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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黑手的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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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黑手的拇指  不是人是什么?

  是野獸?是鬼魅?是木石?還是仙佛?

  也許都不是。

  只不過他做的事偏偏又超越了凡人能力的極限,也超越了凡人忍耐的極限。

  燕南飛有很好的解釋:“就算你是人,最多也只能算是個不是人的人。”

  傅紅雪笑了,居然笑了。

  縱然他并沒有真的笑出來,可是眼睛里的確已有了笑意。

  這已經是很難得的事,就像是暴雨烏云中忽然出現的一抹陽光。

  燕南飛看著他,卻忽然嘆了口氣,道:“令我想不到的是,你這個不是人的人居然也會笑。”

  傅紅雪道:“不但會笑,還會聽。”

  燕南飛道:“那么你就跟我來。”

  傅紅雪道:“到哪里去?”

  燕南飛道:“到沒有雨的地方去,到有酒的地方去。”

  小樓上有酒,也有燈光,在這春寒料峭的雨夜中看來,甚至比傅紅雪的笑更溫暖。

  可是傅紅雪只抬頭看了一眼,眼睛里的笑意就冷得凝結,冷冷道:“那是你去的地方,不是我的!”

  燕南飛道:“你不去?”

  傅紅雪道:“決不去。”

  燕南飛道:“我能去的地方,你為什么不能去?”

  傅紅雪道:“因為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就因為你不是我,所以你決不會知道我的悲傷和痛苦。

  這句話他并沒有說出來,也不必說出來。

  燕南飛已看出他的痛苦,甚至連他的臉都已因痛苦而扭曲。

  這里只不過是個妓院而已,本是人們尋歡作樂的地方,為什么會引起他如此強烈的痛苦?莫非他在這種地方也曾有過一段痛苦的往事?

  燕南飛忽然問道:“你有沒有看見那個陪我到鳳凰集,為我撫琴的人。”

  傅紅雪搖頭。

  燕南飛道:“我知道你沒有看見,因為你從不喝酒,也從不看女人。”

  他盯著傅紅雪,慢慢地接著道:“是不是因為這兩樣事都傷過你的心?”

  傅紅雪沒有動,沒有開口,可是臉上每一絲肌肉都已抽緊。

  燕南飛說的這句話,就像是一根尖針,刺人了他的心。

  ——在歡樂的地方,為什么不能有痛苦的往事?

  ——若沒有歡樂,哪里來的痛苦?

  ——痛苦與歡樂的距離,豈非本就在一線之間?

  燕南飛閉上了嘴。

  他已不想再問,不忍再問。

  就在這時,高墻后突然飛出兩個人,一個人“噗”的跌在地上就不再動了,另一個人卻以“燕子三抄水”的絕頂輕功,掠上了對面的高樓。

  燕南飛出來時,窗子是開著的,燈是亮著的!

  燈光中只看見一條纖弱輕巧的人影閃了閃,就穿窗而人。

  倒在地上的,卻是個臉色蠟黃,干枯瘦小,還留著山羊胡子的黑衣老人。

  他一跌下來,呼吸就停頓。

  燕南飛一發覺他的呼吸停頓,就立刻飛身躍起,以最快的速度,掠上高樓,穿窗而人!

  等他穿過窗戶,才發現傅紅雪已站在屋子里。

  屋子里沒有人,只有一個濕淋淋的腳印。

  腳印也很纖巧,剛才那條飛燕般的人影,顯然是個女人。

  燕南飛皺起了眉,喃喃道:“會不會是她?”

  傅紅雪道:“她是誰?”

  燕南飛道:“明月心。”

  傅紅雪冷冷道:“天上無月,明月無心,哪里來的明月心?”

  燕南飛嘆了口氣,苦笑道:“你錯了,我本來也錯了,直到現在,我才知道明月是有心的。”

  無心的是薔薇。

  薔薇在天涯。

  傅紅雪道:“明月心就是這里的主人?”

  燕南飛點點頭,還沒有開口,外面已響起了敲門聲。

  門是虛掩著的,一個春衫薄薄,面頰紅紅,眼睛大大的小姑娘,左手捧著個食盒,右手拿著一罐還未開封的酒走進來,就用那雙靈活的大眼睛盯著傅紅雪看了半天,忽然道:“你就是我們家姑娘說的那位貴客?”

  傅紅雪不懂,連燕南飛都不懂。

  小姑娘又道:“我們家姑娘說,有貴客光臨,特地叫我準備了酒菜,可是你看來卻一點也不像是貴客的樣子。”

  她好像連看都懶得再看傅紅雪,嘴里說著話,人已轉過身去收拾桌子,重擺杯筷。

  剛才那個人果然就是明月心。

  黑衣老人本是想在暗中刺殺燕南飛的。她殺了這老人,先不露面,為的是也許就此想把傅紅雪引到這小樓上來。

  燕南飛笑了,道:“看來她請客的本事遠比我大得多了。”

  傅紅雪板著臉,冷冷道:“只可惜我不是她想像中那種貴客。”

  燕南飛道:“但是你畢竟已來了。既然來了,又何妨留下?”

  傅紅雪道:“既然我已來了,你為什么還不說?”

  燕南飛又笑了笑,走過去拍開了酒罐上完整的封泥,立刻有一陣酒香撲鼻。

  “好酒!”他微笑著道:“連我到這里來,都沒有喝過這么好的酒!”

  小姑娘在倒酒,從罐子里倒人酒壺,再從酒壺里倒人酒杯。

  燕南飛道:“看來她不但認得你,你是怎么樣一個人,她好像也很清楚。”

  酒杯斟滿,他一飲而盡,才轉身面對傅紅雪,緩緩道:“我的心愿未了,只因為有個人還沒有死。”

  傅紅雪道:“是什么人?”

  燕南飛道:“是個該死的人。”

  傅紅雪道:“你想殺他?”

  燕南飛道:“我日日夜夜都在想。”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冷冷道:“該死的人,遲早總要死的,你為什么一定要自己動手?”

  燕南飛恨恨道:“因為除了我之外,決沒有別人知道他該死。”

  傅紅雪道:“這個人究竟是誰?”

  燕南飛道:“公子羽!”

  屋子里忽然靜了下來,連那倒酒的小姑娘都忘了倒酒!

  公子羽!

  這三個字本身就仿佛有種令人懾服的力量。

  雨點從屋檐上滴下,密如珠簾。

  傅紅雪面對著窗戶,過了很久,忽然道:“我問你,近四十年來,真正能算做大俠的人有幾個?”

  燕南飛道:“有三個。”

  傅紅雪道:“只有三個?”

  燕南飛道:“我并沒有算上你,你……”

  傅紅雪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我知道我不是。我只會殺人,不會救人。”

  燕南飛道:“我也知道你不是,因為你根本不想去做。”

  傅紅雪道:“你說的是沈浪、李尋歡和葉開?”

  燕南飛點點頭,道:“只有他們三個人才配。”

  這一點江湖中決沒有人能否認。第一個十年是沈浪的時代,第二個十年小李飛刀縱橫天下,第三個十年屬于葉開。

  傅紅雪道:“最近十年?”

  燕南飛冷笑道:“今日之江湖,當然已是公子羽的天下。”

  酒杯又滿了,他再次一飲而盡:“他不但是天皇貴胄,又是沈浪的惟一傳人;不但是文采風流的名公子,又是武功高絕的大俠客!”

  傅紅雪道:“但是你卻要殺他。”

  燕南飛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要殺他,既不是為了爭名,也不是為了復仇。”

  傅紅雪道:“你為的是什么?”

  燕南飛道:“我為的是正義和公道,因為我知道他的秘密,只有我……”

  他第三次舉杯,突聽“波”的一響,酒杯竟在他手里碎了。

  他的臉色也變了,變成種詭秘的慘碧色。

  傅紅雪看了他一眼,霍然長身而起,出手如風,將一雙銀筷塞進他嘴里,又順手點了他心臟四周的八處穴道。

  燕南飛牙關已咬緊,卻咬不斷這雙銀筷,所以牙齒間還留著一條縫。

  所以傅紅雪才能將一瓶藥倒入他嘴里,手指在他顎上一夾一托。

  銀筷拔出,藥已入腹。

  小姑娘已被嚇呆了,正想悄悄溜走,忽然發現一雙比刀鋒還冷的眼睛在盯著她!

  酒壺和酒杯都是純銀的,酒罐上的泥封絕對看不出被人動過的痕跡。

  可是燕南飛已中了毒,只喝了三杯酒就中毒很深。酒里的毒是從哪里來的?

  傅紅雪翻轉酒罐,酒傾出,燈光明亮,罐底仿佛有寒星一閃。

  他拍碎酒罐,就找到了一根慘碧色的毒釘。

  釘長三寸,酒罐卻只有一寸多厚,把尖釘從罐底打進去,釘尖上的毒,就溶在酒里。

  他立刻就找出了這問題的答案,可是問題并不止這一個。

  ——毒是從釘上來的,釘是從哪里來的?

  傅紅雪的目光冷如刀鋒,冷冷道:“這罐酒是你拿來的?”

  小姑娘點點頭,蘋果般的臉已嚇成蒼白色。

  傅紅雪再問:“你是從哪里拿來的?”

  小姑娘聲音發抖,道:“我們家的酒,都藏在樓下的地窖里。”

  傅紅雪道:“你怎么會選中這罐酒?”

  小姑娘道:“不是我選的,是我們家姑娘說,要用最好的酒款待食客,這罐就是最好的酒!”

  傅紅雪道:“她人在哪里?”

  小姑娘道:“她在換衣服,因為……”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外面已有人替她接了下去:“因為我剛才回來的時候,衣服也已濕透。”

  她的聲音很好聽,笑得更好看。她的態度很幽雅,裝束很清淡。

  也許她并不能算是個傾國傾城的絕色美人,可是她走進來的時候,就像是暮春的晚上,一片淡淡的月光照進窗戶,讓人心里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美,說不出的恬靜幸福。

  她的眼波也溫柔如春月,可是當她看見傅紅雪手里拈著的那根毒釘時,就變得銳利了。

  “你既然能找出這根釘,就應該能看得出它的來歷。”她的聲音也變得尖銳了些,“這是蜀中唐家的獨門暗器。死在外面的那個老人,就是唐家惟一的敗類唐翔。他到這里來過,這里也并不是禁衛森嚴的地方,藏酒的地窖更沒有上鎖。”

  傅紅雪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她說的這些話,只是癡癡地看著她,蒼白的臉突然發紅,呼吸突然急促,臉上的雨水剛干,冷汗已滾滾而落。

  明月心抬起頭,才發現他臉上這種奇異的變化,大聲道:“難道你也中了毒?”

  傅紅雪雙手緊握,還是忍不住在發抖,突然翻身,箭一般竄出窗戶。

  小姑娘吃驚地看著他人影消失,皺眉道:“這個人的毛病倒真不少。”

  明月心輕輕嘆了口氣,道:“他的毛病的確已很深。”

  小姑娘道:“什么病?”

  明月心道:“心病。”

  小姑娘眨眨眼,道:“他的病怎么會在心里?”

  明月心沉默了很久,才嘆息著道:“因為他也是個傷心人。”

  只有風雨,沒有燈。

  黑暗中的市鎮,就像是一片荒漠。

  傅紅雪已倒下來,倒在一條陋巷的陰溝旁,身子蜷曲抽搐,不停地嘔吐。

  也許他并沒有吐出什么東西來,他吐出的只不過是心里的酸苦和悲痛。

  他的確有病。

  對他說來,他的病不但是種無法解脫的痛苦,而且是種羞辱。

  每當他的憤怒和悲傷到了極點時,他的病就會發作,他就會一個人躲起來,用最殘酷的方法去折磨他自己。

  因為他恨自己,恨自己為什么會有這種病!

  冷雨打在他身上,就像是一條條鞭子在抽打著他。

  他的心在流血,手也在流血。

  他用力抓起把砂土,和著血塞進自己的嘴。

  他生怕自己會像野獸般呻吟呼號。

  他寧可流血,也不愿讓人看見他的痛苦和羞辱。

  可是這條無人的陋巷里,卻偏偏有人來了。

  一條纖弱的人影,慢慢地走了過來,走到他面前。他沒有看見她的人,只看見了她的腳。

  一雙纖巧而秀氣的腳,穿著雙柔軟的緞鞋,和她衣服的顏色很相配。

  她衣服的顏色總是清清淡淡的,淡如春月。

  傅紅雪喉嚨里突然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就像是頭腹部中刀的猛虎。

  他寧可讓天下人都看見他此刻的痛苦和羞辱,也不愿讓這個人看見。

  他掙扎著想跳起來,怎奈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痙攣收縮。

  她在嘆息,嘆息著彎下腰。

  他聽見了她的嘆息,他感到一只冰冷的手在輕撫他的臉。

  然后他就突然失去了知覺,他所有的痛苦和羞辱也立刻得到解脫。

  等他醒來時,又已回到小樓。

  她正在床頭看著他,衣衫淡如春月,眸子卻亮如秋星。

  看見了這雙眸子,他心靈深處立刻又起了一陣奇異的顫抖,就仿佛琴弦無端被撥動。

  她的神色卻很冷,淡淡道:“你什么話都不必說。我帶你回來,只不過因為我要救燕南飛,他中的毒很深了。”

  傅紅雪閉上眼睛,也不知是為了要避開她的眼波,還是因為不愿讓她看見他眼中的傷痛。

  明月心道:“我知道江湖中最多只有三個人能解唐家的毒,你就是其中之一。”

  傅紅雪沒有反應,可是他的身子忽然就已站了起來,面對著窗戶,背對著她。

  他身上穿的還是原來的衣服,他的刀還在手邊,這兩件事顯然讓他覺得安心了些,所以他這次并沒有掠窗而出,只冷冷地問了句:“他還在?”

  “還在,就在里面的屋子里!”

  “我進去,你等著。”

  她就站在那里,看著他慢慢地走進去。看到他走路的姿勢,她眸子也不禁流露出一種難以解釋的痛苦和哀傷。

  過了很久,才聽見他的聲音從門簾后傳出:“解藥在桌上。”聲音還是冰冷的,“他中的毒并不深,三天之后,就會清醒,七天之后,就可以復原了。”

  “但是你現在還不能走!”她說得很快,好像知道他立刻就要走,“就算你很不愿意看見我,現在還是不能走!”

  風從窗外吹進夾,門上的簾子輕輕波動,里面一點回應都沒有。

  他走了沒有?

  “我很了解你,也知道你過去有段傷心事,讓你傷心的人,一定長得很像我。”明月心的聲音很堅定,接道:“可是你一定要明白,她就是她,既不是我,也不是別的人。”

  ——所以你用不著逃避,任何人都用不著逃避。

  后面一句話她并沒有說出來,她相信他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風還在吹,簾子還在波動,他還沒有走。

  她聽見了他的嘆息,立刻道:“如果你真的想讓他再活一年,就應該做到兩件事。”

  他終于開口:“什么事?”

  “這七天內你決不能走!”她眨了眨眼,才接著說下去:“中午的時候,還得陪我上街去,我要帶你去看幾個人。”

  “什么人?”

  “決不肯再讓燕南飛多活三天的人!”

  中午。

  一輛馬車停在后園的小門外,車窗上的簾子低垂。

  “為什么要坐車?”

  “因為我只想讓你看見他們,并不想讓他們看見你。”明月心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也不想看見我,所以我已準備在臉上戴個面具。”

  她戴的是個彌陀佛面具,肥肥胖胖的臉,笑得好像是個胖娃娃,襯著她纖柔苗條的腰肢,看來實在很滑稽。

  傅紅雪還是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蒼白的手里,還是緊握著那柄漆黑的刀。

  在他眼中看來,這世上仿佛已沒有任何事能值得他笑一笑。

  明月心的一雙眸子卻在面具后盯著他,忽然問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第一個要帶你去看的人是誰?”

  傅紅雪沒有反應。

  明月心道:“是杜雷,‘一刀動風雷’的杜雷。”

  傅紅雪沒有反應。

  明月心嘆了口氣,道:“看來你脫離江湖實在已太久了,居然連這個人你都不知道!”

  傅紅雪終于開口,冷冷道:“我為什么一定要知道他?”

  明月心道:“因為他也是榜上有名的人。”

  傅紅雪道:“什么榜?”

  明月心道:“江湖名人榜!”

  傅紅雪臉色更蒼白。

  他知道已經在江湖中混出了名的人,是誰也不肯向誰低頭的!

  昔年百曉生作“兵器譜”,品評天下高手,雖然很公正,還是引起了一連串兇殺,后來甚至有人說他是故意在江湖中興風作浪。

  如今這“江湖名人榜”又是怎么來的?是不是也別有居心?

  明月心道:“據說這名人榜是出自公子羽的手筆,榜上一共只有十三個人的名字。”

  傅紅雪忽然冷笑,道:“他自己的名字當然不在榜上。”

  明月心道:“你猜對了。”

  傅紅雪目光閃動,又問道:“葉開呢?”

  明月心道:“葉開的名字也不在,這也許只因為他已完全脫離了江湖,已經是人外的人,已經在天外的天上。”

  傅紅雪沉默著,目光似已忽然到了遠方。

  遠方天邊,涼風習習,一個人衣袂獨舞,仿佛正待乘風而去。

  明月心道:“我知道葉開是你惟一的朋友,難道你也沒有他的消息?”

  傅紅雪的目光忽又變得刀鋒般冷酷,冷冷道:“我沒有朋友,一個都沒有。”

  明月心在心里嘆了口氣,轉回話題,道:“你為什么不問我,榜上有沒有你的名字?”

  傅紅雪不問,只因為他根本不必問。

  明月心道:“也許你本來就不必問的,榜上當然有你的名字,也有燕南飛的!”

  她沉吟著,又道:“這名人榜雖然注明了排名不分先后,可是一張紙上寫了十三個名字,總有先后之分。”

  傅紅雪終于忍不住問:“排名第一的是誰?”

  明月心道:“是燕南飛!”

  傅紅雪握刀的手一陣抽緊,又慢慢放松。

  明月心道:“他在江湖中行走,為什么永無安寧的一日,你現在總該明白了。”

  傅紅雪沒有開口。馬車已停下,正停在一座高樓的對面。

  會賓樓的樓高十丈。

  “我知道杜雷每天中午都在這里吃飯,每天都要吃到這時候才走。”明月心道,“他每天吃的都是四樣菜和兩碗飯,一壺酒,連菜單都沒有換過!”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瞳孔卻已開始收縮。

  他知道自己這次又遇見了一個極可怕的對手。

  江湖中高手如云,何止千百,榜上有名的卻只不過十三個。

  這十三個人,當然都是極可怕的人物。

  明月心將車窗上的窗簾撥開一點,向外眺望,忽然道:“他出來了。”

  日正當中。

  杜雷從會賓樓走出來的時候,他自己的影子正好被他自己踩在腳下。

  他腳上穿的價值十八兩銀子一雙的軟底靴,還是嶄新的。

  每當他穿著嶄新的靴子踐踏自己的影子時,他心里就會感到有種奇特的沖動,想脫掉靴子,把全身都脫得光光的,奔到街心去狂呼。

  他當然不能這樣做,因為他現在已是名人,非常有名。

  現在他做的每件事都像夜半更鼓般準確。

  無論到了什么地方,無論要在那地方耽多久,他每天都一定在同樣的時候起居飲食,吃的也一定是同樣的菜飯。

  有時他雖然吃得要發瘋,卻還是不肯改變!

  因為他希望別人都認為他是個準確而有效率的人,他知道大家對這種人總懷有幾分敬畏之心,這就是他最大的愉快和享受。

  經過十七年的苦練,五年的奮斗,大小四十二次血戰后,他所希望得到的,就是這一點。

  他一定要讓自己相信,他已不再是那個終年赤著腳沒鞋穿的野孩子。

  鑲著寶玉的刀在太陽下閃閃發光,街上有很多人都在打量著他這柄刀,對面一輛黑漆馬車里,好像也有兩雙眼睛在盯著他。

  近年來他已習慣被人盯著打量了,每個名人都得習慣這一點。

  可是今天他又忽然覺得很不自在,就好像一個赤裸的少女站在一大群男人中間。

  這是不是因為對面車輛里的那兩雙眼睛,已穿透他鍍金的外殼,又看見了那個赤著腳的野孩子?

  ——一刀劈裂車廂,挖出那兩雙眼睛來。

  他有這種沖動,卻沒有去做,因為他到這里來,并不是來找這種麻煩的。

  近年來他已學會忍耐。

  他連看都沒有向那邊看一眼,就沿著陽光照耀的長街,走向他住的客棧。每一步跨出去,都準確得像老裁縫替小姑娘量衣服一樣,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恰巧是一尺二寸。

  他希望別人都能明白,他的刀也同樣準確。

  明月心輕輕放下了撥開的窗簾,輕輕吐出口氣,道:“你看這個人怎么樣?”

  傅紅雪冷冷道:“一年內他若還不死,一定會變成瘋子。”

  明月心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他現在還沒有瘋……”

  車馬又在“一品香”對面停了下來。

  一品香是個很大的茶館,茶館里通常都有各式各樣的人,越大的茶館里人越多。

  明月心又撥窗簾,讓傅紅雪看了很久,才問道:“你看見了什么?”

  傅紅雪道:“人。”

  明月心道:“幾個人?”

  傅紅雪道:“七個。”

  現在正是茶館生意上市的時候,里面的客人至少也有一兩百個,他為什么只看見了七個?

  明月心居然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眼睛里反而露出贊美之色,又問道:“你看見的是哪七個?”

  傅紅雪看見的七個人是——兩個下棋的,一個剝花生的,一個和尚,一個麻子,一個賣唱的小姑娘,還有一個伏在桌上打瞌睡的大胖子。

  這七個有的坐在角落里,有的坐在人叢,樣子并不特別。

  為什么他別的人都看不見,偏偏只看見了這七個?

  明月心非但不奇怪,反而顯得更佩服,輕輕嘆息著道:“我只知道你的刀快,想不到你的眼更快。”

  傅紅雪道:“其實我只要看見一個人就已足夠。”

  他正在看著一個人。

  剛才還伏在桌上打瞌睡的胖子,現在已醒了,先伸了懶腰,再倒了碗茶漱口,“噗”的把一口茶噴到地上去,打濕了旁邊一個人的褲腳,他就趕緊彎下腰,賠著笑用衣袖替那人擦褲腳。

  一個人若長得太胖,做的事總難免會顯得有點愚蠢可笑。

  可是傅紅雪在看著他的時候,眼色卻跟剛才看著杜雷時完全一樣。

  難道他認為這胖子也是個很可怕的對手?

  明月心道:“你認得這個人?”

  傅紅雪搖搖頭。

  明月心道:“但是你很注意他。”

  傅紅雪點點頭。

  明月心道:“你已發現他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這個人有殺氣!”

  明月心道:“殺氣?”

  傅紅雪握緊了手里的刀,道:“只有殺人無數的高手,身上才會帶看殺氣!”

  明月心道;“可是他看起來只不過是個臃腫愚蠢的胖子。”

  傅紅雪冷冷道:“那只不過是他的掩護而已,就正如刀劍的外鞘一樣。”

  明月心又嘆了口氣,道:“看來你的眼比你的刀還利。”

  她顯然認得這個人,而且很清楚他的底細。

  傅紅雪道:“他是誰?”

  明月心道:“他就是拇指。”

  傅紅雪道:“拇指?”

  明月心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近年來出現了一個很可怕的秘密組織?”

  傅紅雪道:“這組織叫什么名字?”

  明月心道:“黑手!”

  傅紅雪并沒有聽見過這名字,卻還是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壓力。

  明月心道:“到目前為止,江湖中了解這組織情況的人還不多,因為他們做的事,都是在地下的,見不得天日。”

  傅紅雪道:“他們做的是些什么事?”

  明月心道:“綁票、勒索、暗殺!”

  一只手有五根手指,這組織也有五個首腦。

  這胖子就是拇指,黑手的拇指!

  馬車又繼續前行,窗簾已垂下。

  明月心忽然問道:“一只手上,力量最大的是哪根手指?”

  傅紅雪道:“拇指。”

  明月心道:“最靈活的是哪根手指?”

  傅紅雪道:“食指。”

  明月心道:“黑手的組織中,負責暗殺的,就是拇指和食指。”

  拇指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他有一身別人練不成的十三太保橫練童子功。

  因為他本是宮中的太監,從小就是太監,皇宮大內中的幾位高手,都曾經教過他武功。

  食指的出身更奇特,據說他不但在少林寺當過知客僧,在丐幫背過六只麻袋,還曾經是江南風尾幫,十二連環塢的刑堂堂主。

  他們手下各有一組人,每個人都有種很特別的本事,而且合作已久。

  所以他們暗殺的行動,從來也沒有失敗過。

  明月心道:“但是這組織中最可怕的人,卻不是他們兩個。”

  傅紅雪問道:“是誰?”

  明月心道:“是無名指。”一只手上,最笨拙的就是無名指。

  傅紅雪道:“無名指為什么可怕?”

  明月心道:“就因為他無名。”

  傅紅雪承認。

  聲名顯赫的武林豪杰,固然必有所長,可是一些無名的人卻往往更可怕。因為你通常都要等到他的刀已刺入你心臟時,才知道他的可怕。

  明月心道:“江湖中從來也沒有人知道誰是無名指,更沒有人見過他。”

  傅紅雪道:“連你也不知道?”

  明月心苦笑道:“說不定我也得等到他的刀已刺人我心口時才知道!”

  傅紅雪沉默著,又過很久,才問道:“現在你還要帶我去看什么人?”

  明月心并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道:“這小城本來并不是個很熱鬧的地方,可是最近這幾天,卻突然來了很多陌生的江湖客。”

  現在她對這些人已不再陌生,因為她已調查過他們的來歷和底細。

  傅紅雪并不驚奇。

  他早已發現她絕不像她外表看來那么樣單純柔弱。在她那雙纖纖玉手里,顯然也掌握著一股巨大的力量,遠比任何人想像的都大得多。

  明月心道:“我幾乎已將他們每個人的底細都調查得很清楚,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傅紅雪道:“誰?”

  明月心還沒有開口,忽然間,拉車的健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車廂傾斜,幾乎翻倒。

  她的身子卻已在車廂外。只見一個青衣白襪的中年人,倒在馬蹄下。

  已人立而起的健馬,前蹄若是踏下來,他就算不死,骨頭也要被踩斷。

  趕車的已拉不住這匹馬,倒在地上的人身子縮成一團,更連動都不能動了。

  眼看著馬蹄已將踏下,明月心非但連一點出手相救的意思都沒有,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

  她再看著傅紅雪。傅紅雪也已到了車廂外,蒼白的臉上全無表情,更沒有出手的意思。

  人群一陣驚呼,馬蹄終于踏下,地上的青衣人明明就倒在馬蹄下,每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卻偏偏沒有被馬蹄踩到。等到這匹馬安靜下來時,這個人也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不停的喘著氣。

  他的臉雖然已因驚懼而變色,看來卻還是很平凡。他本來就是個很平凡的人,連一點特殊的地方都沒有。

  可是傅紅雪看著他的時候,眼神卻變得更冷酷。

  他見過這個人。剛才被拇指一口茶打濕了褲腳的,就是這個人。

  明月心忽然笑了笑,道:“看起來你今天的運氣真不好,剛才被人打濕了褲子,現在又跌得一身都是土。”

  這人也笑了笑,淡淡道:“今天我運氣不好,比我運氣更壞的人還不知道有多少!今天我倒霉,明天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比我更倒霉!人生本來就是這樣子的,姑娘又何必看得太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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