屁的本事。他大笑,接著道聽說你剛放了個全世界最響的屁。楚留香悠然道:響屁人人會放,只不過各有巧妙不同而已。胡鐵花道:什麼巧妙。

  楚留香道你若知道我那一屁放出了什麼來,你每天至少要放十個。胡鐵花道:除了臭氣,你還能放得出來什麼?楚留香談談道我知道你不信,但等到明天早上,你就會相信了。胡鐵花忽然正色道:不能等。楚留香道:為什麼?

  胡鐵花道:因為我們這就要走了,而且是非走不可。楚留香道;誰非走不可?

  胡鐵花道;我們——我們的意思就是你和我。楚留香道:我們為什麼要走?

  胡鐵花道:因為再不走立刻就要有麻煩上身。楚留香道:你是說,有人要找我們麻煩?

  胡鐵花道:沒有別人。只有一個人。

  楚留香道:誰?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金靈芝。

  楚留香笑了,道:她要找也是找你的麻煩,絕不會找到我頭上來。胡鐵花瞪眼道你難道不是我朋友?

  楚留香笑道:她要找你什麼麻煩?難道是想嫁給你。胡鐵花立刻變得愁眉苦臉,吁了一口氣,嘆道:一點也不錯。楚留香道;那麼豈非正好娶了她,你本來不是喜歡她的嗎?胡鐵花皺著眉道:本來的確是,但現在……楚留香道;現在她已喜歡你,所以你就不喜歡她了,是不是?胡鐵花忽然一拍巴掌,道:我本來一直想不通為了什麼,被你一說,倒真提醒了我。楚留香嘆道這本就是你的老毛病,你這毛病要到什麼時候才改得了?胡鐵花怔了半晌,苦笑道就算我還喜歡她,可是你想想,我怎麼受得了她那些姑姑嬸嬸,叔叔伯伯?不說別的,就說磕頭吧。楚留香道:磕頭?

  胡鐵花道我若娶金靈芝,豈非也變成了他們的晚輩,逢年過節,是不是要跟他們磕頭,就算每一個人只磕一個頭,我也要變成磕頭蟲了。他拼命搔頭。道別的都能做,磕頭蟲是萬萬做不得的。楚留香忍不住笑道:你反正總找得出理由來為自己解釋。楚留香道我不走行不行?

  胡鐵花道不行。

  小酒鋪,很小的酒鋪。

  楚留香既不是個很節省的人,也不欣賞這種小酒鋪,他到這小酒鋪來,完全是因為胡鐵花堅持要來。胡鐵花認為這里比較安全,金靈芝就算要迫他,要找他,也不會到這種小酒鋪來,她想不到他們會在這種地方喝酒。但這種小酒鋪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這里至少很靜,尤其到了夜深時非但沒有別的客人,連店伙計都在打磕睡。

  楚留香不喜歡有別人在旁邊聽他們說話,更不喜歡別人看到胡鐵花的醉樣。

  胡鐵花現在就算還沒有喝酒,距離喝醉的時候也不太遠了。

  他伏在桌上,一只手抓著酒壺,一只手抓著楚留香,喃喃道:你雖然是我的朋友,但是你并不了解我,一點也不了解,我的痛苦你根本一點也不知道。楚留香道:你痛苦?

  胡鐵花道非但痛苦,而且痛苦得要命。

  楚留香笑笑,道我看不出你有什麼痛苦?

  胡鐵花道金靈芝雖然有點任性,可是誰也不能不承認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人又長得漂亮……你不承認嗎?楚留香道我承認。

  胡鐵花把酒壺重重的往桌上一摔,道我放著那麼好的女孩子不要,放著那麼好的酒不喝,卻要到這種鬼地方來喝這種馬尿,我不痛苦誰痛苦?楚留香道:誰叫你來的?

  胡鐵花手摸著鼻子,怔了半天,喃喃道:誰叫我來的?……好像是我自己……楚留香道:你自己要找罪受,怪得了誰?可是我……他嘆了口氣,道你不知道我這樣一走。損失有多慘重。胡鐵花忽然笑了,用力拍著他的肩,笑道這也只能怪你自己,誰叫你交我這朋友的。楚留香道:我自己。

  胡鐵花拍手笑道;對了,這豈非也是你自己要找罪受?你能怪誰?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他用力拍著他的肩,笑道有道理,你說的為什麼總是這麼有道理的?他拍得更用力,胡鐵花忽然從凳子上滑下去,坐在地上發了半天怔,喃喃道:他媽的,這凳子怎麼只有三只腳,難道存心想謀財害命。楚留香忍不住笑道說不定這是個黑店,而且早己看出你是個故意裝窮的大財主。胡鐵花想了想點頭道嗯,有道理,只不過他們這次可看錯人了,我身上別的沒有,當票倒還有好幾張。他忽然發現自己很幽默,很佩服自己,大笑了幾聲,才搖搖晃晃的站起來,眼睛發直,瞪著楚留香,皺眉道:你怎麼變成兩個人了?楚留香道:因為我會分身術。

  胡鐵花又想了想,搖頭道也許因為你不是人,是個鬼。色鬼。他自己又大笑了幾聲,道聽說只要我一走,你就會交桃花運,是不是?楚留香道;好像是的。

  胡鐵花道:好,我給你個機會。

  他伸手又想去拍楚留香的肩,幸好楚留香這次已有防備,早就躲開了,他看著自己的手,喃喃道我怎麼多了只手,難道變成三只手了——難道我染上了你的毛病。這句話實在太幽默了,他更佩服自己,想不笑都不行。

  笑著笑著喉嚨里忽然呃的一聲,他皺起眉,低下頭往地上看,像是要找什麼東西,看了半天,忽然躺了下去。

  楚留香這才急了,大聲道不行你不能在這里睡?胡鐵花格格笑道誰說不行,這張床雖然硬了些,但卻大得很。他翻了個身,溜到桌子底,打鼾的聲音就從鼻子底下傳了出來。

  打磕睡的店伙計被驚醒了,還沒有開口,楚留香已拋了錠銀子過去,店伙計看看銀子,又坐下去開始打磕睡了。

  楚留香實在懶得扛著個醉鬼在街上走,已準備在這里躲一夜,他用不著擔心胡鐵花會傷風,胡鐵花睡在地上早就是家常便飯。

  他也沒有向店伙解釋,那錠銀子已足夠將他的意思解釋得很明白,而且很有效。

  遠處傳來更鼓聲。

  三更。

  楚留香嘆了口氣,這時候,他根本應該面對佳人的。

  他忽然看到個佳人走了進來。

  門上的八鬼門板已上起七鬼,任何人都該看出這地方打佯了,本不該還有客人進來的。

  就算還有半夜闖門的酒鬼,也不該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

  但現在卻偏偏有個人進來了,進來的偏偏是個小姑娘。

  這酒鋪雖小,卻也有七八張桌子,全是空著的,這小姑娘就來喝酒,也不該坐到楚留香的位子上來。

  但她偏偏別的地方不坐,就要坐在楚留香對面。好像早已跟楚留香約好了的。

  她雖然也很年輕,很漂亮,但卻絕不是艾青,不是張潔潔,不是金靈芝。也絕不是楚留香所認得的任何一個女孩子。

  楚留香這一輩子從來沒有看到過她。現在卻不能不看她了。

  她瞪著眼,臉色有點發青,好像剛跟人嘔過氣,忽然伸手提起酒壺。

  酒壺當然是空的。

  放在胡鐵花面前的酒壺怎麼會不空。

  這小姑娘皺了皺眉,忽然大聲道店家,再送幾斤酒來……送十斤酒來。店伙計早已在偷偷的看,看得眼睛發直,但手里卻還攝著楚留香的銀子。

  所以他就送了十斤灑來。

  桌上有個大碗,胡鐵花喝酒總是用碗的。

  這小姑娘居然也用這大碗倒了碗酒,仰起脖子,咕都咕都,一口將一大碗全都喝了下去。

  楚留香一直在靜靜的看著,沒有開口。

  他一向很沉得住氣。

  但這小姑娘開始喝第二碗酒的時候,他卻不能不開口了。

  對女孩子開口之前,他總是會先笑笑。

  他微笑著:這麼樣喝酒,很快就會喝醉的。這小姑娘瞪眼道喝醉就喝醉,誰沒有喝醉過?你沒有喝醉過?楚留香道你看到桌底下那個人了麼?

  小姑娘道我不是瞎子。

  楚留香道你不怕變成他這樣子,這樣子可不好看。小姑娘道我不怕,我本來就想喝醉的,越醉越好。楚留香笑道你不怕我欺負你?

  小姑娘道我本來就是要讓你欺負的,隨便你怎麼欺負都行。這下子楚留香倒真征住了,不由自主伸手模了摸鼻子,吶吶道;你認得我?小姑娘道:不認得。

  楚留香道:我好像也沒見過你。

  小姑娘道:你本來就沒見過。

  楚留香柔聲道:那麼你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麼要讓人欺負呢?小姑娘道:因為我不是人。

  楚留香忍不住又笑了,道:不是人是什麼?小姑娘道:我是五百兩銀子。

  楚留香到底總算明白了,長長吐出口氣,道是艾青叫你來的。小姑娘道她是我姐姐,我叫艾虹。

  楚留香道你姐姐呢?

  艾虹不說話,又明下一碗灑,忽然向楚留香笑了笑,道我長得好不好看?她笑得好像比姐姐更甜。

  楚留香只有點點頭,道很好看。

  艾虹秋波一轉道:我今年才十六歲,是不是還不算太老?二八的佳人一朵花,她正是花樣的年華。

  楚留香只有搖搖頭。道不老。

  艾虹挺起胸,道你當然也看得出我已不是小孩子了。楚留香不想看,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笑道我也不是瞎子。艾虹咬著嘴唇,忽又喝了碗酒。

  這碗酒喝下去,她臉上已起了紅暈,紅著臉道我還是處女,你信不信?楚留香本已不想喝酒的,但現在卻立刻倒了碗酒喝下去。酒幾乎從鼻子里噴了出來。

  艾虹瞪著眼,道你若不信,可以檢查。

  楚留香趕緊道我信,很信。

  艾虹道:像我這麼樣一個人,值不值得五百兩銀子?楚留香道值,很值。

  艾虹道那麼你還找我姐姐干什麼?她豈非已將五百兩銀子還來了?楚留香道:她并不欠我的。

  艾虹道:她既然已答應了你,就要給你。她沒有五百兩銀子,所以就要我來抵債,我們姐妹雖窮,卻從不欠人的債。她眼圈似也有點紅了,也不知是因為傷心,還是因為那第五碗酒。她已將第五碗酒喝了下去。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我求你一件事行不行?

  楚留香道;你回去吧,回去告訴你姐姐……艾虹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要我回去?

  楚留香點點頭。

  艾虹臉色發青道你不要我?

  楚留香苦笑道你不是五百兩銀子。

  艾虹道:好。

  她忽然站起來,也不如從哪里拔出柄刀,反手一刀,向自己心口上刺了下去。她是真刺的。

  楚留香若是別人,她現在已經死了。幸好楚留香不是別人她的手一動,楚留香己到了她身旁,她的刀剛刺下,楚留香已抓住她的手。

  她整個人忽然軟了,軟軟的倒在楚留香懷里,另一只手勾住了楚留香的脖子,顫聲道:我哪點不好?你為什麼不要我?楚留香的心也有點軟了,道也許只因為你并不是自己愿意來的。艾虹道:誰說我不是自己愿意來的?若非我早就見過你,早巳看上了你,我怎麼肯來!她的身子又香又軟,她呼吸溫暖而芬芳。

  一個男人的懷里抱著這麼樣一個女人,若還不動心,他一定不是真正的男人。

  楚留香是男人,一點也不假。

  艾虹在輕輕喘息,道帶我走吧,我知道這附近有個地方。那地方沒有別的人……她身子在楚留香懷抱中扭動,腿已彎曲。她彎曲著的腿忽然向前一踢。踢楚留香的腿。

  她踢得很輕,有很多女孩子在撒嬌時,不但會擰人打人,也會踢人。

  被踢的男人非但不會覺得疼,還會覺得很開心。但這次楚留香卻絕對不覺得開心。

  她的腿踢出來的時候,鞋底突然彈出段刀尖。

  她穿的是雙粉紅的鞋子,彈出的刀尖卻是慘青色的,就像響尾蛇的牙齒那種顏色。

  刀尖很小,刺在人身上,最多包只不過像是被針刺了一下,也不會很痛。

  響尾蛇若咬你一口,你也不會覺得很痛,你甚至永遠不會有痛的感覺,永遠不會有任何感覺。因為你很快就要死了。

  楚留香沒有死。

  艾虹一腳踢出的時候,忽然有只手從桌子底下伸出來,抓住了她的腳。

  她又香又軟的身子立刻變硬了。

  楚留香好像一點都沒有感覺到,他腿上面竟沒有長眼睛。

  但他卻忽然笑了,微笑著看著艾虹的臉,道:我們何必到別的地方去,這里就有張床。艾虹臉色已發青,卻還是勉強笑道床在哪里?我怎麼看不見?楚留香道你現在就站在床上。

  他又笑了笑,道:所以你下次要踢人的時候最好先看清楚,是不是站在別人的床上。艾虹也嘆了口氣,道早知道這里有張床,我說不定已經躺下去了。突然有一個人在床底下笑道:你現在躺下來還來得及。艾虹眨眨眼,道你這朋友不規矩,非但調戲我,還拼命摸我的腳。楚留香笑道沒關系,我早就將你的腳讓給他了。我只管你的手,腳是他的。艾虹吃吃笑道:你這人倒真會換便宜自己先選了樣香的,把臭的留給別人…她身子突然向後一躍,倒足而出,凌空一個翻身,已掠出門,楚留香最後看到她的一個赤腳。

  只聽她笑聲從門外傳來道:你既然喜歡我的鞋子,就留給你作紀念吧。胡鐵花慢慢的從桌子底下鉆出來,手里還抓住只粉紅色的鞋子。

  楚留香看著他,笑道:臭不臭?

  胡鐵花把鞋子往他鼻子邊伸過去,道你為什麼不自己聞聞。楚留香笑道這是她送給你的,應該留給你自己享受,你何必客氣。胡鐵花恨恨道我剛為什麼不讓她踢你,像你這種人踢死一個少一個。他皺著眉,又道有時候我真不懂,你為什麼總是死不了,是不是因為你的運氣特別好?楚留香笑道:也許只因為我很了解你,知道你喜歡摸女人的腳。胡鐵花瞪著眼道你真的早就知道我醒了?

  楚留香道也許我運氣真的比別人好。

  胡鐵花瞪著他,瞪了很久很久,才嘆了口氣,道看來你果然在交桃花運,而且是種很特別的桃花運。楚留香道是哪種?

  胡鐵花道:要命的那種,一個人若交上這種桃花運,不出半個月,就得要送命。楚留香苦笑道、真有要命的桃花運?

  胡鐵花正色道;當然有,而且這種桃花只要一來,你就連躲都躲不了。楚留香有個原則。他若知道一件事已躲不了的時候,他就不躲。

  等你要找他的時候,他往往已先來找你了。

  花園里很靜。

  無論多熱鬧的宴會,都有散的時候。

  拜壽的賀客都已散了,他們在路途上,一定還在羨慕金太夫人的福氣,也許甚至帶著妒嫉。

  可是金太夫人自己呢?

  已經八十歲了,生命已到了尾聲,說不盡的榮華富貴,轉眼都要成空,就算還能再活三十年,但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早已過去,除了對往昔的回憶外,她還能真正享受到什麼?

  楚留香面對著寂寞的庭園,意興忽然變蕭索。

  既然到頭來遲早總要幻夢成空,又何必去辛苦掙扎奮斗?但楚留香并不是個悲觀消極的人,他懂得更多。

  生命的意義,本就在奮斗。

  他并不是定要等著享受奮斗的果實,奮斗的本身就是快樂,就是種享受,那已足夠補償一切。

  所以你耕耘時也用不著期待收獲,只要你看到那些被你犁平了的土地,被你鏟除了的亂石和莠草,你就會覺得汗并不是白流的。

  你就會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滿足。

  只要你能證明你自己并不是沒有用的人,你無論流多少汗,都已值得。

  這就是生命的意義,只有懂得達意義的人,才能真正享受生命,才能活得快樂。

  楚留香一直活得很快樂。

  他仰起頭,長長吐出口氣。

  一個人無論活多久。只要他的確有些事值得回憶,就不算白活。

  他已該滿足。

  假山比別的地方更暗。

  楚留香遠遠就看到黑暗中有個人靜靜的站在那里。

  他走過去,這人背對著他身上的披風長可及地,柔軟的頭發從肩上披散下來,黑得像緞子。

  她仿佛根中沒有感覺到有人走過來。

  她沒有回頭,只是冷冷道:你倒很守信。

  楚留香道我來遲了,可是我知道你一定還會等我的。她還是沒有回頭,冷笑道:你對自己倒是很有信心。楚留香淡淡笑,道:一個人若連自己都不信任,還能信任誰呢?她忽然笑了,慢慢的回頭。

  楚留香怔住了。她笑容如春花綻放,她不是艾青。

  楚留香失聲道張潔潔。

  張潔潔眨著眼,滿天星斗都似已在她眼睛里。

  她媚然笑道:你為什麼一定要叫我姐姐,就算偶而叫我一聲妹妹,我也不會生氣的。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道:你在等我?張潔潔道:難道只有艾青一個能等你?我就不能等你。她又嫣然而笑,接著道有耐心的人才能等到收獲,這句話你聽過沒有?楚留香道:聽過。

  張潔潔道我比她有耐心。

  她凝視著楚留香,眼波朦朧,朦朧得像仿佛映在海水里的星光。

  楚留香道:你等了很久?

  張潔潔眼波流動,道你是不是想問我,剛有沒有看到她?楚留香笑了,道:我并沒有問,但你若要說,我就聽。張潔潔道:我剛的確看到了她,而且知道她現在在哪里,只不過……她眨眨眼,道:我不想告訴你。楚留香道:為什麼?

  這句話他本來不必問的,但一個男人在女人面前有時不得不裝裝傻。

  張潔潔的回答卻令他覺得意外,甚至很吃驚。

  她說,我不想告訴你,因為我不愿看到你死。

  楚留香道你認為她要殺我?

  張治涪道你沒有發覺,這兩天好像忽然交了很多女孩。楚留香道是嗎?

  張潔潔道你知不知道,交上桃花運的人,是要倒霉的。楚留香笑笑,道我相信有很多男人都希望倒這種霉。張潔潔道:你呢?

  楚留香道我是男人。

  張潔浩嘆了口氣,道:你一定耍找艾青?

  楚留香道:我跟她有約會。

  張潔潔盯著他,忽然向他走過來,拉開披風,用披風擁抱住他。

  楚留香沒有動,卻已可感覺到溫暖光滑的肌膚顫栗。

  披風下好像已沒有別的。

  除了她自己之外已沒有別的。

  她輕輕在楚留香胸膛上磨擦,道你要我,還是要艾青。楚留香嘆了口氣,道:聰明的女人不應該問這種話的。張潔潔道:我不聰明,癡情的女人都不聰明。楚留香道我卻很守信。

  張潔潔道你不怕她殺你?

  楚留香沉默著,沉默就是答復。

  張潔潔忽然用力推開了他,立刻又用披風將自己裹住,裹得很緊。

  甚至連楚留香也不能不覺得有點失望。

  張潔潔瞪著他,瞪了很久,突然大聲道:好,你死吧。楚留香淡淡笑道:到哪里去死?

  張潔潔咬著嘴唇,道:隨便你到哪里去死?我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訴你。她忽然轉身跑開了,只剩下楚留香一個人在黑暗中自己苦笑。

  十七八歲的女孩子,誰能了解她們的心?

  他聽到風聲,抬起頭,忽然又看見張潔潔站在那里,臉上又帶著春花般的笑,就好像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似的。

  她嫣然笑道:我喜歡守信的男人,只希望你不要覺得太聰明。張潔潔脈脈地凝注他,忽然抬手,向遠方指了指,道她就在那里。她指著的地方,有一束燈光。她對艾青的行蹤好像知道得很清楚。楚留香雖奇怪,卻沒有問,他一向很少探聽別人的秘密。尤其是女人的秘密。張潔潔又道:你喜不喜歡戴耳環的女人?楚留香笑道那就要看她是誰了,有的女人戴不戴耳環都一樣可愛。張潔潔道她戴耳環。

  楚留香道哦。

  張潔治緩緩道有些女人一戴上耳環就會變得很可怕了,你最好特別小心點。園中很暗,剩下的燈光已不多。

  這點燈光在園外。

  園外的山坡上,有三五間小屋,燈光透出窗外。

  艾青就住在小屋里?

  有些女人,戴上耳環,就會變得很可怕。

  這句話是不是另有深意?

  楚留香走上山坡,掠過花籬。

  他一向是個很有禮貌的人,進屋子之前,一定會先敲敲門。

  這次他的禮貌忽然不見了。

  他直接就推門走了進去,他立刻就看到了一雙翠綠的耳環。

  艾青果然在小屋里。

  桌上的燈。她就坐在燈畔。耳上翠環在燈下瑩瑩發光。

  她看到楚留香走進來時,臉上并沒有露出吃驚的表情,只是冷冷道:你倒很守信。楚留香道我來遲了,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會等我的。艾青冷笑道你對自己倒很有信心。

  楚留香笑了,道一個人若連自己都不信任,還能信任誰呢?他笑,因為這的確是件很可笑的事。

  世上有很多種不同的女人,但這些不同的女人,對男人有些反應卻幾乎是完完全全一樣的。所以有時她們往往會說出同樣的話。

  所以男人也只有用同樣的話來回答。

  艾青瞪著他,瞪了很久忽然笑了道我也知道你一定會來。楚留香道哦?

  艾青道:因為我知道你這種男人是絕不肯放棄任何機會的。楚留香道你很了解我?

  艾青眨著眼,道:我也知道你要的并不是五百兩銀子,你故意那麼說只不過因為對我沒把握,所以故意要試試我。她盯著楚留香,慢慢的接著道現在你已經用不著再試了,是嗎?她盯著楚留香卻始終不敢正眼。

  她坐在那里,的確坐的很規矩,神情也很正經,就像是一個規規矩矩坐在老師面前的小學生。

  她打扮得也很整齊,頭發梳的一絲不亂,臉上脂粉不濃也不淡,甚至連耳環都戴得端端正正。

  可是她身上唯一穿戴著的,就是這對耳環。

  除了這對耳環外,再也沒有別的。

  一個女人若是像初生嬰兒般赤棵著站在你的面前,她的意思當然已很明確。

  艾青道你已用不著嘗試,因為你也已該明白我的意思。不明白這意思的,除非是白癡。

  楚留香好像真的己變成白癡,摸了摸鼻子,道你是不是很熱?艾青居然沉住了氣,道:我很冷。

  楚留香道是呀。這種天氣無論誰都不會覺得熱的。艾青道連豬都不會覺得熱。

  楚留香道對了你一定是想洗澡。

  艾青道:我已洗過。

  楚留香道:那麼……你是不是把衣服都送去洗了,沒有衣服換?艾育瞪著他,真恨不得一拳將他滿嘴的牙齒全都打出來。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你若真的沒有衣服換,我可以去找條褲子借給你,至少你妹妹的褲子你總能穿的。艾青好像很驚訝,道:我妹妹?

  楚留香道你想不到我已見過她?

  艾青道你幾時見到她的?

  楚留香道剛。

  艾青道:那麼你剛一定見到了鬼,大頭鬼。楚留香笑道她的頭并不大,她就算是鬼,也不是大頭鬼,是酒鬼。艾青忽然叫了起來,大聲道無論位見到的是什麼鬼,反正絕不是我妹妹。楚留香道為什麼?

  艾青道我沒有妹妹。

  楚留香皺眉道一個妹妹都沒?

  艾青道:半個都沒有。

  楚留香盯著她的眼睛,盯了很久。喃喃道:看來你并不像是說謊。艾青道:這種事我為什麼要說謊?

  楚留香道:也許因為你喜歡說謊,有些人說謊時中就看不出來的。艾青突然跳起來,一個耳光往楚留香臉上打了過來。

  她沒有打著。

  楚留香已抓住了她的手。

  他的眼睛開始移動,從她的臉,看到她的腳,又從她的腳,看到她的臉。

  這正是標準色鬼的看法。

  沒有女人能受得了男人這樣看的,就算穿著十七八件衣服的女人也受不了。

  艾青的身子開始往後縮,開始發抖。

  她沒有被抓住的一只手也已沒法子打人,因為這只手必須掩住身上一些不太好看的地方。

  楚留香的眼睛偏偏就要往這些地方看。

  艾青咬著牙,道你……你想怎麼樣?

  這句話本來也用不著問的,但一個女人在男人的面前,有時也不得不裝裝傻。

  楚留香微笑道:我想你明白兩件事。

  艾青道你……你說。

  楚留香道第一,我不是豬,是人,是男人。艾青眨著眼,道第二呢?

  她全身都害怕的樣子,滿腔都是害怕的表情,可是她的眼睛卻不怕。

  她的眼睛里簡直連一點害怕的意思都沒有。

  楚留香看著她的眼睛,又笑了,道:第二,我不是君子,你恰好也不是淑女。艾青臉上露出憤怒之色,但眼下卻已開始在笑,咬著嘴唇道:我還知道一件事。楚留香道哦。

  艾青道:我知道你是個膽小表。

  楚留香笑道:你很快就會發覺自己錯了,面且錯得很厲害。艾青眼波流動,道難道你還敢對我怎麼樣?楚留香道我不敢。

  他嘴里說不敢的時候他的手已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

  她整個人忽然全都軟了,閉上眼睛輕輕的嘆了口氣,道我的確錯了,你的確敢……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她忽然覺得心往下沉,就好像忽然一腳踏空,就好像在噩夢中從很高的地方掉了下去一樣。

  她立刻就發現這不是在做夢。因為她的人已從半空中重重的跌在地上,幾乎跌暈了過去。

  等她眼睛里不冒金星的時候,就看到楚留香也正在看著她微笑說道你沒有錯,我的確不敢。艾青忽然跳起來,抓起凳子往楚留香砸過去。抓起茶杯往楚留香擲過去,她手邊的每樣東西都被她抓了起來,砸了過去。

  她砸過去的每樣東西都被楚留香接住。

  直到沒有東西可抓時,她就將自己的人往楚留香砸過去。

  楚留香接住了。

  他既不是豬,也不是神。

  他也跟別的男人一樣,有時也禁不住誘惑,也會心動的。

  這一次他真的抱住了她。

  他忽然發覺,無論怎樣,她都可以算得上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

  艾青輕輕的喘息,又嘆了口氣,道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有很多人要殺你。楚留香道很多人?哪些人?

  艾青道別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個人。

  楚留香道淮?

  艾青道我。

  楚留香道你?你想殺我?

  艾青道否則我為什麼這樣子勾引你,難道我是發了花癡?楚留香笑道:看來倒真有點像。

  艾青嚶嚀一聲,掙扎著要推開他,打他。

  她抓石動,也打不茁。

  楚留香很懶得怎麼樣才能要女人推不開他的法子,各種法他都懂。

  艾青的呼吸更急促,忽然道小心我的耳環。楚留香道你的耳壞?

  艾青道:你不能碰它。

  楚留香道:為什麼。

  艾青道耳環里的毒針,你若想把它解下來,毒針就會彈入你的手。她咬著嘴唇,又道:男人跟女人好的時候,都喜歡把女人身上每樣東西都拉下來的。是不是。是的,在這種時候,男人都希望她的女人身上連一樣東西都沒有,因為在這種時候,無論什麼東西都是多馀的,不但多馀,而且討厭。

  楚留香看著她的耳環道:這里面的針很毒?艾青道每一根針上的毒,都可以毒死一條大象。楚留香嘆了口氣,苦笑道:難怪有人告訴我,有的女人一戴耳環就變得很可怕。他不讓艾青發問,先問道你既然要來殺我,為什麼又將這些事告訴我呢?艾青又閉上眼,幽幽的嘆息,道:因為……因為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許,因為我真的發了花癡。她的臉紅了,紅得那麼可愛。

  她的臉又紅又燙,但鼻尖卻是冰冷的。

  一個男人的嘴唇觸及女人的鼻尖時,他若還不心動。那麼他簡直連白癡都不是。

  他一定是塊木頭,死木頭。

  楚留香不是死木頭。

  冰冷的鼻尖上有一粒粒細小的汗珠,就像是花瓣上的露珠。

  露珠是甜的,甜,香。

  燈光昏黃,窗上已出現曙色,窗臺上有一對翠綠的耳環。

  艾青靜靜的躺著,凝視著楚留香。

  他的了直而挺,就像是用一整塊玉雕成的,他的眼睛清澈,宛如無邪的嬰兒,他的嘴角向上顯得自信而樂觀。

  這實在是個可愛的男人,值得任何女人喜歡。

  現在他臉上帶著種深思的表情,正專心的看著這對耳環。

  艾青解下這對耳環的時候,她自己的手也在不停的發抖。

  楚留香忽然嘆了口氣,道我知道很多殺人的法子,可是用耳環來殺人,倒的確很別致。他忽又笑了笑,道我若真的死了倒也有趣得很。艾青道:有趣?

  楚留香道:那我就一定是天下第一個被耳環殺死的人。艾青眨眨眼,道沒有人告訴你,你現在也許已經是個死人。楚留香道:你認為這法子一定能殺得死我?艾青道:你想呢?

  楚留香笑笑,道以前有很多人想殺死我,他們用的都是自已認為一定能殺死我的法子。艾青道結果呢?

  楚留香道:至少我現在沒有死。

  艾青凝視著他,臉忽然紅了,咬著噶唇道:你的確沒有死,我卻差點死了。這是句能令任何男人聽了都會自覺驕傲的話。

  楚留香卻似沒有所見,忽又問道這耳環是誰替你戴上的?艾青道你為什麼要問?

  楚留香道:因為替你戴耳環的人,就是真正想殺我的人。艾青道你想去找他?

  楚留香道:不想。

  艾青道:真的不想?

  楚留香道因為我不必去找他,他一定會來找我。艾青沉默著,終于點了點頭,說道他也知道我未必能夠殺得了你,所以除了我,一定還有許多的人。楚留香道是些什麼人?

  艾青道:女人。

  楚留香笑道他很信任女人?他認為女人比男人更懂得殺人?艾青道;也許那只不過他知道你的弱點。

  楚留香道:我的弱點?

  艾青嘴角帶著笑,道江湖上人人都知道楚留香的弱點。楚香帥唯一的弱點就是女人,尤其是好看的女人。楚留香長長吐出口氣,道:原來你早已知道我是淮了。艾青道知道你的人不止我一個。

  楚留香嘆道:但我卻還不知道他是誰?為什麼要殺我?艾青瞪著他,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楚留香道:想死了。艾青笑笑,又嘆了口氣,道我本來不應該告訴你,可是……她這句話沒有說完。

  楚留香忽然抱著她滾了出去。

  一只手忽然由窗外仲進來,將窗臺上的耳環向他們彈了過來。

  楚留香好像直在凝注著艾青,并沒有往別的地方看。

  但他卻看到了這雙手。

  一只纖秀而美麗的手,指甲上還好像染著鮮艷的風仙花汁。

  鮮紅曲指甲,翠綠的耳環。

  初升的陽光,談談的照在窗臺上。

  在指尖彈出的那一瞬間,這一切本是幅美極了的圖畫。

  這也是幅殺人的圖畫。

  楚留香直滾到屋角,才敢回頭。那只手還在窗臺上,正在向他招手。

  楚留香身影已掠起,順手撈起桌上的燈,向窗外擲出。他的人卻已掠出門。

  門外沒有人,那扇窗外也沒有人。

  風吹著新綠的柳葉,淡談的晨霧在柳葉間飄浮,一盞燈擺在窗下,正是楚留香剛擲出的燈。

  人呢?楚留香長長呼一口氣,知道自己這次又遇著了個極可怕的對手。

  就在這時,前面的屋角後忽然又有只手伸出來,向他輕招。還是那只手,美麗而纖秀的手指,指尖鮮紅。

  楚留香用最快的速度掠過去。他懷疑過很多的事,甚至懷疑過神,但卻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輕功。

  從未有人懷疑過他的輕功。

  楚留香輕功無雙,已是毫無疑問的事,但等他掠到屋後,人已不見了。

  屋後沒有樹,只有風,風吹過山坡。

  楚留香忽然覺得風很拎。

  這只手要殺的人不是我,是艾青。

  楚留香凌空翻身,箭一般竄回,門還是開著的,他掠進去。

  燈在桌上。

  赫然正是他剛擲出的那盞燈。

  只有燈,沒有人。

  斜陽照著屋角,艾青不見了。

  風從門外吹入,更冷。

  楚留香的掌心漸漸潮濕。他眼角忽又瞥見同樣的一只手。

  手在窗臺上。

  還是那只手,指尖纖纖,指甲鮮紅。

  楚留香箭一般竄過去,突然出手!

  這次他居然抓住了這只手,冰冷的手,一股寒意自指尖直透楚留香的心。

  他輕輕一拉就將這只手拉了起來。

  只有手,沒有人。

  一只斷手。

  被人齊腕砍斷的,還在沁著血。

  等血滴干,這只手就漸漸蒼白,漸漸乾癟,就像是一朵鮮花突然枯萎!

請記住本站域名: 黃鶴樓文學
書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