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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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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十天過去了。

  太平居早已經恢復如常,當時徐茂修幾人被抓入牢中時,吳掌柜一個人硬撐著也只停業三天,并沒有引起多大的注意。

  此時門前車馬絡繹不絕,廳堂客滿,等候的人在門前涼棚下或坐或站,或者吃著免費的茶點,或者看著門匾的字說笑,完全沒人知道這短短十幾rì,圍繞這太平居發生了什么事。

  徐茂修帶著幾分輕松從窗前收回視線,目光落在室內時又幾分憂色。

  一只手顫抖著握住一雙筷子,伸向盤子里的菜,但很快啪嗒一聲,筷子落在地上,裹著白布的手有些僵硬的停留在空中。

  一旁跪坐的阿宋嫂掩面哽咽。

  “再來。”程嬌娘說道。

  李大勺應聲是,再次伸出手。

  筷子落地的聲音一次又一次的響起,門外的吳掌柜忍不住嘆口氣,身后有腳步聲傳來,他回過頭,看到范江林疾步而來。

  范江林指了指里面,用眼神詢問,吳掌柜點點頭,擺擺手。

  二人走開幾步。

  “說了那事了嗎?”范江林問道。

  吳掌柜搖頭。

  “一來就問李大勺,三東家也在里面,還沒來得及說。”他說道。

  提到李大勺,大家的面色都有些憂傷,齊齊的嘆口氣。

  手雖然接好了,但是抓握卻不行,更別提將來提刀切菜做飯了。

  如果是其他人,有手這個擺設也就知足了,但對于李大勺來說,擺設用的手,跟沒有一樣。

  伴著筷子再次啪嗒落地,李大勺手也重重的落地,俯頭在上。

  屋子里響起男人的嗚咽聲。

  徐茂修不忍再看,將視線轉向窗外。

  “娘子,娘子,你不是說能治好的嗎?”

  阿宋嫂哭著跪行幾步,俯身在程嬌娘面前,泣不成聲。

  “阿宋嫂,你這話什么意思?”婢女不悅說道。

  “話不是話的意思。”程嬌娘接過話說道,“不用急。”

  婢女應聲是后退一步不說話了。

  “雖然接上,但能恢復如何我不能保證。”程嬌娘說道,“只能慢慢的養了。”

  如果養不好呢?就目前來看,縱然將來能抓握,但要想像以前那樣做精細刀工,只怕是很難了。

  屋子里沉默一片,只有阿宋嫂的啜泣聲。

  “李大勺,你幾歲開始學廚?”程嬌娘忽的又問道。

  嗚咽的李大勺停頓下。

  幾歲?

  他有些怔怔。

  好餓啊…

  一個瘦瘦小小的孩子站在廚房的角落里,吃著手指瞪大眼看著灶火上忙碌的人,香氣四溢,他口水不住的流下。

  學做飯就會有飯吃……

  我要學做飯,這樣一輩子就不會挨餓了…..

  但長大以后才知道,其實并不是這樣的。

  “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程嬌娘說道。注1

  婢女咦了聲。

  “娘子,還說不會作詩,這真是好詩。”她說道。

  “不是吞噬tsxsw我做的。”程嬌娘說道。

  “那是誰?”婢女問道。

  程嬌娘沉默一刻。

  “不知道,想不起來。”她轉頭對婢女說道。

  怎么說起詩來了?門外的范江林和吳掌柜對視一眼,還好屋子里的話題很快又轉回來。

  “你六歲跟著下廚打雜。”程嬌娘說道,“到出師掌勺用了多少年?”

  或許是失去往昔,李大勺很容易追憶往昔。

  “我笨,學的不好。”他說道,帶著濃濃的鼻音,“一直到二十三歲才掌勺,還是托竇老太爺的賞識…”

  說到這里心酸痛無比。

  當初賞識的竇家的人,如今廢了他的又是竇家的人。

  成也竇家,敗也竇家,所以要這么說,其實他得到的這一切原本就是一場空么。

  “你用了十七年。”程嬌娘說道,“才練的如今的廚藝,覺得時間長嗎?”

  李大勺搖搖頭。

  “那時候你是用右手學廚的是吧?”程嬌娘問道。

  李大勺愣了下,那是自然。

  “你的右手不如以前,但你還有左手。”程嬌娘看著他說道,“我再給你十七年,你再重頭來過如何?”

  左手?從頭來過?

  李大勺愣愣的看著程嬌娘,其他人也看向她。

  “吳掌柜,大哥。”程嬌娘卻沒有再說,而是看向門邊喊道。

  吳掌柜和范江林忙應聲進來了。

  “三哥說你有事要和我商量。”程嬌娘說道。

  話題就這樣轉開了?一旁李大勺呆滯中,吳掌柜和徐茂修對視一眼,徐茂修沖他點點頭。

  “是,竇七找過好幾次了。”吳掌柜便坐下來說道,“托人、親自來找我,找東家們跪著哭著,非要把神仙居送給咱們。”

  “太平居是咱們的,要回來也不為過,神仙居又不是咱們的,無緣無故的如何要的?”程嬌娘說道。

  “他說這本就是依著娘子的過路神仙而起的,如今也算是物歸原主。”吳掌柜含笑說道,“娘子,他已經嚇破膽了,說別的不求,只求一條命活。”

  “真是可笑,無緣無故的,誰會要他的命。”程嬌娘搖頭說道,沉吟一刻。

  有緣有故的才會要命。

  在場的人心里都說道。

  “當然不是白送”吳掌柜說道,“是盤賣。”

  徐茂修在一旁笑了笑。

  “不過是早晚的事。”他說道。

  劉校理這個靠山倒了,竇七以為這個神仙居還能開下去?

  早晚要賤賣盤出,如今倒打著賠禮道歉的旗號來送人情,也太小瞧人了。

  “既然是買賣,那就由掌柜的做主吧。”程嬌娘說道。

  應下了?那便是說要放過竇七一馬了,徐茂修有些驚訝。

  “妹妹,那個竇七豈不是便宜了?”他皺眉說道,“一切都是他搞出來的事體!”

  徐棒槌等人已經做好了夜半去將竇七裝麻袋投入河水中的準備了。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程嬌娘說道。

  這種不論男女說來都讓人感到溫和安然的話,此時此刻屋子里的人聽了,都覺得有些怪異。

  這個娘子原來也是這般菩薩心腸?但偏偏行的又多是羅剎之舉。

  雖然想不透為什么,但徐茂修沒有再問,而是點點頭。

  “好,那就按妹妹說得來。”他說道。

  吳掌柜高興的應聲是,在他看來,生意越大越好,更何況這也是他們受了這么多麻煩該得的補償。

  程嬌娘又看向李大勺,李大勺還是一副神魂不在的樣子。

  “你看,我現在又多了一個食肆。”程嬌娘說道,“竇家醉風樓能給你十七年的時間,我這兩個店自然也能,只是看你敢不敢了。”

  為什么不問愿不愿意?

  屋中人心中念頭閃過,帶著幾分不解。

  李大勺看向程嬌娘,嘴唇蠕動兩下,沒有說話。

  “那曾經的十七年你受過的苦很多,而接下來的十七年,你受的苦將會更多。”程嬌娘看著他說道,“而且這跟以前的苦還不同,那十七年的苦是外在的缺吃少穿,生活困頓的苦,接下來的十七年,你的吃喝生活無須擔憂,你的妻兒老母無憂,但是,你卻要比那十七年過的更苦,這種苦,是心里的苦,你要承受壓力,絕望,別人的嘲笑質疑歧視,以及生活無憂之下的自我懈怠頹廢……”

  沒錯,拿著工錢,吃著人家賞的飯,卻干不了活,付不出對等的勞作,一rì兩rì沒人說什么,一年兩年呢?三年四年呢?

  那種壓力是能將人逼瘋壓垮的吧。

  李大勺身子微微發抖。

  “這種苦,比起生活困頓的苦更難以忍受,更痛苦,所以,你敢不敢受這個苦?”程嬌娘問道。

  屋子里一陣沉默,所有人似乎都在考慮,如果換做自己,敢不敢受這種苦?能不能受這種苦?

  “病可不以治,命可不以醫。”程嬌娘接著說道,慢慢站起身來,“其實,都在自己,你想如何,我便給你如何,所以最重要最關鍵是,你想如何。”

  李大勺深吸一口氣,看向程嬌娘。

  “多謝娘子。”他說道,俯身施禮,“小的愿意。”

  他已經兩次翻身,又兩次被打倒,他就不信了,他的命就真的改不了治不好,不就是十七年嗎?再來便是!

  阿宋嫂掩嘴再次哭泣,只不過這一次,眼中不再是絕望哀傷而是帶著歡喜。

  午后,程嬌娘起身告辭,徐茂修相送。

  “rì后哥哥回家就近了些。”程嬌娘說道。

  適才簡單商議過神仙居rì后的經營布置,范江林和徐茂修各自帶著幾個兄弟負責兩處。

  因為太平居有豆腐坊,所以留下的人手要多一些,徐茂修則帶著兩人來城中神仙居。

  “是。”徐茂修笑著點頭。

  “哥哥們的傷無礙了吧?”程嬌娘問道。

  “沒事,那點皮肉傷,就是看著嚇人而已。”徐茂修笑道。

  “怕嗎?”程嬌娘看著他問道。

  徐茂修笑了。

  “妹妹不是說了嗎?”他說道,“心里的苦遠遠大于外界困頓的苦,同樣,外界境遇的可怕跟內心的恐懼相比,不值一提,有妹妹在,我們沒什么可怕的。”

  程嬌娘含笑施禮。

  “快去吧,別想了。”徐茂修笑道,伸手放下車簾。

  馬車慢行駛過街道,rì漸西沉,街上依舊繁華,臨近京兆府衙門時,路被人群堵住了。

  “出什么事了?”

  婢女探身詢問。

  “出什么事了?”車夫忙也大聲詢問路人。

  路人一臉興奮。

  “朱小娘子在京兆府跪門喊冤呢!”

  朱小娘子?

  婢女對京中熟悉,但這個名字倒有些不知。

  “德勝樓的前年選出的花魁!”車夫亦是興奮喊道,“才色雙全,千金難得一見呢!竟然當眾跪地喊冤!她有什么冤屈?”

  所謂花魁,必然不是那些娼,而是jì,既然是jì多隸屬于教坊司,入教坊司的自己賣身的很少,一多半是發配充入的女子。

  家中犯了事,合族合家牽連,那樣的女子多多少少心里都是有冤屈的吧。

  婢女坐回去,讓恨不得扔下車也要去瞧熱鬧的車夫繞路。

  “這與我們也不相干。”她說道。

  只是這次婢女料錯了,這件事還真與她們相干。

  五rì后,周老爺再次登門拜訪了,神情如同上次那般恭敬,且還多了幾分得意。

  在屋中坐定,他沒說話就先將一方契書推過來。

  “這是什么?”程嬌娘問道。

  “這是娘子的怡春堂。”周老爺陪笑說道。

  程嬌娘伸手拿過,端詳手中的契書。

  “這么快?”她說道,雖然面色如常,但聲音透出幾分驚訝,顯然這件事也是她沒有想到的,“這么快就有人推墻了?還能推得倒?”

  “是當初受劉校理陷害的一個官員的家眷,當初被他誣陷有罪,發配南州,死在途中,又jiān….咳咳….逼死了其女眷,余一個年約八歲的幼女,被賣入教坊司,當時那官員夫人咬舌自盡時將一方冤屈血書并證據藏入幼女懷中,也是劉校理疏忽沒有斬草除根,這么多年此女一直牢記仇恨,此次得到時機便擊鼓鳴冤,雖然陛下惻隱劉校理病體,但無奈御史臺揪著不肯放。”周老爺帶著幾分得意,眉飛色舞說道。

  “哦,我知道了,那rì街上說德勝樓的花魁朱小娘子,原來是她啊。”婢女恍然說道,想到那rì街上所聞。

  “是啊,那朱小娘子在教坊司從不怨憤,十分聽話乖巧,琴棋書畫歌舞學的比別人更用功十分,當rì在堂上哭訴,如此不為別的,只為博得艷名,好能以身待得得力人相助,能為父母報仇。”周老爺帶著幾分感慨說道,“真是個剛烈女子啊。”

  “單靠剛烈也不行吧?”程嬌娘說道,“舅父大人也出了不少力吧?”

  一個罪官余家眷頂著一個花魁的名號或許會引來多一些的關注,但要想撼動皇帝的惻隱之心,還是不夠的。

  周老爺嘿嘿笑了,忍不住更加得意。

  “他劉校理能背后耍手段,我就不能了么?誰還沒個自己人推波助瀾,找一些陛下比較忌諱的罪過來,更何況,一個風疾癱瘓的大人,再也不為人所需,從這時候起,不會再有人為他所用了。”他說道。

  程嬌娘笑了笑沒有說話。

  “雖然陛下惻隱,又因為他病了,不能治他的罪,但他的兒子們好幾個被下了大獄待查,家財也被清查,哦,沒想到這家伙竟然有如此多的隱產田地….”周老爺繼續說道,眼睛發亮。

  這么多產業錢財,像他這樣聽到了眼睛發亮的人自然不在少數。

  而這些人一定會將劉校理的境遇再次雪上加霜。

  “只是,我到底是位卑,輪不到我下手,不過,我還是把怡春堂給娘子你弄來了。”周老爺又有些慚愧,

  程嬌娘點點頭。

  “那就多謝舅父大人費心了。”她施禮說道。

  “不敢,不敢,應該的應該的。”周老爺忙還禮說道,“娘子拿著這個最合適不過。”

  程嬌娘再次施禮,將面前的契書遞給婢女,婢女高興的收起來。

  “這一次還真不錯,送出去一個太平居,竟然得來一個神仙居,還有一個藥鋪。”她歡喜說道,又歪歪頭思索,“不知道還有沒有人想要咱們的太平居,說不定還能得什么好東西。”

  周老爺聽得心里只抽抽,走出程嬌娘家門,他又掀起車簾,看著后邊正徐徐關上的宅門,可見那女子背影窈窕,身旁婢女丫頭正圍繞雀躍說笑,一派輕松恬靜。

  真是輕松啊,輕輕松松的人不知鬼不覺的就做到了這一切。

  何止一個神仙居一個藥鋪,還有一個京官經營了幾十年的家業前途灰飛煙滅啊,說不是滅族,也跟滅族差不了多少了。

  誰知道誰又肯相信這一切都是這個江州傻兒背后所為!

  這個江州傻兒!

  :劉校理終于被踩下再無翻身之機,程嬌娘在京城算是站穩了腳,生活是否就此可以一帆風順了?

注1;《蠶婦》宋。張俞  今rì一更,上班第一天忙,抱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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