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士為知己者死。這泉州府的官員們,倒大多數都是好樣的,雖然不善鉆營,在地方上卻是能吏。只是多少年來,他們便是在這里默默耕耘著,也從未有人在他們面前褒獎一句,即使有,也不過是敷衍罷了,所有的政績都在知府頭上,他們這些下屬官員的名字,連出現在奏章上的資格都沒有。
因此此時聽見金鳳舉竟是如此衷心的稱贊他們,怎不令這些官員小吏熱血沸騰?頓時就將金鳳舉引為知己,只覺著這位小侯爺果然是有過人之處,難怪能得皇帝青眼。不說別的,只說他這份待人以誠,以他侯爺之尊,又有幾人能夠做到?先前那些知府巡撫指揮司,爵位還沒有一個,官位也未必比金鳳舉的御前欽差就高,一個個卻是官腔打的十足,哪里有小侯爺這樣的平易近人?竟說出“自己不能把自己當做侯爺,你們也不能把我當做侯爺”這樣謙遜的話來。
因一個個正感慨間,卻聽金鳳舉又嘆道:“驕傲之余,我卻又為各位感到心酸。這泉州城的官不好當啊。聽內子說,自從搬出府衙后,你們中這幾個還算是上官的,竟是都找不到一處好房子落腳。內子也曾問詢過,方知素日里你們的薪俸倒是都用在了周濟百姓身上。這是你們廉明仁厚,可惜泉州城就在海邊,倭寇每次登陸,又是以此處為主,以至于這城里百姓竟成了一個無底洞。只不過如今圣上和太子已經決心蕩平倭寇,今次咱們已經獲得了一場勝利。他日倭寇再來進犯,正該一鼓作氣掃平倭寇,雪我民恨兵恥,揚我國威。到那時,泉州城得了太平,想來百姓們就再不用幾位大人倒貼腰包,只有如此。各位和百姓們才都能過上好日子,你們說是不是?”
“大人說的沒錯。咱們不缺掃平倭寇的決心和熱血,怕的便是朝廷沒有下定這個決心。做好這個準備。如今借大人神威,倭寇受到前所未有的重挫,正是還我沿海太平的好時機。下官愿做大人的馬前卒,為大人搭橋開路。”
“沒錯沒錯,咱們雖是文官,卻也不怕倭寇……”
“大人,下次再打倭寇,且帶上我吧,這沿海所有的山林海島,就沒有我不熟悉的……”
金鳳舉一番話,點燃了所有官員的熱血和情緒。他心中也是感動,點點頭。慢慢道:“大家不用急,一月之內,倭寇必定卷土重來,到時還要借重諸位。當今圣上宏圖偉略。早已定下開海之策,只要倭寇之患蕩平。泉州便可作為港口,建立市舶司,到那時,和海外諸國的貿易必定空前繁榮,之所以告訴你們這些,便是要你們珍重自己。戰場上對敵固然要無所畏懼,卻也不能熱血上頭橫沖直撞,若枉送了性命,可就看不到未來那如錦繁華了。”
一句話說的眾人雙眼放光,開海禁之事在官員中一直有流傳,只是從未曾有過準信兒,此時聽到金鳳舉明明白白這樣說,哪里能不讓眾人心動?待聽到他最后一句話,眾人又忍不住大笑起來。
從前堂回來,傅秋寧便問起那被殺死的倭寇的情況,聽金鳳舉一說,她也是目瞪口呆,遂笑道:“當日我雖是有這念頭,才命人將那幾個倭寇曝尸,卻沒料到成效竟如此顯著,如此一來倒是好,這城里再不是那兩三個倭寇可以躲藏的地方兒了。”
金鳳舉笑道:“是,人人皆兵,這豈不是最可怕的?只怕那兩個倭寇這會兒是要絞盡腦汁想著怎么出城去。不過如今城墻下都是五步一個崗哨,他們再想故技重施,怕是不那么容易了。”
想到這里,便坐在榻上,揮手命幾個丫鬟出去,他才看向傅秋寧道:“秋寧,你覺著這次的事情,會不會和婉瑩有關?今年這些倭寇委實來的早了些。而且……”他沉吟了一下,才又小聲道:“這次倭寇人數并不多,倒有大多數是我大寧朝得人。從前我也常聽說過,有大寧人冒充倭寇燒殺搶掠,只是我總覺著,這樣沒良心的人哪有那么多,卻沒想到這一次真是長了見識。”
傅秋寧也是吃了一驚,失聲道:“有這種事?”想想又點頭道:“也是,龍生九子尚且九子不同,何況人乎?巨大的利益面前,的確會有亡命之徒鋌而走險。只是這件事情,我想來想去,應該和婉二奶奶無關。爺請想想,她從來到這府衙之后便病倒了,可是從哪里去接受傳遞消息?更何況,又有什么消息可傳的?”
金鳳舉目光越發冷冽,搖頭道:“秋寧啊,你與世無爭過了六年,于這爭斗之道還是弱了些。難道你忘了那幾個官眷被逼著搬出府衙之事?”
傅秋寧不由得吃了一驚,接著皺眉想了一回,喃喃道:“是,那件事的幕后主使者必定沒安好心,想著讓爺失去擁護,獨木難支寸步難行,這是有的,但卻未必是婉二奶奶的主張,更和倭寇之事沒什么關系吧?”
金鳳舉冷笑道:“你難道忘了?當日咱們要把其他院落倒出來的時候,她是怎么反對的?那樣激烈的態度,若不是我說外面有宅子,讓她們去住,怕是還沒辦法壓服下去呢。若說渠道,那暗中示意將領們逼迫官員搬出府衙的幕后主使,豈不就近在咫尺?何況這府衙中人口又雜,若說有幾個眼線聯系,難道還是什么難事?”
“爺這樣說,倒也有道理。只不過,和倭寇又有什么關系?”傅秋寧的確是想不通,暗道太子再怎么著也不至于和倭寇勾結吧?
剛想到這里,卻聽金鳳舉冷哼一聲道:“我明白,你必定想著,太子怎么著也不至于和倭寇勾結。然而利益面前,哪有什么敵人朋友?更何況,這一次倭寇數量不多,倒是許多寧朝人假扮倭寇,太子既把我發配來了這么個地方兒,便是打定了主意不讓我活著回去,如此一來,他能不在此地收買勢力?要讓我死,自然是死在倭寇手中最好。”
他說到這里,便坐到傅秋寧身邊,正色道:“自然,這些是沒有證據的,我也只是推斷而已。秋寧,我們可以這樣假設,太子將我發配過來,目的便是要我死于倭寇之手,但是我的能力他也明白,要怎樣讓我處處掣肘呢?自然是和下屬官員離心離德。所以才有官眷被迫搬離府衙的事。這事婉瑩怕是也知道,但她們卻沒想到第二天你便知道了真相,又將那些官眷接了回來,婉瑩用盡辦法阻止不成,只好將這消息透露出去。如此一來,既不能離間我和府衙這些官員,那就只有兵行險招,趁我此時還沒站穩腳跟的時候,弄一大隊倭寇過來。太子口頭上不是給了我一個抗倭指揮的名義嗎?他盼著我越俎代庖,引起抗倭衛所官兵的反感呢,或者能在陣前送命就最好。只不過他恐怕也沒料到,皇上竟下了明旨封我為抗倭總指揮,而這些倭寇也是鎩羽而歸。所謂人算不如天算,大抵如此。”
傅秋寧認真思考了一會兒,點頭道:“爺的推斷不無道理。不過京城距離此地路途遙遠,這幾件事情接踵而來,必定不是太子的命令,怕是有一個人坐鎮于此,這些命令便是他隨機應變的。”
金鳳舉點頭道:“自然,你也不能把太子的手下都想成草包啊。不過如今那人應該不會再有什么動作了吧?”
“爺為什么這么說?”傅秋寧有些好奇,暗道金鳳舉怎么會有這樣自信?冷不防鼻頭被丈夫刮了一下,聽他輕笑道:“你啊你,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秋風起,真正的倭寇大部隊可不就是要來了呢?這樣現成的利刃,殺我正好,他們又何必還要再費心機?”
傅秋寧笑道:“若真的是這樣,他們打的主意倒是不錯,我只怕那把刀卻未必像他們想象中的鋒利哩。”她是從現代穿越過來的,自然明白日本人的特性,那就是:遇弱則強,遇強則弱。對于弱小的人,他們是可勁兒欺負壓榨,但是一面對強者,就成了夾著尾巴的狗。而金鳳舉很明顯不是前幾年他們所面對的弱雞將領。皇上既已下定決心開海禁,怎么能容許沿海有這些憂患存在,不然的話,老爺子也不會在御駕親征之時同意將愛將派過來吧?或許從一開始,老頭兒便摸清了兒子的套路,這一環一環,全都在他的謀算之中。
想到此處,傅秋寧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暗道如果真是這樣,那這皇帝也未免太厲害了,簡直就是諸葛亮再世啊。
“秋寧你說的不錯,想要借刀殺人,也得看看是什么樣的刀,什么樣的人。”金鳳舉傲然一笑,傅秋寧最愛他的自信模樣,顧盼神飛之間,自有無數豪情。因下死力盯著看了兩眼,方才笑道:“不過,爺也別太驕傲了,免得下次再和那些窮兇極惡的倭寇對上,會有輕敵之舉。”
“放心,你夫君是這樣的人嗎?”金鳳舉微微一笑,然后拍著傅秋寧的肩膀道:“這幾日府里便偏勞你了,我要仔細研究一下府衙遺留的案卷,之前從士兵口中得知的倭寇之事,畢竟只是片面,對倭寇的上岸地點,戰斗策略等的預測和估計,還是要依靠案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