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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一章 民國二十八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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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白,紅,硝煙里的三原色。

  每一次閃光,像鎂光燈,凝固了每一次瞬間。

  每一個瞬間,變成每一張陳舊的黑白照片,拼接出每一個片段,連成灰色記憶。

  一滴血,試圖滑下,刺刀長鋒。

  冰冷的槍栓拉柄,錚亮光滑,泛光。

  金屬,泥土,不屈的手,臟污的臂章。

  軍灰色,隱約在灰色,灰色的火。

  凝固著燃燒,黑色的缺憾邊緣,灰燼,與卷曲帽檐下的黑暗,永遠看不清的眉眼。

  望著,卻無法,觸摸。

  這是一個夢。

  蘇青從床上坐起來,這是她第一次在夢里看清了魔鬼的臉,那魔鬼總是出現在一張張相片里,然后一張張相片逐漸掛滿了她的所有空間。

  天色已經亮了,室內不那么暗淡,小紅和葵花依然在酣睡。

  又忍不住回憶那夢,其中一張相片……是那混蛋穿警裝的,是在黑夜里,在一盞昏亮門燈下,隔著刺刀……那身黑白相間的狗皮和那個混蛋很配!他天生就是一個敗類!他就是!

  輕輕穿好衣衫,輕輕推開門,春天的黎明不太冷,朝東看,朝霞暈染了大半個東方,一個瘦小的八路軍身影正在順梯子爬上了團部的墻頭,明晃晃的朝霞刺眼映襯出那昂揚身影與軍號,起床號被吹響,悠揚風中。

  她又改為朝西看,大北莊盡頭,遠遠的山腳,一間小破房,禁閉室也沐浴在朝霞里。

  “該!”她忍不住低聲說,然后得意偷笑了一下,再重新變成冷若冰霜看朝陽。

  時近晌午,春風中的陽光曬得山崗暖洋洋,枯草中顯出了嫩綠,半枝頭見了花苞。

  山路上逐漸出現十五六個身影,大多穿了軍裝,一個個背著行李沒掛槍。

  他們是新兵,心情看來都不太好,好不容易成了八路軍了,誰不想去主力團呢,現在倒好,眼看著別人一大波一大波被主力團劃走,只剩下他們這十幾個被分派到大北莊。

  大北莊,是獨立團,最窮的團,據說也是最爛的團,連窮帶爛師長都懶得管,命苦!苦命!

  進村了,行李都沒卸直接操場列隊了,發現他們并不是唯一的新兵,還有幾十個,早他們十幾天在這了。

  新兵連的教官正在向他們做簡單介紹:“我姓趙,叫趙鐵,一連的,在你們新兵期間,是你們的教員,這段期間,你們叫我趙教員也行,叫連長也可以……我只強調兩個字:執行!我只強調一句話:鐵一般的紀律……”

  隊列中的新兵向身邊低語:“才到的?你叫啥?”

  還背著行李這位低聲答:“小甲。”

  “我是十天前來的,你猜這教官小名叫啥?嘿嘿……鐵蛋,團里好些人這么稱呼他。據說……”

  這時教官的聲音猛地提高:“說話那位,現在給我到西山上去留下你的名,如果你慢了,正好可以為獨立團節約一份冇午飯!”

  說話的新兵傻了眼,抬頭望望天,這不眼看要開飯了么?慌得撒腿猛向西。

  “包括聽眾!”教官的眼轉而嚴肅地看向小甲,冰寒。

  心中委屈,也沒敢爭辯,放下行李正欲跑,那沒人情味的教官又淡淡補充:“包括行李。”

  “你小子屬什么的?好了,不用扶我了,趕上了趕上了,命可以丟,飯不能不吃,哎呀我……呼……”

  小甲背著自己的行李,還拽了這位害他陪葬的碎嘴半路,呼哧帶喘地進了炊事班大院。

  院子里早已人滿為患,一張張破爛長條桌子全都坐滿了人,好些只能蹲墻邊吃,各種聲音繁雜,好不熱鬧。小甲曾經在師里停留了幾天,相比于師里那井井有條的安靜飯堂,這獨立團簡直就是個市場!

  沒想到,還能有一張空桌子,小甲的心情終于好了些,剛停在這張桌子邊,便被碎嘴給扯開了:“坐不得坐不得!可不行!瘋了你!”

  “沒看那么多人蹲著吃?人都傻啊有空桌子不坐?”

  “給團長留的嗎?”

  “要是給團長留的就好了,那張桌子是被人給霸占了!懂不懂?那是大惡霸的桌子。”

  小甲無語,這里居然還有大惡霸?滑天下之大稽!

  身為剛來的新兵蛋子,信不信都得忍,忿不忿只能去領飯然后蹲墻邊吃。

  沒多久,那張空桌子坐下了第一個人。

  小甲忍不住問身邊正在吸溜湯的碎嘴:“他就是大惡霸?”

  “不是。他是團部通信班班長,叫小豆。”

  沒多久,又出現了兩個。

  “這……”

  “這是衛生隊的小紅和葵花。”

  第四個到達,老遠就開始朝桌子邊的三位嘻嘻哈哈。

  “警衛排排長,叫小丙。”

  第五位隨即出現,小甲仍不住挑了挑眉毛:“他……”

  “沒錯,咱們的‘好’教官,趙鐵同志。他同時也是一連主力排長……怎么樣,寒心了吧?”

  小甲這氣兒還沒來得及喘勻了,碎嘴突然推了他一下:“看到剛進門這位沒有?”

  成熟高挑身影,明晃晃的白大褂,陽光下慵懶的微笑,看得小甲手里的湯都端灑了:“這……難道……是……大……”后面兩個字他都不忍心說出口。

  “這是獨立團的大神啊你個瞎!是麻雀窩里的鳳凰!惡霸能長成這樣嗎?團長政委都怕三分呢我告訴你,這是周大醫生,全團唯二不必受傷就能吃小灶的!”

  “唯二?”

  這時一個炊事兵扎著圍裙從廚房里出來,端著托盤上頭擺好了碗筷,一溜穩定小跑匆匆經過蹲在墻邊的小甲面前,直奔那張桌子,笑嘻嘻把碗筷往剛剛坐下的周大醫生面前擺:“周姐,您辛苦!嘿嘿……”

  看得小甲牙疼:“他這也太……”

  碎嘴趕緊扯他一把:“小點聲!這炊事兵就是那惡霸的狗腿子!叫王小三,讓他聽見你這個小新瓜扭子就完了!”

  “哎呀我去……”碎嘴忽然朝大門口伸脖子,一臉緊張兮兮:“來了……來了來了……”

  破門扇吱嘎一聲輕響,一對小辮兒出現在陽光下,扎得說歪不歪說正又不正的,看起來到這光景她還沒梳頭呢!小個頭比槍高點不多,一雙漂亮大眼清澈中顯萎靡,楚楚;一雙小黑鞋無精打采地邁,居然軍人式地習冇慣性晃肩;不看天不看周圍不理那張桌上人朝她招呼,可憐兮兮地蹭到了那張桌邊上悶頭坐。

  “這是誰家的可憐丫頭?”看得小甲恨不能把自己手里的湯碗送過去給她喝。

  碎嘴的面色更加嚴肅了,謹慎到以極其低的聲音鄭重說:“她——就是人面獸心的大惡霸!人稱缺德丫頭,紅霸村。那桌子是她的。”

  咣啷啷——小甲的湯碗掉在地,一碗湯灑了個干凈,久久不能從癡呆中清醒過來,年輕的人生觀毀了個稀碎。

  癡呆的小甲沒能再注意到,一個半大小子滿臉鼻涕跑過他身旁,還一邊朝那張桌子回答:“我來給班長他們拿午飯。”周醫生朝他道:“小,馬良那份必須是稀的,絕對不能讓他吃干,聽到沒有!”鐵蛋似乎在對小丙說:“到今天,這小子仍然是最值得我這教官驕傲的學員……”

  癡呆的小甲也沒能注意到,一個土豆般的呆頭戰士隨后經過他身旁,路過那冇張桌子時繼續目不轉睛走過說:“俺給連長送飯去了。”

  依稀中,那張桌上的人似乎在勸:“丫頭,何必那么較真呢!我們都信你的好槍法……”

  依稀中,那丫頭開口說話了:“他出的就是個餿主意!天下最餿的爛主意!打看信的,我打的就是看信的!結果看信的是個少尉……我那會兒還全天下的吹呢,姑奶奶我丟人丟大了!”

  “興許那少尉就是中隊長呢,也許他代理指揮了唄。”

  “代理個屁啊代!事后的戰場我全看過了,最大的才少尉,中隊長最起碼也該是個中尉啊!”

  “哎呀我天,這都快一個月了,你也不能沒完沒了啊?那大狗……也怪可憐人的,躲你都躲成耗子了,餓得天天到我那衛生隊綠著眼睛偷吃的。”

  咣當一聲拍桌子響:“怪不得我一直抓不著他!周阿姨,原來是你?你……我現在就要他狗命去!”

  一對小辮兒在陽光下風風火火沖出了院子大門。

  陽光下,大北莊懶洋洋的暖,春風綠了半山,渾水河倒映著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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