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之啊,近日諸事順利否?”
在淮安府署的二堂,韓文坐在上首的位置上,拿腔作勢地對蘇昊問道。蘇昊坐在他的下首,在蘇昊的對面,是剛剛來到淮安府的韓文的師爺方孟縉,他和蘇昊也是老熟人了。
“一切都順利。”蘇昊道,“潘總督對于我提出的治河方略頗為欣賞,獨文他們已經拿出了一個引淮穿黃的方案,就等著黃河封凍之后,開始動工。此項工程若能圓滿完成,洪澤湖水位可以下降一丈以上,淮安府百萬黎民就不用再頭頂著一盆水過日子了。”
“太好了,此事若能做成,上游的泗州、鳳陽各府也能免去淮河泛濫之厄,這可是造福于數百萬人之事啊。”韓文感慨道。
蘇昊道:“此工程還有一些細節需要推敲,熊經歷和獨文、經兮他們現在都在夜以繼日地忙碌,我想,最終完成這項工程,應當不成問題。”
“唉,這淮河泛濫,給淮安、泗州各府的百姓帶來的苦難實在是太多了。可惡的是,那些豪強還在趁災打劫。本府到任不過區區數月,接到的有關這方面糾紛的狀子,已經是數以百計了。有些案子,本府明明知道苦主有冤情,但卻沒有辦法替他們申冤,實在是有負圣恩啊。”韓文說道,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眼神似乎不經意地向蘇昊瞥了一下,就等著看蘇昊有沒有這方面的悟性了。
蘇昊注意到了韓文的暗示,他坐正身體,問道:“府尊,不知這些案子是什么情況,學生或許能夠助府尊一臂之力。”
韓文呵呵地笑了起來,他等的就是蘇昊這句話。自從認識蘇昊以來,韓文各方面都很順心,官職更是一下子就從七品升到了四品,這是他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他在心里已經把蘇昊當成了自己的福星,所以遇到事情就想著蘇昊或許能夠幫自己一下。
“近日有幾個案子,都是涉及到豪強仗勢強占農家田地的。方師爺,你去把卷宗拿來給改之看看。”韓文扭頭對方孟縉說道。
方孟縉應了一聲,起身出去了。不一會,他就拿著幾卷材料回來了。他把材料遞到蘇昊面前,說道:“這些都是在下面幾個縣審過的案子,縣里判的是原告敗訴,這些原告不服,又把狀子遞到府衙來了。”
蘇昊接過這些材料,認真地翻看了一番,不由得也皺起了眉頭。
這些案子,發生在淮安府下屬的清河、鹽城、安東等縣,各個案子的當事人之間并沒有明顯的關聯。但這些案子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豪強地主強占農民田地,而縣衙卻以沒有證據為名,拒絕替農民討還公道。
原來,私人的田地都是有地契作為憑證的。這些地契在業主手上有一份,官府手上也有一份。一旦發生土地產權糾紛的時候,業主可以拿著地契去找官府要求主持公道,官府根據手中掌握的地契來判定某一塊田地的歸屬。這種處理土地糾紛的方法,在中國歷史上已經采用多年,是大家都能夠接受的。
然而,當年的地契存在著一個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地契上對于土地位置的界定,必須借助于當地的一些醒目標志物,比如說東至什么河,西至什么坡之類,這樣打官司的時候才能定位。如果這些標志物發生了變化,原有的地契就成了一紙糊涂賬。到時候如果有人把劃分地界的石碑挪個位置,業主說理都找不到地方。
韓文接到的這些官司,就是這種情況。由于淮河泛濫,下游各縣都受到波及,許多小河流被泥沙淤積填埋掉了,有些原本是平地的地方,卻變成了河流。洪水來臨的時候,許多農民都舉家逃難去了,等到洪水退去,這些人返回家園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田地已經被并入了豪強地主家的地界,自己手上空有一紙地契,卻無法收回屬于自己的土地。
在這種情況下,失地農民當然會選擇向官府告狀,要求官府替自己討回土地。官府的衙役們拿著地契前往事主所指示的地方,卻找不到地契上所指明的標志物,所以無法作出判斷,只能是維持現狀,讓事主自己去找證據來證明自家土地的位置。
從擁有幾畝薄田,變成一無所有,農民們當然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在縣衙里無法打贏官司,他們便涌向淮安府,寄希望于府衙能夠替他們主持公道。這些天,韓文天天都要接到這種狀紙。這些農民反正也是無家可歸了,索性就拖兒帶女地坐在府署門外,一邊乞討,一邊等著青天大老爺給他們做主。
“以府尊之見,這些農民都是有冤屈的嗎?”蘇昊放下卷宗,對韓文問道。
韓文道:“我看過他們的地契了,都是真的,所以他們的冤屈肯定是真的。只是,他們聲稱豪強地主所占的田地就是他們原來的田地,此事卻不好判定。下面那些縣衙判案,也是這個道理,我身為知府,也很難抓住他們的什么把柄。”
“方師爺,你看呢?”蘇昊又對方孟縉問道。
方孟縉道:“此事其實是很清楚的,趁洪水泛濫之機私移界碑,借以強占他人田地,這種案子并不少見。在這些案子里面,可能有個別一兩樁是農家自己找不著自己的田地了,或者田地被水所毀,無法耕作,所以想趁亂侵占他人的田地來彌補,這種刁民也是有的。不過,以老夫的判斷,剩下的絕大多數都是官紳勾結,讓無權無勢的百姓吃啞巴虧。”
“方師爺確信嗎?官員之竟至于斯?”蘇昊追問道,下面這些地方官可都是韓文的下屬,方孟縉這樣說,相當于把韓文的手下一竿子全打了。
方孟縉道:“洪水沖毀標志物,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但如果官府有意替農民做主,多找一些鄉老了解一下情況,恢復原來的地界還是能夠做到的。這些官員、吏役們互相推諉,其中必是得了豪強的好處。改之,你對官場之事了解太少,這種事情實在是太普遍了。”
韓文輕輕咳嗽一聲,插話道:“方師爺,也不可一概而論吧,我大明官場還是有一些清官的。”
“那是,那是,要不我大明如何能夠承平至今呢?”方孟縉連忙改口,他知道這只是韓文在蘇昊面前說的官話,在私底下,韓文也經常哀嘆官場上無官不貪的。
韓文轉頭對蘇昊說道:“話又說回來,著落到這淮安府,這吏治確有些崩壞,本府到任幾個月,對此已經深有感觸了。淮安府天災不斷,官吏們很難做出政績。沒有政績,就很難升遷。沒有升遷的機會了,自然就會琢磨一些歪門邪道的事情。這一節,改之能夠領悟吧?”
“我明白了。”蘇昊點點頭說道,他拍了拍手邊那些卷宗,問道:“府尊,你打算如何處置這些糾紛,學生又能夠做些什么呢?”
韓文道:“我身為一府之尊,替治下黎民做主,乃是本分。這些案子既然已經告到本府面前了,本府自然是要管一管的。非但要管,本府還要還這些百姓以公道,若讓本府查出下面州縣官吏有貪贓枉法之事,決不會輕饒。”
“嗯嗯,這是應該的。”蘇昊敷衍著應道。韓文剛才還說吏治崩壞,他深有感觸,現在又說什么“若讓本府查出”,要查他早就查了,還會等到現在。大明官場上的官員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韓文不過是一個剛剛提拔起來的知府,沒什么根基,如果聰明的話,他是根本不可能去大規模整治下屬官吏的。
韓文剛才那番話,也的確只是表明一個態度和決心而已,自己也沒有當真。說完這些,他繼續說道:“當然,查處官吏,也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當務之急,是要想辦法歸還那些農民的田地,讓他們能夠安居樂業。現在淮安城里滿是流民,萬一有不法之徒借機煽動,可是會釀成大亂的。”
“可是,州縣官府都無法確定這些土地的歸屬,府尊又有什么好辦法呢?”蘇昊問道。
方孟縉說道:“別人辦不到的事情,改之,你是有辦法辦到的。你手上不是有一個勘輿營嗎,這勘輿測繪之事,是你的長項。東翁的意思,是想請你出手,到各鄉各村去做田地清丈,順便就把這土地糾紛給解決了。”
“這……學生是不是有些越級了?”蘇昊遲疑道。
韓文道:“改之,你只要說你有沒有把握辦成此事,至于是不是你份內的事情,本府來協調就是。潘總督在此處治河,也是為了這百萬黎民的生計,我想他會應允的。再說,你剛才說起淮河穿黃入海,也要在我淮安府開掘入海河道吧?事先做些河道的勘測,難道不是你份內之事?”
“呃……府尊所言有理。”蘇昊認輸了。其實他在聽了韓文說的情況之后,也有幾分想出手幫一幫這些可憐的失地農民的意思,只是猶豫于自己是否有這個資格。現在聽韓文這樣說,他覺得也無法推辭了。治河是為了百姓,土地清丈也是為了百姓,兩件事并不沖突。
韓文見蘇昊點頭了,便高興地說道:“那好,改之,你先回去做些準備,挑些得力的人手出來,準備到各州縣去清丈田地。我先向州縣行一個文,就說府衙要派員去解決這些糾紛,讓他們配合。等和下面的州縣聯系好之后,你就可以出發了。”
“謹遵府尊安排。”蘇昊應道。
“你要多帶些人,下面有些豪強沒準會恃強對抗,你若是手邊沒有幾個人手,只怕會吃虧的。”韓文又叮囑道。
蘇昊道:“府尊請放心吧,學生心里有數。”
“我對你蘇改之,倒一向是很放心的。”韓文說道。說完這些正事,他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然后似乎是不經意地說道:“小女前幾日已經隨方師爺一起到了淮安,改之,你不是說還有事要她幫忙的嗎?”
“幫忙?”蘇昊有些糊涂,他今天過來,正是得到了有關韓倩已經到淮安的消息,但他從來沒有說過要韓倩幫自己什么忙啊。不過,他也僅僅是一愣,旋即就明白過來了,連忙笑著說道:“正是,正是。學生近日擴編勘輿營,繡工這邊也添了不少人手。韓小姐繡功出眾,學生的繡工隊正是韓小姐一手培訓出來的。所以學生斗膽想請府尊允許,讓韓小姐抽空到我勘輿營去指點一下繡工隊。”
“這是正事,本府豈能不允?”韓文捻著胡子,故作矜持地說道,“改之啊,小女就在后衙,你有事就當面去跟她說吧。”
“多謝府尊。”蘇昊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自己的準岳父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