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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瑟華年誰與度(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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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死輪回的愛情:華年誰與度(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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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將千齡兮此遇,荃何為兮獨往  《擬小山》

  仰幽巖而流盼,撫桂枝以凝想。

  將千齡兮此遇,荃何為兮獨往?

  我不記得自己八歲的時候能識什么文字,我只是平凡如草芥的煙火女子。倒是翻閱全唐詩為神童徐惠,太宗賢妃娘娘的早慧而詫異驚艷。五月學語,四歲通讀論語,八歲便能作出詩文。想是《離騷》已然讀得透徹,方能在父親出的仿離騷體下作出這首《擬小山》。

  仰幽巖而流盼,撫桂枝以凝想。

  將千齡兮此遇,荃何為兮獨往?

  那是八月的桂子細細碎碎的開滿的院落,微風撫過一路的清幽,紛揚的淺黃花瓣落在肩頭,方八齡的徐惠已是脫去稚氣。仰望高山而能眉目流盼,伸手欲撫明月又凝思遐想。原君啊,千年前我們約定在此相遇,為何不攜我而獨自前往?系了她一心對屈原的崇敬與仰慕。

  徐父讀罷大驚。如此才華自然是掩蓋不住,十余歲徐惠的詩名便遠遠傳揚入長安。

  貞觀十年長孫皇后逝于立政殿。貞觀十一年徐惠和大批世家女子被征召入宮。后宮,是山重水復的寂寞深深,還是柳暗花明的華麗眷眷。只是早熟的徐惠,時時聽聞太宗的事跡,早已心生敬慕,縱淚別雙親,亦隱含絲絲期待的情愫。去往長安的路上她無暇他顧,夫妻匪易,契注朱繩,她似乎認定了他是她宿世的姻緣,她只知道不管隔著多少年歲的距離,一代盛世明君就在咫尺。終是入了宮門,因她遍涉經史,才華出眾,封了“徐才人”。

  才人在妃嬪二十七世婦的最末一級,應召入宮的封了才人或者連個封號都不得女子多不計數。合著更漏數著晨光,在一日日的青春寂寥中盼著得到君王的臨幸。侍君是才還是色?只她最明白她的君王,睿智英明如他,決計不會放任才不得所用,賢掩于色末。她終相信她在他的宮闈,不會如左芬之于司馬炎,怨含長哀,久居薄室。她不會自怨自艾,她始終卷不離手,臨閣對月,吟詩作賦,遍覽群書。她聽聞過太宗對皇后的深情,久登高臺遠望昭陵,她為他心痛,為長孫氏而欣慕慶幸,有天子為夫如此夫復何求。

  感于漢代武帝、成帝重色輕才,她寫下《長門怨》:

  舊愛柏梁臺,新寵昭陽殿。守分辭芳輦,含情泣團扇。

  一朝歌舞榮,夙昔詩書賤。頹恩誠已矣,覆水難重薦。

  她自是盼著與他相見,不為恩寵榮極,只是要一份平凡的知遇相守。或者也是寫下這首詩的初衷吧。她也會企望著詩作傳入他手間,這份才情得他的眷顧。以色侍君,能得幾日好?她自是心明如鏡。容顏會隨歲月衰老,只有才學會隨日月益厚。即便是后來她得了寵愛,于掖庭永巷中與大唐武媚擦肩而過,她對她依舊是那句忠固:只有昏君才迷戀宮人色貌,如今的主上賢明睿達,非色相可欺。”對于武媚無疑是醍醐灌頂之音。

  這詩作終究是為太宗所讀,他讀懂了她的心聲,憐才惜才如他,徐惠得以召幸。她終于與她所向所慕的天子相遇相知了。

  六宮粉黛如云,徐才人,一路得了君王的偏寵,不久封為三品婕妤,后又升二品充容。因她的到來,太宗對長孫皇后的傷痛略減。她的知書達理,通曉琴墨,她不絕于縷的書卷氣質,正如一幅絕佳的工筆仕女,又若詩經里走出的兼瑕女子詩心竹韻。

  韋妃、陰妃、楊妃、燕妃,盡管姿容絕代,只有徐惠擁有了長孫的賢、德、才。長孫皇后一如大唐盛世的雍容牡丹,而徐惠自是大唐八月飄香的桂子,淺淡細碎,卻余香幽然,聞之不倦。或者她們有著相似的眉目,相似的氣韻,長孫大方穩重,而徐惠多了幾分慧黠俏皮。新唐書曾記徐惠《進太宗》詩一首:

  朝來臨鏡臺,妝罷暫徘徊。

  千金始一笑,一召詎能來?

  一次太宗召見,徐惠遲遲不來,太宗大怒正要詰問,徐惠遣內侍送來這首詩。詩里是她天真可人,面對天子夫君,她深諳他的脾性,他讀罷,轉怒為喜。那一夜他是如何的擁他在懷,寵溺著,眷意深濃。他一路恩寵她,而她回報他的是更多的快樂和幸福。那或者是長孫皇后長辭后,他難得的展露笑顏。他聽她撫琴,他與她品詩論棋,他的長夜滿心孤寂終于可以有她來填滿。他甚至象長孫在世之時,滿身的國事操勞也帶到她的宮里,而她難得的是亦有直諫的才華與膽識。

  太宗晚年貞觀十九年東征高句麗,他一生宏圖大志,四方平定,他渴望著將最后一塊未納入版圖的土地征服。可他錯了,戰爭的背后是年連的兵役勞苦,百姓不堪重負。貞觀二十一年,又大肆興建翠微宮。此時魏征已亡多年,朝中已無直諫的大臣。貞觀二十二年,徐惠已然痛心疾首,不顧后宮干政之嫌,上疏諫阻兵役勞役。

  《舊唐書》中記載:自貞觀已來,二十有二載,風調雨順,年登歲稔,人無水旱之弊,國無饑饉之災。昔漢武守文之常主,猶登刻玉之符;齊桓小國之庸君,尚圖泥金之事。望陛下推功損己,讓德不居。億兆傾心,猶闕告成之禮;云亭佇謁,未展升中之儀。此之功德,足以咀嚼百王,網羅千代者矣。古人有云:“雖休勿休”,良有以也。守初保末,圣哲罕兼。是知業大者易驕,愿陛下難之;善始者難終,愿陛下易之……”

  情辭懇切,文采斐然。太宗閱完諫言,重視且喜歡,嘉賞徐惠行德,又念及魏征當年的諫言,反思一生功過。

  貞觀二十三年,追求尋仙聞道亦不能挽回太宗的生命,曾馳騁沙場一代英主闔然長逝了。徐惠哀傷成疾,困病中亦不肯受醫服藥,她言:“吾荷顧實深,志在早歿,魂其有靈,得侍園寢,吾之志也。”她愛他實在太深,她恨不能與他戎馬征戰,分享他走過的每一個春華秋實,而“君生我為生,我生君已老”。她還記得長孫皇后生前的一顆毒藥,長孫曾說若太宗先我而去,妾必服毒而隨。她亦是不肯獨活,終在太宗逝后追隨而去,芳齡二十四歲。

  宮人說我得世民你一世的寵眷,是因你對長孫的深情,我只是長孫一世的形影。形影又如何,我揚起燦然的笑意,是我敬皇后的賢德,深慕你們夫妻的相濡以沫,情深篤厚。我不怨你,我只恨我生的太遲,不能久伴君側。“將千齡兮此遇,荃何為兮獨往?”原來我問的不是原君,我問的是夫君,你為何獨往,不能攜我而去。我一生的妖嬈,繁華似錦的流年只為你一人綻放,君亦逝去,而我唯愿塵消散盡。

  佛說: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彼岸三途,我記得我們的約定。不可陌路相忘,今生的際遇,定要生死相隨,不再分離,與君相望。

十五)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  《春望詞》

  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

  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

  妹妹自成都寄來一幀照片,一襲紅裙,笑靨如花。這個伊妹兒的時代,她還是沒有改掉寫信的習慣。有些發黃的照片輕夾在粉紅的信紙里。

  成都、紅裙、紅箋,叫我想起那個大唐浣花溪畔制箋的女子詩妓薛濤。

  枝葉婆娑的朱槿花,怒放在那個初夏。她汲一抔浣花溪水,胭脂紅花搗泥,涂成詩箋。臻首間,落筆寫下《朱槿花》這樣的詩句:

  紅開露臉誤文君,司蒡芙蓉草綠云。

  造化大都排比巧,衣裳色澤總薰薰。

  蜀江水濯出了文君,又濯出了薛濤。這個女子,朱槿花,似她。她,亦愛朱槿花。一襲搖曳紅裙在身,遺世而獨立,盛放絕美的樣子。

  她生于長安,戰亂剛息,隨父流寓成都。

  八歲能詩,十六歲墮入樂籍。

  那時的她,是樂宴里一只靈動的金絲雀。漫舞楊花,吟詩酬對。在奢麗的青春里,遇上了劍南節度使韋皋。

  韋皋,這個有些傳奇在身的男人。浦一出生,便讓胡僧套上了神異的光環。幼小的嬰孩,能聽懂胡僧的話語,朝著那張丑陋的面孔綻開了微笑。胡僧言其為“諸葛武侯”轉世,是為守護蜀地而生的。嬰孩長大了,英武善戰,果然在蜀地掌權立功。又以文翰之美,冠于一時。

  他亦好宴風雅,廣結文客。她在他座下侍酒賦詩寫下《謁巫山廟》:

  亂猿啼處訪高唐,一路煙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尤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陽臺下,為雨為云楚國亡;

  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

  聞詩,舉座驚艷,韋皋拍案稱譽。一個迎來送往的女子口中道出這般以古諫今的詩句,澄凈里透著滄海桑田的悵惘。自此他對她青眼相加,又惋惜她屈才于賓宴之間,便欲上書朝廷給她個“校書郎”的官職。

  那個時代,女子做秘書郎,是韋皋的一時奇想,自然遭到部下的一致反對而最終不果。但他的奇想,到底看出了他慧眼識才與愛惜。經過“女校書”一事的渲染,巴山蜀水間多了一個女子的才名。韋皋給了她惜才提攜的恩情,隨才名而至的,是名流士子的詩詞往來唱和。

  詩人王建寫下《寄蜀中薛濤校書》:

  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里閉門居。

  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

  清澄碧透的錦江逶迤到萬里橋邊,映出枇杷花里她調琴寫詩的姿態。看古往今來,紅塵煙火里,泠泠七弦上,撫琴吟哦時,可以留名的釵群詩文之中,有幾人可出其右。王建給了她最高的贊譽。

  韋皋有自己與玉簫女的兩世情緣故事,他之于薛濤,不過是蜀江蕩滌繁華的一出曖昧,而曖昧的距離遠卻沒有到達愛情的岸。

  他給不了她婚姻的誓言,亦不會把心交托給她,自然不能給她深切的愛戀。他給了她提攜,給她一個物質豐裕衣食無憂后更廣闊的舞臺。才名高了,一時在名流圈中炙手可熱。韋皋,破吐蕃征沙場的白馬大將軍,只手可遮住東西川一片天,與自己曖昧的女人卻在其他男子身邊流連周旋,醋意橫生了。即便不是愛情,她是他的所有物,所以他在乎,一紙罰書將薛濤送到了松州。

  如果薛濤在與韋皋的往來里原本還存有愛情的幻想。這一次松州之行,卻叫她清醒了,她走在山路里,風餐露宿,月光照見自己卑微的身份。時事比人強,去往松州的途中,她落筆寫下了著名的十離詩:

犬離主  馴擾朱門四五年,毛香足凈主人憐,

  無端咬著親情客,不得紅絲毯上眠。

筆離手  越管宣毫始稱情,紅箋紙上撒花瓊。

  都緣用久鋒頭盡,不得羲之手里擎。

馬離廄  雪耳紅毛淺碧蹄,追風曾到日東西。

  為驚玉貌郎君墜,不得華軒更一嘶。

鸚鵡離籠  隴西獨處一孤身,飛去飛來上錦茵。

  都緣出語無方便,不得籠中更喚人。

燕離窩  出入朱門未忍拋,主人常愛語交交。

  銜泥穢污珊瑚枕,不得梁間更壘巢。

珠離堂  皎潔圓明內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宮。

  只緣一點玷相穢,不得終宵在掌中。

魚離池  戲躍蓮池四五秋,常搖朱尾弄綸鉤。

  無端擺斷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鷹離臂  爪利如鋒眼似鈴,平原捉兔稱高情。

  無端竄向青云外,不得君王臂上擎。

竹離亭  蓊郁新栽四五行,常將勁節負秋霜。

  為緣春筍鉆墻破,不得垂蔭覆玉堂。

鏡離臺  鑄瀉黃金鏡始開,初生三五月徘徊。

  為遭無限塵蒙蔽,不得華堂上玉臺。

  寄人籬下,依附于他人的生存。黛玉可以唱花謝花飛的悲戚。薛濤不可以,縱使才高八斗,心比天高,到底身如浮萍,斂了內心的苦澀,唯有在荊棘叢生的塵世里委婉求生。聰穎冷靜如她,怎會不知,自由是主人給的,金絲雀到底飛不出籠。男人氣恨她忘記自己的身份,逾越出曖昧的界限,一個官妓的命運生死,終究還是由這個男人一手掌控。所以她用犬、筆、馬、鸚鵡、燕、珠、魚、鷹、竹、鏡,把自尊放到最低,用這十聲悲嘆,最終贏取了韋皋的不忍,將她召回了成都。幾年后韋皋終因戰功卓著,封了南康郡王,毫無留戀的離了蜀地。

  她是官姬,亦是紅塵里等愛尋愛的平凡女子。在最艷麗的青春里,一直停停走走,尋找愛情的顏色。

  細雨飛花,錦江兩岸柳枝黃了又綠,節度使來了又換。她遇見了武元衡,遇見了段文昌,遇見了走馬劍南的各色節度使。

  “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他們是劍南詩酒里隔座的逢迎,他們不是她的愛情。選擇不了命運,卻渴望選擇愛情,觸摸心跳的聲音。

  還記得元和四年的三月,他來了,綺筵華堂中相見。方三十的御史元稹。他一身才名,該是春風洋溢的樣子,眸中卻只讀得他的哀戚。驀然間,她覺出歲月刻在容顏間的痕跡,那年她逾四十。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元稹,他是寫下《離思》絕句的詩人。刻骨銘心的生死相隔,沉浸在記憶之海,打撈起往事星辰,走近生命極境里的癡。薛濤,站在他的故事里聆聽,伸出指尖觸碰他的眼,滴下了晶瑩的珠淚。那樣好看的男人,想要他為她展顏。

  “攬草結同心,將以遺知音”青春將暮的那年,終于尋到了懂她的男子。拋卻時光的距離,一場姐弟相戀,是真是幻是夢,這次她動了真情。

  于是筆尖流出了《池上雙鳧》這樣的詩句:

  雙棲綠池上,朝去暮飛還。

  更憶將雛日,同心蓮葉間。

  她喚他微之①。微之,我可以與你攜手么?微之,與我長相廝守,一同看花開花落好么?微之,晨曦花里,你聽到我對你的心意么?只羨鴛鴦不羨仙,她喚著他的名,她以為那樣的癡可以為她停留,造了一個鴛鴦織就欲雙飛的夢,許下朝暮共度的愿。

  春景易逝,元和五年,元微之被貶江陵府。“芙蓉新落蜀山秋,錦字開緘到是愁。閨閣不知戎馬事,月高還上望夫樓。”薛濤用《贈遠二首》寫下了對元微之的相思。而元微之那一刻是動情的,與薛濤的淚眼相望,多情的人亦不會吝嗇他的詩句,許出別離的誓言:“別后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云高”。

  這一句倒像是薛濤的念語:菖蒲花隨意綻放的季節,能夠遇見你,是我荒涼寂靜的沙洲上,仰望到的幸福。

  我們讀元微之的《離思》“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真叫淚水模糊了眼,酸澀了心。卻不知元微之心底刻下亡妻韋叢前,早已負了一個鶯鶯。

  元微之一生,詩作名句頗豐,卻是用多情寫就的。后來的蘇門六君子的張耒,同樣戀了官妓劉淑奴,同樣此情無結局,可他一生只寫了兩首詞,兩首都是為她。一首《少年游》“看朱成碧心迷亂”寫盡初見時淑奴的醉中情意。一首《秋蕊香》“此情不及墻東柳,春色年年如舊。”不能與她執手成雙,從此不再寫詞。

  所以薛濤,你注定不是那只越過元微之滄海的蝶。那些薛濤箋上的情思,注定只是元微之今世心底眉間的過客浮云。元微之離開蜀地,她退到了浣花溪畔,擷下胭脂花朵,浣洗相思。一顆玲瓏心,創出深紅小箋。

  同心草不結,同心人不在。清人樊增祥在《滿庭芳》中悵嘆:萬里橋邊,枇杷花底,閉門銷盡爐香。孤鸞一世,無福學鴛鴦。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她寂寞自明,一腔相思無錦書。愛情幻滅,勘破虛妄。用最后的淡定從容退出繁華:

春望詞四首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

  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攬草結同心,將以遺知音。

  春愁正斷絕,春鳥復哀吟。

  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

  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

  那堪花滿枝,翻作兩相思。

  玉箸垂朝鏡,春風知不知。

  我用盡一生尋找,以為,幸福離的那么的近,近到觸手可及的距離,原來卻不是。幸福只是,路過了我。愛你,留不住你的腳步,諾言轉身是空。便讓我寫一首安然別離的詩,把回憶落在枝頭上凝結成霜。讓我掩掉你給的疼痛和寂涼,退回紅塵情戀開始的最初,坐看庭前花開花落,天外云卷云舒。

  注:①元稹字微之。

十六)尤是春閨夢里人  《隴西行四首》

  漢主東封報太平,無人金闕議邊兵。

  縱饒奪得林胡塞,磧地桑麻種不生。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隴戍三看塞草青,樓煩新替護羌兵。

  同來死者傷離別,一夜孤魂哭舊營。

  黠虜生擒未有涯,黑山營陣識龍蛇。

  自從貴主和親后,一半胡風似漢家。

  陳陶果然是不合于俗世的文人,寫詩只為民眾疾苦,那大漠黃沙,殘血斜陽下他獨騎一匹瘦馬,心懷蒼茫,隨口嘆出,便是這一首隴西行。

  這是一首邊塞詩,原意在譏刺當時政府昏庸,以謊話來粉飾太平,而不顧邊疆將士勞苦,征戰數眾。

  此時正處晚唐,那曾經傳奇的貞觀之治、開元盛事早已是紙上的神話,瑰麗的如神話的盛唐已經衰落,留下的只是一個龐大的空殼,長期的藩鎮割據架空了唐皇的統治,又有匈奴、吐蕃等外族不斷來擾,外憂內患至使民不聊生。

  不禁感嘆,那個壯麗得如同詩篇一般的朝代,只剩了滿目蒼夷。陳陶亦是心痛的吧,他自幼在長安求學,向往那些繁榮鼎盛、萬國來朝的年月,只是,他能所見的,只有無情的現實。

  所以他出走,獨至邊塞,以他的筆來寫他的迷茫與失望。

  邊塞是何等苦寒之地,他不用說戈壁是怎么樣的荒涼,人煙荒蕪,只用提一句:嘖地桑麻種不生,連麻都長不出的貧瘠地方,更別提畜牧農耕了。那些戰士們,他們浴血奮戰、狼煙烽火只為保家衛國,可換來的只有統治者的醉生夢死,除了家中苦苦等待的妻兒,有誰能記得他們?

  塞上羌笛,何怨楊柳,他們亦是有夢的,

  他們發誓總有一天要遂滅匈奴,冠翎而歸,為了這個夢想,他們寧可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或許至死,那也只是一個美麗的夢想。

  唐皇多服長生藥,那高高在上的統治者,他們虛榮,他們懦弱,他們祈望能獲得永生永世的權力,為了自已這不切實際的妄想,他們便葬送了許許多多人的生命。他們可有想過,那氈毯馬革裹回的,是誰家白發蒼蒼母親心尖上的肉,又是誰家少女的青梅竹馬。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無定,那從自古以來靜靜流淌的河,它見證了多少生離死別。我并不認為他是某一條具體的河流,它是應是西域所有能見之地的化身。它存在于所有的邊塞詩歌中,無論是此處的“可憐無定河邊骨”還是陳佑《無定河》中的“無定河邊暮笛聲,赫連臺畔旅人情。”均是凄涼,連心都寒透的凄涼  無定,無定,那河水無定,連命運生死也是無定罷。

  哪有一處是不白骨累累,哪有一處不是血流成河,戰場上生死與同的兄弟,連死了都要在一起,尸骨相纏,血脈交匯,他們握著手,臨死時對望一眼,為一世能得一知已而管到慶幸。慢慢的,死去的人們越來越多,誰能分得清誰是誰的骨?

  我忽然想《巴黎圣母院》的結尾處,卡席莫多與愛斯美臘達緊緊相擁在一起死去的情形,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國家,不同語言的人們,他們的感情是同樣偉大的,不論是手足之情、朋友之誼,或是男女之情,情到真處,執手輕看生死,嘆一句人生不過一場大夢,如此爾爾,亦不能說不是幸福。

  而那些無定河邊死去的人們卻不能那樣超然,因為,他們還有家中等候的發妻,他是她的春閨夢里人。

  可以想像,那閨中等候的少婦,她日夜為遠行的夫君牽腸掛肚,天氣轉涼,她會擔心他是不是有足夠的寒衣過冬;收成不好,她會牽掛他是不是能吃得飽;甚至,她見著月華如洗,也會嘆到,圓月難照離人堂,能否與君共此時?

  但在那個交流不便的時代,家書抵萬金。她多是什么也等不到,卻還是在那兒等候、等候、一直等候。唯得在夜半無人時,那人會伴著雨打芭蕉入夢半刻,花非花,霧非霧,不待天明便要散去,她卻連眼睛都不舍得睜開,生恐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此詩的破題之處便在于一個“猶”字,只是這一個字,寫盡血淚斑斑。試想,那夢中的人兒已埋骨荒外,而那夢醒的人,卻全然不知,懷著夫婿榮歸的的期望,癡癡相待。那是何等的忠貞不移,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周杰倫在《千里之外》中唱到:我送你離開天涯之外,你是否還在?琴聲何來,生死難猜,用一生去等待。

  那樣的哀傷的曲調,聞之摧心肝,等候,輕輕兩個字,念在舌尖,卻有千斤的沉重,一等朱顏凋,二等華發生,再等芳魂杳,而良人,會不會回來?

  她或許會有恨,也曾深深埋怨過,悔教夫婿覓封侯。可是,這又能怪誰呢,中國自古以來便講究男兒志在四方,建功立業,方能光耀門楣。若是整日耽于閨閣,雖求得白頭偕老,終輸了幾分氣概。只盼得上天庇佑,得以平安,可天總不能遂了人愿……

  這是她的悲哀,亦也是他的悲哀。她的笑顏,她的思念,可否飛過千山萬水,飛到他的身邊,伴著他渡過每一個白天與黑夜,在他于戰場殺敵之時,在他獨對孤城殘月之時,給他一點微薄的籍慰。而她,只能憑著小軒窗,望斷寒梅夏蓮,芭蕉再綠,杏花又紅,一春仍是一春,她依然是寂寞。

  她就這樣以自已羸弱的肩膀默默負起一切,時光不待,她終于早生了華發,耗盡了朱顏,而他,卻還不回來。或許,在她生命逝去之時,她仍念著那人,一點怨念難散,點點滴滴全是離思。

  我實是覺得無奈,那詩中的思婦離人均早已化做一培黃土,可是那樣的悲劇千百年來仍在一直重復,記得《詩經》中唱到: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那出征的歸人,他可回來了,雖是物是人非,雖是傷悲難掩,可是,他還是能回來,不比那《隴西行》中的將士,早化做無定河邊森森白骨。

  你聽,風吹過的時候,仍能察到他們在哭泣。他們再也不能回去,去看一眼家鄉的老母親,去見一見結發不移的妻子,去抱抱尚不能行走的幼子,而他,便是她們生存下去的全部希望。

  所以,他們只能哭泣,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他們已魂斷情傷,你叫他們情可以堪。那無定河邊,生之所怖,死者難矣的所在,連鬼魂也會寂寞,連夜梟都會感到恐懼。

  同來死者傷離別,一夜孤魂哭舊營。

  在戰爭的面前,一切都變得微不足道,人的生命不若螻蟻,被踐踏得比泥土還不如。

  你聽,號角再起,你看,狼煙依舊。黃沙萬里,和親的女子猶在低聲飲泣,而江南月明中,倚窗的少婦仍在等著丈夫回來。讓為我你點一盞明燈,照亮你漫長的歸程,請不要忘記,那是愛的方向。

  我知道,在這樣的亂世,愛情并不是全部,但那是我唯一能給你的。在杏花春雨中,在夏荷初露中,在秋風當哭中,在冬雪霏霏中,我執了青絲結發,等著你回來,不管幾年幾歲,我都在等你,無怨無尤,那便是我一生唯一的信念。

  當愛情遭遇亂世,終只能嘆一句無可奈何。

  (轉載自騰訊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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