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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喪 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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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喪鐘  鐘聲停了,余音猶在。傅紅雪已到了天龍古剎的大門外。

  暗灰色的古老建筑雖已陳舊,卻依稀仍可想見昔日的莊嚴宏大。院子里一座巨大的千斤鼎上銅綠斑斑,石階上也長滿青苔,雖然顯得有些凄涼冷落,可是雄偉的大殿仍然屹立如山,廊間的庭柱也壯如虎腰。

  這已歷盡滄桑的古剎,怎么會突然倒塌?

  “瘋和尚說的當然是瘋話。”

  大殿里供奉的神祗,久已未享人間肉食香火,卻還是高高在上,俯視著人類的悲痛和愚昧。殿角已結起蛛網,破舊的神幔在風中飄蕩,聽不見人聲,也看不見人影。

  那敲鐘的人呢?

  傅紅雪默默地站在神像前,心里忽然有了種奇怪的感覺,忽然想跪下去,跪在這鍍金已剝落的佛像前,祈求平安,為卓玉貞和她的孩子們祈求平安。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變得如此虔誠,可是他并沒有跪下去,因為就在這時,大殿外突然傳來“咔哧”一聲響。

  他轉過頭,就看見外面有一道驚虹厲電般的刀光飛舞閃動。刀光過處,那粗如虎腰的庭柱立刻被砍斷,只聽“咔哧、咔哧”之聲不絕于耳,山岳般屹立的大殿突然開始搖動。

  他抬起頭,立刻又發現殿上那巨大的梁木已往下傾斜。

  那瘋和尚說的并不是瘋話。飛舞的刀光繞著大殿閃過,這屹立千年的古剎竟真的已將倒塌!

  那究竟是柄什么樣的刀?竟有如此可怕的威力!

  傅紅雪緊緊握著他的刀!

  這柄刀本是天下無雙的利器,可是這柄刀也決沒有如此可怕的威力!

  “轟”的一聲震動,大殿已倒塌了一角。

  可是傅紅雪并沒有倒下去。山可崩,地可裂,有些人卻永遠不倒的。

  大殿又倒塌了一角,瓦礫塵土紛飛,梁上的燕子早已飛了出去。

  傅紅雪卻還是動也不動地站著!

  外面不但有那柄足以令神怒鬼怨的天王斬鬼刀在等著他,還不知有多少令人無法預測的殺機!

  他忽然冷笑。

  “苗斬鬼,你的刀是把好刀,你這人卻是個鼠輩。你為什么不敢和我正面相對,決一死戰,卻只敢在背后弄鬼?”

  刀光消失,大殿外卻有人也在冷笑:“只要你不死,到后院來見我。”

  這斬鬼的天王笑聲竟如鬼哭,一字字接著道:“我一定等著你!”

  “我一定等著你。”

  同樣的一句話,同樣的六個字,從不同的人嘴里說出來,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意義!

  此時此刻,傅紅雪竟忽然想起了那個戴著茉莉花的女人,想起了她倒在地上,那種充滿了痛苦、悲傷和絕望的眼色。

  她也是人。無論什么樣的人,都不會自己愿意受那種污辱的。

  她這一生,豈非永遠都像是處于一所搖搖欲倒的屋子里,前面無路可進,后面也無路可退,只有等著瓦礫塵土壓下來,壓在她身上。

  傅紅雪的手緊握,忽然開始向外走。他走得很慢,走路的姿態看來還是那么痛苦丑惡。可是他既然開始往外走了,就決不會停下來。

  門戶已倒塌。飛揚的塵土,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從斷木瓦礫間慢慢地走了過去。

  又是天崩地裂般一聲震動,大殿的中央已塌落了下來。

  瓦礫碎木,急箭般打在他背后。

  他沒有回頭。他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這不但要有驚人的鎮定之力,還得要有絕對處變不驚的勇氣!就因為他能鎮定,就因為他有勇氣,所以他避開了第一次殺機。

  他剛剛一腳跨出大殿的門檻,外面就至少有五十件暗器閃電般打了過來。

  如果他吃驚回頭,如果他精神崩潰,他就要倒下去。

  像這座雄偉的殿堂一樣倒下去。

  ——勇氣和信心,就是人的柱子,支持著人類長存。

  ——只要這兩根柱子不斷,人類就永遠不會滅亡的!

  暗器剛剛被擊落,就有兩道寒光驚虹般交剪飛來,是——柄劍、一把鉤!

  傅紅雪的刀已出鞘,刀光斜削,他人已竄出。

  他不敢停步回頭,他不知道那里還有多少致命的埋伏。

  院子里的銅鼎猶在,他瘦削的身子就像是標槍般飛出,落在銅鼎后。

  一陣風吹來,他覺得冷如刀割,割在他肩頭。低下頭,才發現肩上已被割破條四寸長的傷口。那一劍一鉤來勢之迅急兇險,若非身歷其境,絕對沒有人能想像。

  他肩上在流血,刀鋒也在流血。刀鋒上的血是誰的?

  那把鉤,當然是公孫屠的鷹喙,劍卻決不是楊無忌的松紋古劍。

  這柄劍遠比楊無忌更快、更準、更可怕,何況楊無忌握劍的手已被砍斷了。

  傅紅雪肩上的傷是劍傷,他的刀傷了誰?

  大殿幾乎已完全倒塌,他轉身去看時,已看不見人影。

  一擊不中,全身而退!這不但是星宿海的規矩,也是老江湖們遵守不渝的原則!

  可是那把天王斬鬼刀為什么不再出現了呢?他第一擊腰斬奔馬,第二擊摧毀了大殿,他為什么不向傅紅雪出手?他是不是真的會在后院等著傅紅雪?

  后院中清雅幽靜,卻還是看不見人影。一片青翠的桑木林中,有人曼聲輕歌,歌曲溫柔委婉,令人黯然魂消。

  林中有三間明軒,門窗都是敞開著的。

  走進樹林,就可以看見一個天神般的巨人,箕踞在臨窗的一張胡床上,披頭亂發,用一根金帶束住,身上披著件繡金的坎肩,腰下卻系著條虎皮戰裙,一雙豹眼炯炯有光,一身古銅色的皮膚也在閃閃生光,看來就像是太古洪荒時開天辟地的巨人,又像是波斯神話中不敗的戰神。

  四個輕衫高髻的女人,環伺在他的身旁。一個手捧金杯,坐在他膝上,一個為他梳頭,一個在為他脫靴,還有一個正遠遠地坐在窗下,曼聲低唱。她們正是那天和鬼外婆同乘一輛板車而來的。她們雖然都已不再年輕,卻別有一種成熟婦人的風韻。

  ——若不是成熟的婦人,又怎么能承受這健壯的巨人?

屋角燃著一爐香,矮幾上擺著一柄刀,刀柄長一尺三寸,刀鋒長七尺九  寸,華麗的鯊魚皮刀鞘上,綴滿了耀眼的珠寶。

  這柄刀就是天王斬鬼刀?這個人就是苗天王?

  傅紅雪踏著落葉,慢慢地走過去。

  他已看見了這個人;他的臉上雖然還是完全沒有表情,可是全身每一根神經都已繃緊。

  力能摧殿堂、腰斬奔馬的刀,本只有在神話中才能尋找,可是現在卻偏偏已在他眼前出現了。

  窗下輕歌的女人,只回眸看了他一眼,歌聲依然如舊,聽來卻更凄涼。

  手捧金杯的女人忽然嘆息一聲,道:“好好的一個人,為什么偏要來送死!”

  梳頭的女人冷冷道:“因為他就算活著,一定也不好過!”

  脫靴的女人卻吃吃的笑了起來,道:“我喜歡看殺人。”

  梳頭的女人道:“殺這個人卻未必好看。”

  脫靴的女人道:“為什么?”

  梳頭的女人道:“看他的臉色,這個人可能連一點血都沒有。”

  手捧金杯的女人道:“就算有,也一定是冷的。”

  脫靴的女人還在笑:“冷的血總比沒有血好。我只希望他有一點血就夠了,我一向都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女人。”

  傅紅雪已走到窗口,停下來,她們說的話,他好像連一個字都沒聽見。

  他真的連一個字都沒聽見。

  因為他所有的精神力量,都已集中在這天神般的巨人身上。

  他忽然問:“苗天王?”

  苗天王已伸出了巨大的手掌,握住了擺在矮幾上的那柄刀。

  傅紅雪道:“這就是天王斬鬼刀?”

  苗天王冷冷道:“有時斬鬼,有時殺人,只要刀一出鞘,無論是人是必將死在刀下。”

  傅紅雪道:“很好。”

  苗天王豹眼中露出了驚訝之色:“很好?”

  傅紅雪道:“你的刀已在手,我人已在刀下,這難道還不好?”

  苗天王笑了:“很好,的確很好。”

  傅紅雪道:“只可惜我還沒有死。”

  苗天王道:“生死本是一瞬間的事,我不急,你急什么?”

  傅紅雪閉了嘴。

  刀柄上纏著紫綢,就像是血已凝結時的那種顏色。

  苗天王的手輕撫刀柄,悠然道:“你是不是在等著我拔刀?”

  傅紅雪點點頭。

  苗天王道:“江湖傳言,都說你的刀是柄天下無雙的快刀!”

  傅紅雪不否認。

  苗天王道:“你為什么不先拔刀?”

  傅紅雪道:“因為我要看看你的刀。”

  ——我若先拔刀,你的刀只怕就永遠無機會出鞘了。

  這句話他雖然沒有說出來,可是他的意思已很明顯。

  苗天王忽然大笑,霍然站起,膝上的女人立刻滾下了胡床。

  他站著時身高九尺開外,腰粗不可抱,更顯得威風凜凜。

  也只有他這樣的人,才配用這樣的刀。

  傅紅雪站在他面前,就好像雄獅面前一頭黑色豹子。

  雄獅雖然威風可怕,豹子卻決不退縮。

  苗天王笑聲不絕,道:“你一定要讓我先拔刀?”

  傅紅雪點點頭。

  苗天王道:“你不后悔?”

  傅紅雪冷笑。

  就在這時,一道厲電般的刀光,已凌空向他急沖了下來!

  苗天王的手還握著刀柄,刀鋒還留在那鑲滿珠玉的皮鞘里。他沒有拔刀!刀光是從傅紅雪身后飛出的,就像是晴空中忽然打下一道霹靂閃電。

  傅紅雪已全神貫注在面前這個巨人身上,怎么想得到刀光竟會從身后劈下;窗下輕歌的女人,歌聲雖仍未停,卻已悄悄地閉上眼睛。

  她見過這一閃刀光的威力——刀光過處,血肉橫飛。

  她已見過太多次,已不忍再看!她顯然并不是真的喜歡看殺人。

  可是這一閃刀光劈下時,并沒有橫飛血肉。

  傅紅雪的身子忽然斜斜飛出,恰巧從刀光邊緣掠過。他的刀也已出鞘,反手一刀,向后掠出。

  他已算準了部位,這一—刀削出,正在后面拿刀的這個人下腹雙膝之間。他的計算從未錯誤。他的刀從來沒有失手過!

  可是他一刀削出,也沒有看見血,只聽見“咔哧”———聲響,那不是骨頭斬斷的聲音,卻像是竹木拗斷聲。

  九尺長的天王斬鬼刀一刀斬空,刀尖點地,驚虹般飛了出去,驚虹般的刀光中,仿佛有條短小的人影,帶著凄厲的笑聲飛入桑林!

  笑聲和人影都不見了,地上卻多了兩截被削斷了的木棍。

  ——難道這就是那個人的兩條腿?

  ———難道那個人是踩著高蹺來的?

  傅紅雪轉過身,刀已人鞘。

  天神般的巨人已倒了下去,倒在胡床上,剛才的威風和神氣已全都不見了。這不敗的戰神,難道竟只不過是個紙扎的傀儡?

  傅紅雪盯著他,道:“那個人是誰?”

  巨人道:“苗天王,他才是真的苗天王。”

  傅紅雪道:“你呢?”

  巨人道:“我只不過是他的傀儡,擺出來做樣子給別人看的傀儡,就像是這把刀。”

  他拔出了他的刀。

  綴滿珠玉的華麗刀鞘中,裝著的竟是把涂著銀粉的木刀,這實在是件很荒謬的事,只有瘋子才會做出這種事。

  傅紅雪忍不住問道:“他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為什么要做這種事?”

  巨人垂下頭。

  捧著金杯的女人不停地往杯中倒酒,自己倒,自己喝。

  窗下的女人歌聲忽然停頓,大聲道:“他們不敢告訴你,我告訴你。”

  她的歌聲清悅優美,可是,現在說話的聲音卻已因悲憤而嘶啞:“他根本不是個男人,卻拼命幻想自己是個能同時讓四個老婆滿足的大丈夫。他只有三尺八寸,卻拼命幻想自己是個天神般的巨人。他做這種事,只因為他根本就是瘋子。”

  捧著金杯的女人忽然拍手大笑:“好,罵得好,罵得好極了。”

  她在笑,可是她的臉也已因痛苦而扭曲:“你為什么不索性讓這個姓傅的看看,我們那偉大的丈夫是怎么滿足我們的?”

  脫靴的女人忽然撕開了衣襟,雪白的胸膛上到處都是鞭撻的痕跡。

  “他就是這么滿足我們的!”她的笑比哭更凄涼,“我一向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女人,我簡直滿足得要命。”

  傅紅雪默默地轉過身,默默地走了出去。他不忍再看,也不忍再聽。

  他忽然又想起了那個戴著茉莉花的女孩子。她們都是一樣的,一樣被摧殘,被蹂躪。

  在男人們的眼中,她們都是不要臉的女人。

  ——她們不要臉,是不是只因為她們在忍受著男人的蹂躪?

  ——無論多瘋狂的蹂躪,都不能不忍受,因為她們根本不能反抗,也無處逃避。這難道就是不要臉?就是無恥?

  女人們在呼喊:“你為什么不救救我們?為什么不帶我們走?”

  傅紅雪沒有回頭。

  他并不是不想救她們,可是他完全無能為力。她們的問題,本就是任何人都無法解決的。

  ——這世上只要有那些“很要臉”的男人存在,就一定會有她們這些“不要臉”的女人。

  這才是根本的問題,這問題才是永遠無法解決的。

  傅紅雪沒有回頭,只因為他幾乎又忍不住要嘔吐。他知道惟一解救她們的法子,并不是帶她們走。只有殺了苗天王,她們才能真正得到解脫。

  地上有新近斷落的枝葉,是被刀鋒削斷的,是天王斬鬼刀的刀鋒。

  他沿著這些痕跡追了上去。

  苗天王也許早已走遠了,他追的并不是苗天王這個人,而是一個目標。他知道自己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永遠不會放棄這個目標的!

  現在他已明白,燕南飛為什么一定要殺公子羽。

  他們要殺的并不是某一個人,而是這個人所代表的那種罪惡和暴力。穿過桑林,走出后院,一個人正站在大殿的瓦礫間,看著他癡癡地笑。

  “連千年的古剎都已倒塌了,你為什么還沒有死?你還等什么?”

  他月白的僧衣上墨汁淋漓,手里卻拈著朵剛開放的鮮花。

  一朵新鮮純潔的小花。

  一朵小小的黃花。

  ——山麓下一棟小屋有竹籬柴扉,還有幾叢黃花。

  ——那是個小女孩種的,一個眼睛大大、辮子長長的小女孩。

  傅紅雪的心沉了下去,瞳孔突然收縮,握刀的手也握得更緊。

  “這朵花是從哪里來的?”

  “人是從來處來的,花當然也是從來處來的!”

  瘋和尚還在癡癡地笑,忽然將手里的花拋給了傅紅雪。

  “你先看看這朵花是什么花。”

  “我看不出。”

  “這是朵傷心別離花。”

  “世上哪里有這種花?”傅紅雪拈花的手冰冷。

  “有的,這世上既然有人傷心,有人別離,怎么會沒有傷心別離花?”

  瘋和尚已不再笑,眼睛里充滿了一種無法形容的哀傷:“這世上既然有傷心別離花,拈著它的人當然就難免要傷心別離。”

  傅紅雪用兩根手指拈著花枝,他的手沒有動,這里也沒有風。

  可是花瓣卻忽然一片片飄落,花枝也枯了。

  這雙手本是他拔刀的手,這雙手的力量,足以摧毀一切生命。

  瘋和尚的哀傷更濃:“花從來處來,已往去處去,人呢?為何還不回去?”

  傅紅雪道:“回到哪里去?”

  瘋和尚道:“從哪里來的,就該回到哪里去。現在回去,也許還來得及。”

  傅紅雪道:“來得及做什么?”

  瘋和尚道:“你要做什么,我怎么知道?”

  傅紅雪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瘋和尚道:“我只不過是個瘋和尚,只不過偶然拾起了一朵小花而已!”

  他忽然揮手,大喝道:“去,快去做你的事!莫來煩和尚,和尚要清靜。”

  和尚已坐下,跌坐在瓦礫間,轉眼就已人定。

  古剎的殿堂雖然已毀了,他心里的殿堂還是完好無恙的,那就像是蝸牛的殼,風雨來臨時,他立刻就可以躲進去。

  他是不是能看得出現在風雨已將來臨?

  夕陽滿天,沒有風雨。風雨在人們的心里,在傅紅雪的心里。

  ——這朵黃花是不是從竹籬上摘來的?為什么要叫作傷心別離花?

  ——誰傷心?誰別離?

  傅紅雪不能問,不敢問,就算問也一定問不出來。

  想知道這答案只有一個法子。

  他用盡全力趕回去。

  ——現在回去,也許還來得及。

  可是他趕回去時,已來不及了。

  竹籬下的黃花已完全不見,連一朵都沒有剩下來,人也已不見了。

  桌上還剩著三樣小菜,一鍋粥,兩副碗筷,粥還是溫的!

  床單上孩子的尿也還沒有干透。

  人呢?

  “卓玉貞,杜十七!”

  傅紅雪放聲大呼,沒有回應。

  ——是卓玉貞背棄了他?還是杜十七出賣了他們?

  傅紅雪仰首向天,問天,天不應;問星,星無語;問明月,明月早已沉寂。他要到什么地方才能找到他們?到什么地方才能躲過這一場風雨?

  夜色深沉,黑暗中突然傳來“篤、篤、篤”幾聲響,忽然有一道閃電亮起!

  不是閃電,是刀光。刀光閃動中,隱約可以看見一條比樹梢還高的人影。

  人影與刀光同時飛來,竟是個畸形的侏儒,踩著根一丈長的竹竿,手里揮舞著一柄九尺長的刀。

  天王斬鬼刀。

  刀光一閃,斬破竹籬,急斬傅紅雪的頭顱。

  傅紅雪退出八尺。

  刀光又一斬,屋檐碎裂。天王斬鬼刀的威力,如雷霆霹靂,橫刀再斬傅紅雪。眨眼間已斬下了七刀。

  傅紅雪再退。他只有退,因為他既不能招架,也無法反擊。他一定要凌空掠起一丈,他的刀才能接觸到竹竿上的苗天王。可是他整個人都已在天王斬鬼刀的威力籠罩下。

  苗天王雙手握刀,一刀接著一刀,根本不給他喘息的機會!

  只不過就算真的是雷霆霹靂,也有間歇的時候;就真的是天將戰神,力量也會用竭。

  傅紅雪一連避開了七七四十九刀,身子突然從刀光中竄起。

  他的刀也已出鞘。

  天王斬鬼刀太長,一寸長,一寸強,可是刀鋒只能及遠,等到對方搶攻進來時,就無法自救。

  他看出了苗天王這一點致命的弱點,他的刀已攻入了苗天王的心臟。

  誰知就在這時,苗天王腳下踩著的兩根竹竿突然斷成了十余節!

  他的身子忽然凌空落了下去,天王斬鬼刀也已撒手,卻反手抽出了另一柄刀。

  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刀,跟著身子下落之勢,急劃傅紅雪的胸腹。

  傅紅雪這必勝的一招,反而造成了自己致命的破綻。

  ——虎豹竄起撲人時,有經驗的獵人往往會閃入它們的腹下,舉刀劃破。

  傅紅雪現在的情況就像是已凌空竄起的虎豹,獵人的刀已到了他的腹下。

  他甚至已可感覺到,冰冷的刀鋒已劃破了他的衣服。

  苗天王也已算準了他絕對避不開這一刀。這不是天王斬鬼刀,卻是殺人的刀。

  他全身的力量都已集中在這柄刀上,但是他的力量卻忽然消失了,所有的力量都消失了,就像是皮囊中的氣忽然一下子被抽空。他的刀明明可以刺入傅紅雪的胸腹,卻偏偏無力刺下去。

  這是怎么回事?他想不通,死也想不通!

  他看見了血,卻不是傅紅雪的血。血是從哪里來的?他也想不通!

  直到這日寸,他才忽然感覺到咽喉上有一陣無法形容的寒意,就好像咽喉已被割開了。

  可是他不信。

  他決不相信剛才那刀光一閃,就已割破了他的咽喉,他死也不相信世上會有這么快的刀。

  他甚至連看都沒有看見這柄刀。

  傅紅雪也倒了下去,倒在竹籬下。天地間又恢復了原來的和平與靜寂。

  他忽然覺得說不出的疲倦。剛才的事,雖然在一瞬間就已過去,可是就在這一瞬間,他所有的力量都似已用盡了。

  ——生與死的距離,本就在一線之間。

  直到現在,他才能完全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剛才他距離死亡實在已太近,這一戰真是他平生未遇的惡戰。

  群星滿天,血已干了,苗天王的血,不是他的!

  可是他仿佛也有種血已流干的感覺。現在苗天王若是還能揮刀,他一定無法抵抗。

  他甚至覺得就算有個孩子提著把銹刀來,也同樣可以殺了他。

  幸好死人不能揮刀,如此深夜,這幽僻的山區也不會有人來。

  他閉上眼睛,希望能小睡片刻。有了清醒的頭腦,才能行動思想。

  誰知這時卻偏偏有人來了。

  黑暗中忽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緩慢而穩定的腳步聲中,仿佛帶著種奇異的韻律。

  只有一個對自己所做的事覺得很有把握的人,走路時才會帶著這種韻律。

  這個人是誰?他為什么來的?來做什么?

  傅紅雪靜靜地聽著,心里忽然也有了種奇異的感覺。

  這腳步聲的韻律,竟和那深山古剎中的鐘聲完全一樣。

  那是喪鐘。

  這腳步聲的韻律中,竟仿佛也充滿了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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