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嬤嬤,崔先生為什么找我?”隨言嬤嬤出了伴月居,走了一段路后,安嵐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言嬤嬤看了她一眼:“姑娘過去不就知道了。”
安嵐遲疑了一會,就小心翼翼地道:“安嵐愚笨,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在崔先生跟前表現得不妥,還請嬤嬤能指點一二。”
言嬤嬤頓了頓,然后依舊打著官腔道:“姑娘多慮了,依老身看,姑娘聰慧無雙。”
一點都聽不出究竟是何意,安嵐也不好再多問。
到了玉衡殿后,藍靛正要跟著安嵐一塊進去,卻被言嬤嬤給攔下了:“崔先生只見安嵐姑娘。”
藍靛看了安嵐一眼,就往后退一步。
安嵐想了想,便道:“你先回去吧,忙你的去。”
藍靛看了看安嵐,想了想,就應下了。
待藍靛轉身離開后,言嬤嬤才道:“安嵐姑娘,崔先生等許久了。”
安嵐點頭,踏上層層臺階,跨過高高的門檻,再次走進崔文君的寢殿。
跟上次不同,這一次,崔文君是半躺在鋪著雪貂毛的美人榻上,身上披著件妃色的對襟褂子,腰上蓋著一條白色的毯子,毛茸茸的,泛著亮澤,毛毯一直垂到地上。美人榻下面也鋪著一張厚實的地毯,美人榻的自個腳沉入地毯足有三寸,未有地毯鋪到的地方,那地磚也是暖的,暖而香,令人不覺間就放松下來。
自打生了孩子后,崔文君就懼冷,即便是盛夏,她的手腳也是冰涼的,自己調理了多年,見效甚微。所以,玉衡殿有春。有夏,有秋,就是沒有冬天。冬天,在她心里。因而她一直懼冷。
安嵐走過去行了禮,崔文君卻沒什么反應,闔眼臥在榻上,似真的睡著了。
安嵐等了一會,詢問了看向言嬤嬤,言嬤嬤卻沒有給她任何表示。
因為已經有花香了,所以玉衡殿內沒有點香,只是這廳內,就擺著一盆滿月山茶,但卻能令里里外外滿室都生香。特別是越靠近崔文君。那香味就越濃,就好似,她就是那山茶幻化出來的。
約一刻鐘了,崔文君竟還沒有醒過來的意思,安嵐遲疑了一下。就低聲道:“崔先生既已經歇下了,我就不便再打擾……”
“我讓你走了嗎。”崔文君終于開口,然后慢慢睜開眼,“不耐煩了?”
“先生誤會了,我只是怕沖了先生這滿室的花香。”安嵐忙解釋,“先生殿內,無論是侍女還是侍香人。身上都未佩香,我身上確實佩戴了香囊,所以……所以才不敢多留。”
崔文君往她腰下看了一眼,便道:“將你的香囊拿來我看看。”
安嵐一怔,卻也不敢再多嘴,小心解下自己的香囊。放到言嬤嬤手里。
崔文君接過去,看了看,然后道:“這里頭的香,是你自己配的?”
安嵐應聲:“是,讓先生見笑了。”
“配得不錯。”崔文君看著這香囊有些出神。片刻后,才又接著問,“這香囊,也是你自己做的?”
“是”
崔文君閉了閉眼,這樣的香囊,她和白純都會,不過,她做得比白純好。而此時她手里這個香囊,做工也不差,比當年的白純強,但比她做的,還是差了些。
崔文君摸著香囊上的花紋:“樣式和針法都有些別致,是誰教你的?”
安嵐回道:“是安婆婆教的。”
果然是她,崔文君心里嘆了口氣,只是,那老婆子到底是真的一點都不知情,還是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她再次看向安嵐,拿著香囊的手不由緊了幾分,這么多年,竟就在她眼皮底下,她卻一點都不知道。
崔文君接著問:“你說,你七歲以前的事,全都不記得了?”
安嵐點頭:“是。”
“你只記得,你是七年前入的源香院,是被人牙子賣進來的。”
安嵐再次點頭:“是。”
崔文君的聲音忽然變得有些模糊,甚至還有了回音:“你,祈禱你,不是在騙我。”
如果是騙了她,如果是白純的孩子,那她會讓她知道,什么叫后悔!
安嵐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夢見自己又回到源香院了,她還是香使長。
香院的人事變換太多,繁雜沉冗的庶務一下子壓過來,還有晉香會要準備,時間遠遠不夠,可她怎么還分神這么久!
“安嵐。”熟悉又陌生的房間,金雀一臉笑的走過來,“我聽說,你讓廚房做了燉羊肉,咱們晚上一塊去婆婆那用飯吧!”
她有些愣怔:“金雀!”
“還發什么呆,快走吧。”金雀拽著她往外走去,門被拉開,白光涌了進來。
她忽然從床上醒了過來,仔細一看,自己在誰在香使的房間,她揉了揉兩步太陽穴,原來是夢!王掌事和桂枝逼得太厲害,居然讓她夢到自己成功坐上香使長的位置。她閉了閉眼,卻覺得熟悉的畫面不停地從眼前閃過,王媚娘死了,連喜兒要嫁人了,婆婆的身體又不好了,石竹和桂枝暗中偷情,香院內波濤暗涌,王掌事幾次將她叫過去,或明說或暗示,一樁樁一件件,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她起身,想出去透口氣,卻一開門,就被外頭的眼光晃花了眼。
“安嵐,那兩老婆子吃飯去了,我能不能水盆放下來吧,我,我堅持不住了!”
金雀小心又害怕的聲音在耳邊回響,她恍過神,才發現自己剛剛差點暈過去。
今天的活沒做完,又被兩個監工的老婆子刁難,讓她們跪在烈日下,兩手還舉著一盆水。
她才將水盆放下,身后的鞭子就抽過來,她痛得渾身一顫,死死咬著牙。
金雀大聲哭喊求饒,卻有人在一旁幸災樂禍。
好痛……
婆婆哭了,給她和金雀上了藥后,摸著她們的腦袋說:“香奴的命由不得自己啊。”
那她不要做香奴,她不要做香奴……
王掌事找她過去,滿臉心疼,滿嘴關心,斬釘截鐵地說要為她懲罰那兩婆子,只要她認他做干爹。
干爹!?
她知道干爹是什么意思,她驚惶地從王掌事那逃了出來,害怕得渾身顫抖。
她不要做香奴!
活沒做好,她被派去喂馬,馬廄那里來往的人很少,只是每天都有兩個院侍會到那走一圈。
他們知道她是被罰到這的,有個院侍看她的眼神總帶著幾分不懷好意。
她及盡小心,卻還是被那個院侍給堵住了。
他捂著她的嘴,用力扯她的衣服,她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他驚叫了一聲,大怒之下一個巴掌甩過來,她半邊臉都麻了,嘴里都是血,耳朵聽不見了,她沒哭,她掙扎著要拿那把切干草的長刀,她要捅了他!捅死他!
她不要做香奴,死也不要!
有人在關鍵時刻循聲趕了過來,她滿身狼狽地回去,金雀一臉驚惶地抱著她,不敢讓人知道,怕遭人落井下石,于是只得死死咬著牙,無聲地哭。
崔文君站在窗外,看著屋里那兩孩子,心里五味陳雜,手心反復握住又松開。
如果,如果是她的孩子,是她那可憐的孩子,她勢必將這整個香院掀翻,一個都別想逃!
如果,如果不是她的孩子,是那賤人的,那,這些又與她何干!都是活該,她不順勢推一把已是仁慈。
你究竟是誰!是誰?
崔文中兩手緊緊握成拳,胸口起伏得有些厲害。
看得越多,了解得越深,就越被那個尋不到的答案折磨,錐心蝕骨,鮮血淋漓。
這個答案,她一定要知道!
時光回溯,眼前的小姑娘一年比一年小,精致的臉蛋慢慢變得稚嫩,不變的是,她永遠有干不完的活,以及不時的責罰。唯一慶幸的是,有安婆婆在一旁,只是,安婆婆也不過是無意中碰到她,便撿了過去拉扯看顧。
回溯了七年時光,到了最關鍵的這一年。
崔文君的臉有些發白,這幾日她的精神耗損極大,時光回溯的香境又是最耗費精神,她本不應這么著急,只是,她等不了,一時一刻都等不了。
她要認她的孩子!
七年前,小安嵐剛入香院,沉默寡言,怯弱少,茫然多,不似一般的孩子。
她似真的沒有任何記憶,有個瞎了一只眼睛的老媽子覺得她跟自己死去的閨女很像,就認了她做女兒,只是沒幾個月,那老媽子因去外采香藥,結果摔崖死了。
她要找娘,有人騙她,她娘在長香殿,她傻傻的就上去了。
長香殿呵,哪是什么人都能上來的地方!
崔文君看到白廣寒,愣了一下,神色復雜,原來如此。
但是,這不是她真正關心的。
小安嵐被抬了回來,崔文君走到床邊,看著趴在床上那個小小的身影,手不覺抬了起來,卻遲疑了一會,又放下去。
時光繼續回溯,但,這一次,竟是一片茫白。
崔文中怔住,轉頭看床上那個身影,怎么可能!?
這孩子,真的沒有前面那幾年的記憶!
崔文君搖頭,不可能,存在過的事情永遠不會消失。
她凝神,眼前終于出現隱隱約約的景象,果然,崔文君暗自點頭,只是下一刻,她看清楚展現在她眼前的景象后,再次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